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驤在沂州和兗州一共走了十一天。詳細看了華源實業在沂州的鋼鐵基地及主要位於兗州境內的中興實業的製藥廠和化工廠(生產火炸藥),考察了魯南兩州的民生,沂州和兗州兩城市的市容和城市基礎建設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特別是曾為蒙山軍司令部所在地的沂州城,這座位於沂蒙山環抱中的山城市面乾淨整潔,商業繁榮興旺,居民謙恭有禮,給他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楊士驤住在昔日的迎賓館裡,光是對華源實業旗下的沂州鋼鐵公司就看了三天,包括正在建設收尾期的軋鋼廠。他萬萬沒有想到,華源實業用不到三年的時間久建成了年產鋼10噸,生鐵15萬噸的巨型鋼鐵廠。以楊士驤掌握的情況,光是沂州鋼鐵公司的產量就超過了除其之外的全國產量的總和。
自李文忠後,朝廷抗著洋務大旗的就是張香帥了,但張之洞的漢陽鋼廠打打停停,問題不斷,哪裡比得上沂州啊!他戴了吳永給他的墨鏡,目睹了一爐鋼水開爐,心裡感歎不已。如果軋鋼廠建成,沂州將可以生產型材了,真是了不起啊。
沂州鋼鐵公司的裝備和技術全部來自美國,在現場,楊士驤看到不少金髮碧眼穿著鋼鐵公司制服正在忙碌的洋人,「永川,你們如何將美國人引至沂州的?」他第一次見吳永知府,但聽說過這個曾繼澤女婿,也知道他的發跡史。
「那還不是龍軍門的功勞?昔日龍大人從拳匪手裡救了一個美國人,靠著這點善緣,竟然有了如此的成就。」
大衛與龍謙的關係為魯南系官員所盡知,但如何拉來美國的投資和技術卻沒有幾個人說的清楚。那個已經成家,擔任華源副總裁統管華源沂州實業的美國人與他的美國太太就住在龍謙昔日的官邸裡。這次楊士驤來卻未見到,因為大衛此刻不在沂州,而是去了中興公幹了。
「永川,」楊士驤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華源公司的企業大多遷至了濟南,那些工人呢?是跟著企業走了還是留下了?留下的如何安置?」
「跟了公司去濟南的約一半,大部分成家的未走,轉入了其他企業。特別是鋼鐵公司這邊缺人厲害,尤其是缺少受過培訓的工人。」吳永答道。
「華源遷至濟南,對沂州有多大的影響?」
「當然有影響。至少稅收少了。但不遷已經不成了。沂州多山,企業擴建遇到很大問題,招人也困難。搬遷是必須的,魯南兩州的變化至大,下官身處其中,有時候竟如做夢一般。皆因龍軍門思慮深遠,才有今日之氣象。」
楊士驤從吳永的態度已經斷定,他是龍謙的鐵桿。不知自己曾經熟悉的老友,如今主政兗州的張蓮芬是什麼態度?
