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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節聖旨到山東二 文 / wanglong

    「退思請講。」看龍謙一臉肅穆,楊士驤拱手作答。

    「大人如何看待我山東新政?」

    「這個,自然是好的……不是屢獲朝廷褒獎嗎?」

    「大人,龍某可以斷言,若是龍某離開山東,必有命勸大人改弦更張者,大人何以自處?」

    「這個……」楊士驤明白龍謙擔心什麼了,「退思大可放心,只要楊某還在山東,退思一切有關實業之規制,必不更改。」

    龍謙看著楊士驤的那張國字臉,很難判定其本心。就他的那點可憐的清史知識,倒是其弟楊士琦的事跡還知曉一些。但與楊士驤共事的兩年餘,龍謙認為這位被視為袁世凱幕中大將,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官僚,不貪,明理,懂得審時度勢,最為重要的,是有一種滿清官吏所嚴重缺少的使命感,對國家,對民族的使命感。所以,楊士驤才從初來山東的百般刁難到後來的合作愉快,無論是辦實業,修道路,建學校,改財政都能從善如流。說實話,山東這兩年實力的大幅增強,與這位開明巡撫有著很大的關係。

    「下官相信撫台大人此話出自真心。新政的核心在於實業,實業興,新政順,實業衰,新政敗。下官生於美國,熟知美國企業的運作方式,無他,政府盡量撒手便是。初看起來有些不作為,但卻是興盛實業的不二法門!無論是華源還是中興,總有人說背後有龍某操縱,錯了,龍某在實業初建之時,確實多有關心。但後來完全是毓蕖、緝之以及徐大人他們操辦。不為別的,情況他們比我們瞭解,盈虧他們要面對股東的垂詢甚至責難。官府不管,實業興旺發達,官府插手其中,實業非垮台不可!」龍謙頓了頓,「想當初李文忠何等英明,這一點怕是也沒有完全悟透啊。其中的不同就在於華源中興是私人產業,而北洋抑或漢陽卻是官府的資產。」

    李文忠便是李鴻章了,其一手創建了龐大的北洋工業體系,花的是朝廷的錢,自然由官府包辦,據說張之洞建立的漢陽兵工現在也舉步維艱,很不景氣。

    「大人是聰明人,肯定想過官府和實業的關係。在我看來,官府並非不管實業,怎麼管呢?其一,確定稅率並嚴格收稅。其二,審批實業的建立,使其符合山東的實際情況。商人趨利是本性,一萬年也改不了。比如紡織和生絲,總覺得利潤高,投資少,不免一哄而上,大家都來吃這碗肉。官府便要加以控制,不能使其出現投資過剩的局面。但鋼鐵、軍工卻是投資大見效慢的,商人便有顧慮了。但恰恰是興辦實業的必須,官府不妨在稅收等方面給予扶持。具體的經營,萬萬不可參與其中。」

    「退思高見。」楊士驤再次拱手。

    「另外尚有一事,還望大人成全。」

    「退思太客氣了,你我文武相得,退思之經濟大才,楊某早已領教。只要有利於我山東,楊某無不遵從。」

    「前些日子,龍某委託大衛,哦,便是華源那個美方副總裁回了美國,計劃加強與美國福特汽車公司的合作,希望拉福特來山東建廠……」

    「等等,」楊士驤一驚,「你要自己生產汽車?」

    「為什麼不?」龍謙微笑道,「火車的威力大家都看到了,但汽車之便捷快速不在火車之下!哦,大人應當是少數領教汽車魅力的人吧。」龍謙曾以華源實業的名義贈送楊士驤一輛福特b型車,知道楊士驤甚為喜愛,「近年來大力修築山東境內之公路,便是為推廣汽車運輸創造條件。經濟之發展,有賴於物質之轉運迅速,鐵路、公路、水路乃至航空,將構成完整的交通網。假如第五鎮有數百輛汽車在手,本次南下平叛,朝發夕至,何等的方便?」

    「慢來慢來,你說的航空又是何物?」

    「飛機。可以載人載物在天上飛行的東西。」

    「哪有這種東西?」

    「若是二十年前,大人會想到有火車和汽車嗎?為何不能讓工具飛上天?實話說吧,美國人已經發明了飛機了!」龍謙不願扯過遠的事情,「還是說汽車吧。福特公司是美國首屈一指的汽車廠,大衛家族在福特有些股份,我想讓福特投資山東,建立一座汽車廠,可是大衛最近傳回消息說,福特對投資中國興趣不大。所以我遞話過去,讓大衛收購一兩家汽車廠,將技術、設備帶回來。現在我要離開山東了,此事關係極大,萬望大人給予全方位的方便。」