楊士驤沿著沂兗大道去了兗州。他萬萬沒有想到,僅憑沂兗兩州便修築了如此寬敞平坦的公路。楊士驤是坐了吳永提供的小汽車去兗州的,真是風馳電掣的感覺。這種神奇而精緻的玩意兒楊士驤在京師是見過的,大英公使就贈送了太后及慶王各一輛。
小汽車是華源實業提供的,在首府濟南尚未使用這種洋玩意的時候,沂州這個山城竟然使用上了。不僅如此,沿途上不是見到了載重運貨的貨車,據陪同他的吳永說。汽車是與華源、中興兩大實業集團有著密切業務往來的美國華美機械公司運至魯南的,這玩意什麼都好,就是對道路的要求高,而且,油料都是買自海外,所以,目前華源只買了十五輛貨車和兩輛小汽車。中興那邊差不多也是這個數。
吳永似乎對汽車這個新鮮玩意兒格外感興趣,嘮嘮叨叨地講訴了無數的好處,「可惜就是太麻煩了,沒人會開,喝油,而且不是咱們食用的油,叫什麼石油,可惜咱大清還沒有,全得從海外運來。」
楊士驤博覽群書,立即想到了沈括《夢溪筆談》中的一則記載,「石油並非沒有,膚施(延安)一帶就有。」
「大人真是博覽群書,學識過人。」吳永恭維道。論學問,捐班出身的吳永當然無法與翰林出身的楊士驤相比。
兗州的情景和預料的差不多,楊士驤是驚奇於台棗鐵路的運行,原來以為這條張毓蕖(蓮芬)所得意的自建鐵路不過是運煤,誰知竟然開設了客車,每天兩班互發,車廂分一二兩等,二等車資只需銅板八枚,百里距離,瞬忽而至,至為方便。張毓蕖對取消沂州至海州的鐵路規劃十分的可惜,「棗莊之媒,多銷至江浙,蓋因江南缺媒。海運成本低於河運,更低於陸路。若是走陸路,就有些不划算了。銷售決定生產,只有市場打開了,中興煤礦的產量才能進一步提高。不過,最多兩年,中興煤礦的產量可突破百萬噸,煉焦能力可至十萬噸以上。江南製造局更需焦炭,下一步主要是提高洗煤和煉焦的能力……」
楊士驤對中興煤礦的規模十分震驚。落入英人之手的開平煤礦他是去過的,似乎比不上這裡。更為關鍵的是,中興礦完全在朝廷的控制中。
「據說煤礦的利潤四十萬兩。似乎不止次數吧?」楊士驤瞇著眼望著煙霧籠罩的礦區。
「大人,中興煤礦如果不投入巨資進行改造,利潤翻倍都不止。但是,下官已經認可提督大人的見解,必須在安全和工人生活設施上加以改善。」他指著礦區北部說,「在那裡,正在興建一座曠工新村,全部建成後,可安置2500戶礦工。」
「房屋都是自己興建嗎?」
「當然。中興有自己的建築公司。」張蓮芬意氣風發,捋著鬍鬚驕傲地說,「再有三年,兗州將是山東最大的工業基地,不會次於濟南的。」
楊士驤心情複雜。視察兗州和沂州,徹底證實了自己在濟南的判斷,山東已非昔日之山東了,自己要麼「投降」,加入山東體系,要麼就是被山東官場所排斥。這不是巡撫一職就可以簡單逆轉的。
不過,他在兗州聽說了一件事,使得他改變了行程,決定去視察第五鎮駐兗州駐軍了。
這件事就是方聲遠掀起的第十協貪腐案。
線索是陪同他的羅筱才提供的。楊士驤覺得此間大有文章可做。於是他與張蓮芬、吳永一起,去了周毅第十協司令部。
第十協雖是中央直轄的部隊,但楊士驤身為山東巡撫,視察軍隊也無不可,周毅和藍心治只能予以接待,陪著巡撫大人視察了兩支正在訓練的部隊,在兗州最高檔的酒樓訂了酒席,以盡東道。席間楊士驤隻字不提轟動兗州的貪腐案,而是對第十協的訓練大為讚賞,稱讚周藍練兵有方,堪為朝廷棟樑。直到晚上,張蓮芬和吳永都離開了,楊士驤才派羅筱才拿了自己的名刺,請周毅協統過驛館敘談。
兗州驛館條件不如沂州迎賓館,但也不錯,電燈有,自來水也有。楊士驤聽得羅筱才稟報周毅來了,親自迎出來,屏退左右,單獨與周毅談了很久,直到亥時時分,周毅才告退出來,帶著衛兵騎馬返回了家。
鄭嬋一直等著丈夫。
「你二哥帶口信給你。他很好,如今在曹錕手下做事,很得信重。」周毅將雙腳伸入熱水盆裡,對妻子說。
「是巡撫大人說的?」鄭嬋準備伺候丈夫洗腳,聽見這話,停下了動作,「我大哥有無消息?」
「他沒有說。」
按說是不該過問丈夫的公務的,但鄭嬋卻感到了一絲不安,「夫君,賤妾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嘛。」水有點熱,周毅吸了口氣,將雙腳擱在腳盆邊沿上。端起妻子為他泡好的涼茶,咕咚咚喝光了。
「賤妾以為,夫君要將撫台大人召見之事告知司令。」
「為何?」
「賤妾以為,司令與直隸袁大人不諧,盡所周知。聽說楊撫台是袁大人舉薦巡撫山東的,不要引起司令的……」她想說猜疑二字,卻又覺得不妥,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引起什麼?猜疑?司令重用方聲遠,小題大做。曹敏忠更是酷吏!你說的沒錯,我已請示司令,準備去一趟濟南。」
「替夏家榮說情嗎?」
「軍中事務,你一個婦道人家少管。懂嗎?消息是馮侖家的給你說的?」馮侖的家安在兗州,他本人卻在曹州駐紮,兩家常有來往。
「是……」鄭嬋遲疑了下,承認了。馮侖之妻確實跟她講過夏家榮案。說曹敏忠有意通過夏家榮誣陷於他,馮侖深為氣憤,親自來兗州面見周毅,要他主持公道。
夏家榮案主要出在曹州軍營建設中。馮侖是否涉及,周毅也不敢保。但自己是一分錢未貪的,周毅內心倒是踏實。不過,夏家榮逢年過節,總要提著禮物孝敬一番,現在看來,這廝確實手腳不乾淨。
「夫君……二哥之事,瞞不過江雲,不如也一併跟司令談了……」
「各為其主嘛。有什麼了不起的?龍謙又不是不知道?時過境遷,現在都為朝廷做事,我答應你帶信給鄭篤,你不妨寫封家信給令兄,明日托楊大人帶過去。便是你大哥,他辦的事他承當,和你有何關係?和我又有何關係?你不必多心。楊大人那裡,我知道分寸。你放心吧。」
晚間深談,楊士驤詳細瞭解了夏家榮之案內情。周毅據實稟報。楊士驤確實流露了招攬之意,周毅自認應答得當,沒有失誤之處,心裡很是安寧,「這些年一路走到現在,不易。嬋兒,為夫知道其中的利害。不消你提醒。放心吧。司令精明過人,豁達大度,必不為宵小所惑。」這些年周毅很是讀了些書,說話也變的文縐縐了。
「那你找司令作甚?」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我累了,早些歇息吧。」周毅不想再談了,「我去看看麟兒就睡。」去年底,鄭嬋終於為周毅生了兒子,周宇麟的大名還是龍謙幫著取的。
「好吧。」鄭嬋卻意猶未盡,「俺二哥的信,不寫了。知道他過的好就行了。」
第二天,周毅安頓了軍務,按照規定,將指揮權暫時交給了參謀長藍心治,也不等濟南回復,沒有向中興借汽車,而是帶了一個騎兵精衛排,前往濟南了。
龍謙正想招周毅來,談一談夏家榮案的處理和部隊編制問題。見周毅來,很高興。
「周兄一路辛苦!已經回信請你來了,太好了。」龍謙笑瞇瞇地握住周毅的手,很是親熱,「宇麟好吧?鄭嬋好吧?」
「多謝司令對內子與犬子的關心。都好。內子還特意叮囑我問候司令。當初在鄭家莊幾乎日日相見,現在司令的基業大了,反而見一面難了。」周毅看到龍謙的態度,心裡更是踏實,「司令,十協出了亂子,辜負了司令的重托,心裡很難過。」
「也不能全怪你。各級都有責任。」龍謙想了想,「周兄,你來濟南,主要是談夏家榮之事嗎?」
「是。」
「周兄之意如何?」