    「美國人有多少座汽車廠?他們願意賣給我們?」楊士驤這幾年算是見識了許多不可思議之事,但龍謙這個消息還是讓他感到吃驚。

    「1900年,即庚子年,美國的汽車廠已經有七十餘家了。近年來飛速發展,怕是超過了二百家了。買一兩家何足道哉?」

    「退思,且不說我們能不能造,即便能造,油從何來?難不成我們都從國外進口嗎?此事怕是有些cāo切了吧?」

    「石油我國早已有之,便是山東,誰敢說地下便無石油?大人且放寬心,此事不需官府投資一兩銀子,只需提供地皮即可。龍某看中的事,絕不會賠本的。這是一個絕好的追趕列強的機會,要知道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還造不了汽車吶。」

    「好吧,我聽你的便是。」楊士驤想,既然只是提供一些地皮,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大人,國家疲敝已久,有國無防的局面令人扼腕啊。山東這點基業建立不易,它既不是大人的,更不是龍謙的,其實也不是那些持有股份的股東的,它是國家的,是我泱泱中華的。龍謙此去,或許再無緣回到山東了。但龍某深知我國與列強在工業上的差距,勵精圖治數十年,或許可以與列強一較短長。不能自毀長城,令後人戳我等脊樑骨,說我等是敗家子啊。」說完,龍謙站起來對楊士驤深施一禮,「山東實業就擺脫楊公了。」

    「不敢受此大禮。退思憂國憂民之心,楊某欽佩無已。請退思放心,楊某在山東一天,華源中興及其他實業,定當蕭規曹隨。」

    「多謝楊公。」龍謙落座,「這次朝廷肯定會派欽差前來催促,龍某決定敲一敲朝廷的竹槓,爭取多向朝廷要些錢,除了第五鎮必須的軍費開支,盡可能地多留一些銀子在山東,作為山東實業的後續資金。沂州鋼鐵現在七萬噸的產量看起來不少了,但比之歐美列強,不過是人家一個零頭,便是翻上十倍,差距依然非常明顯。龍某雖然率部南下,心裡卻實實放不下山東啊。」

    龍謙能擠出銀子留在山東,這就不能不讓楊士驤感動了,「退思……」

    「大人請聽龍謙講完。朝廷必然要省裡籌措第五鎮的軍費,大人必須實話實說,山東百業待舉,哪裡能放下正在建設的實業去打仗?我等非是謀算朝廷,實實是為朝廷打算啊。與其讓他們浪費掉百姓的血汗,還不如多為國家集聚些元氣。」

    「楊某遵命便是。」感動之下,楊士驤竟然不顧尊卑說出遵命的話來。

    「龍某謝過大人……」

    陳淑一直在臥室傾耳聽著丈夫與撫台大人長談,興華跟了嬸娘和張嫂在外面玩耍,長子振華則安靜地在看書。四歲多的振華自小便表現出令人驚異的聰慧,已經認了近千字了,雖然書寫尚困難,但閱讀已經可以了,令外公極為喜愛,驚為神童,承擔了教導的全部職責。

    獲知丈夫將率軍南下,近日總有人上門拜訪,丈夫選擇性地接待一些人,比如周學熙和白瑞庭,兩日間連續來了兩次,都是在客廳相見的。但更多的人則被歐陽中擋了駕,包括丈夫手下那些軍官們。她知道丈夫已經決定走了,很多事需要考慮好,安排好,沒有時間見所有的人。這幾天每晚都睡不好,總是睜著眼睛想事情,陳淑很想幫助他,但知道自己幫不上。

    自乙亥年結識他,一晃七年過去了,自己從一個被相鄰所詬病的不諳時事的有些野的女孩子成為了兩個兒子的母親,銀錢是不需要考慮了,房屋田產也是虛雲。化國為家已經不是史籍上的虛話,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深愛的丈夫。誰能想到當初化妝來陳家花言巧語將叔父蒙得暈頭轉向的青年,竟然打下了偌大的基業?不僅是她,便是叔父也沒想到他竟然帶領數百響馬搞到了如此地步,擁有數萬兵馬,掌控了山東全省,成為了朝廷的一方諸侯!名利是不缺了,陳家已經是事實上的山東豪門,誰敢對叔父,對自己有些許的不敬?蒙山軍的很多將領竟然稱呼自己主母!可是,時間越久,她心頭的壓力卻越大。丈夫說過的權力即責任的話算是理解了幾分了,就像現在,丈夫又面臨著一次命運的抉擇,率軍離開山東,這份辛苦打造的基業能不能守住?雖說在私下家人談起時,叔父豁達樂觀,有兵即有地,有地便有錢。憑著退思手中的第五鎮精兵,朝廷奈他何?聽起立是挺寬心的,但她卻發現丈夫的憂心ri重。