「夏家榮違反軍法,貪污巨大,的確該殺。但是,夏家榮是蒙山老人了,記得當年在蒙山之時,軍械組打造第一把軍用刺刀,他就是功臣。這些年在後勤之位上忙前忙後,雖說不是衝鋒陷陣之功,但也不無勞績。司令能否法外開恩?免去他的職務,讓他到連隊去,待罪立功?另外,」周毅斟酌著詞語,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說。
「周兄,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司令,那我就直說了。曹敏忠用心不善,方聲遠更是居心叵測。司令,你可不要偏信他們呀。夏家榮貪污是實,但他對司令你卻是衷心耿耿……」周毅想起剛拘捕夏家榮時,他不顧方聲遠的反對,堅持去監室看過他,「夏家榮對他鬼迷心竅犯錯十分後悔,痛哭流涕,說他對不起司令,對不起咱蒙山軍。希望我對司令說幾句話,留他一條狗命,給他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就這些?」
「司令……」
「周兄,夏家榮過去有功,不然不會升至科長之位。每月一百元的薪餉,不低了!可是他貪污了多少?近兩萬大洋!按照咱蒙山軍的軍法,夠槍斃他幾十回了!這不是喝兵血是什麼?至於曹敏忠和方先生,不過是照章行事,軍法處就有督察之職嘛。如果不是軍法處介入,你這個協統何時才能發現養著一堆大耗子?曹敏忠刑訊逼供有錯,但並沒有冤枉人嘛。這次我是準備處理曹敏忠的,這個口子不能亂開。沒有口供也不要緊,事實總能查清嘛。」龍謙破例地點了支煙,「這件事我是有準備的,但不知道誰開這個頭!現在攤子大了,每月的軍費開支好幾十萬,人為財死啊。如果不剎住這股風,咱們辛苦建立的這支部隊,不用人家來打,自己就散了。周毅,我問你,部隊對夏家榮一案有什麼反映啊?」龍謙喝了口水,「至於方先生和敏忠,他們肅貪沒錯。什麼藉機整人都是胡扯,你是咱蒙山軍元老,是有足夠影響力的高級軍官,聽到這些話,你要毫不客氣地罵回去!」
周毅知道夏家榮完了!「司令,下面的官兵不知道究竟,軍心有些不穩,擔心軍法處藉機亂搞……」
已經定了調子,周毅還在這樣說,龍謙有些不悅了,「這是屁話!誰不穩?你?藍心治還是馮侖?」龍謙嚴厲起來,「普通士兵是不會亂的,只有做賊才心虛!我是準備將這個案子通告全軍的!夏家榮就在這裡,他要見我,我不見,他有什麼臉見我?我對不起他嗎?他缺錢嗎?薪餉不低,還佔著股份,撈那麼多的錢幹什麼?進賭場?喝花酒?討小老婆?槍斃他是輕的!我準備待案件終結後,讓他們幾個犯案的東西到各標去走一圈,現身說法!讓部隊知道為什麼槍斃他們!」
「司令!」周毅急了,「你可以另派人徹查,我若是貪污一塊銀洋,你將我一起斃了!」
「周兄!曹敏忠已經報告我了,此事你是失察之過。事情主要出在曹州營房工程上面,馮侖也難辭其咎!他沒有貪污怕什麼?怕我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人心沒盡哪,想想當初咱們蒙山大敗的困境吧,連鹽巴都吃不上,哪裡有一分錢的軍餉嘛。為什麼如今拿著如此高的軍餉,還領著分紅,卻不顧臉皮去貪污?明天我要開個會,討論下夏家榮的案子。誰的過失誰承當,包括我在內。蒙山軍走到今天不易,誰敢毀了這支軍隊,我就毀掉他!周毅,你說的有些對的地方,但思想還是有些糊塗。功過不能相抵,不能因為他過去有功勞就可以允許犯錯,那樣咱們就完了!你下去好好想一想,明天你要在會上表一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