    大事她不願管,叔父多次教訓她要做賢內助,牝雞司晨是敗家之兆,男主外女主內是自古傳下來的古訓,誰違背誰倒霉!陳淑是讀過書的,而且丈夫非常鼓勵她讀書,什麼書都可以讀,什麼報都可以看,什麼觀點都可以討論——讀書的好處就是開闊眼界,明辨是非,讀書只會讓人聰明,哪有讓人學壞的?而且,女人更應該讀書,一家女主人若是讀書明理,晚輩鮮有敗家子孫。這是針對嬸娘反對她讀書所說的話。但她還是願意相信叔父所說的,他的大事自己不要插嘴,不要打聽,更不要指手畫腳。問題是他總是願意跟自己說些軍政上的事,她有時也會發表些自己的意見。後來她發現丈夫只是為了發洩一下自己的壓力,並不真是要傾聽她的見解。

    可是有件事她真的擔心,又有些內疚。她相信他一直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她手裡扣下了那位姓許的小姐的四封給丈夫的來信。

    第一封信是偶然得到的,那天司令部參謀處的小張參謀送來一封信,說是給他的。信封是自製的,「龍謙將軍親啟」,字跡娟秀,讓她懷疑出自女人之手。一時糊塗便私拆了此信,內容讓她吃了一驚。惶恐、失望、憤怒諸般情緒之下她扣下了這封信沒有給丈夫,丈夫也沒有問起。第二日她叫來了小張參謀,告訴他如果再收到這個人的信,一律交到她這裡來!不准給別人,包括你們司令!如果你敢告訴他,我保證將你開除出蒙山軍!小張嚇壞了,但還是遵從了她的命令,後來陸續又收到了三封信,都轉到了她手裡,她照樣扣著,沒有讓他知道。但今年以來,再沒有收到那個人的信了,她問過小張,小張賭咒發誓說再沒有收到信函了。

    或許是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提起過此事。

    她已經打探出那個人是誰了!她甚至找了個機會看過那個女孩子,比自己漂亮的多,家世清貴,學問無疑比自己強的多,不然那個人怎麼能念大學?便是從信函的字跡及語句,她也斷定那是個極有學問的女子。

    這是她曾經預料過的情況,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太優秀了,這個世道,幾乎優秀的男人鮮有不納妾的,像叔父那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曾經為嫁了他而倍感幸福。因為他不僅是一個偉丈夫,而且是那樣的開明,家裡的什麼事都順著她,絲毫沒有大男人的架子,對於她喜歡習武讀書不喜女紅從來沒有責備過。最令她感動的是,在生育興華遇到難產時他首先顧及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他事後對於習慣的要子不要母的風俗深惡痛絕,沒有母親哪裡來的孩子?而且,他是反對納妾的,他手下的軍官納妾總是讓他生氣。曾經準備在軍規中規定不准官兵納妾,卻沒有得到支持。看來他雖為一軍之主,並不是事事如意的。

    她曾為自己扣下那個人的信而內疚。為什麼內疚?因為從信函中可以斷定,他和那個人是清白的,倆人只是通過信而已,連見面都很少,絕沒有苟且之事發生。那個人仰慕他的才華,尤其是音樂上的才華,由此而心生愛慕。她在最後一封信中說,即使他不回信,她也不會嫁人了,但也不願給他做妾。這句話惹惱了自己,什麼意思?難道要他休妻另娶嗎?!她曾經想過,若是她甘願為妾,或許她會接納。但是要奪走她的位子,她寧願死也不能答應!

    漫長的日子裡,她因此備受煎熬。她可以感受到那個與自己同居一城的女孩子同樣受著煎熬。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自己有什麼過錯呢?傷害是她造成的,誰讓她無恥地愛上有婦之夫呢?但是她還是感到難過,越是面對丈夫坦然的目光,那份內疚就越發強烈。

    有時會產生對那個人的同情。那個人是有眼光的,懂得他是一個少有的偉男子。刻骨相思的滋味她品味過,當初他帶兵北上勤王,自己不就是在日夜的思念和擔憂中度ri嗎?她甚至能體會到那個人收不到回信絕望的心情。

    這件事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連嬸娘和小妹也未提起過。四封信函就壓在她的梳妝盒底部,幾次想燒掉,幾次又默默地放回了匣中。

    現在他要南下了。而自己確定留在濟南,叔父也不走。這幾天他一直在謀劃著人事上的安排,哪些人留下,哪些人走,整晚整晚地思考,在客廳的地上不停地踱步。他的壓力和擔心她完全理解,叔父說有兵就有一切雖說有幾分道理,但山東偌大的基業豈能隨意放棄?看看那些林立的工廠吧,他走了,那些浸透了心血的廠子可帶不走。萬一落在他人手中怎麼辦?

    要不要將那幾封信給他看?要不要見一見那個女子?陳淑在彷徨中聽到丈夫送走了撫台大人,馬上又跟叔父回來了,「我決定留下的人選了,你來聽聽合不合適。淑兒,給叔父倒茶。」丈夫平靜的聲音在客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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