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筱才沒有料到,楊士驤對華源公司的視察竟然進行了三天,將軍品分部的廠子全部看過,民用分部的大部分廠子也看了,特別是在捲煙廠和紡織廠待的時間最長,每個廠子都待了半天,把每個車間都走遍了。
為了方便,楊士驤沒有返回巡撫衙門,晚上就住在華源公司剛建好的賓館,一棟三層的洋灰大樓,外表不起眼,但內部設施極為奢華。至少在羅筱才眼中是這樣的,點燈,電話(只有楊士驤所住的居室安裝了),自來水,全套的歐式傢俱,甚至還有室內廁所。將廁所建在室內簡直是匪夷所思,但很快羅筱才就喜歡上了這種洋玩意兒了。現在他肯定龍謙是從美國回來的了,否則這些在京師都沒有見過的設施不會出現在濟南。
為了安全,整個賓館三樓都被巡撫衙門包下了。原先住著的幾個來濟南聯繫棉布的江蘇客商被主人客氣地移到了他處。而下面兩層的客人都得到了警告,不准到三樓,連樓梯都別上。
賓館本是為方便聯繫業務的客商所建,因設施的豪華新奇,費用也是相當的昂貴,一套帶衛生間的單間每一個晝夜就要一塊銀洋。像楊士驤所佔的那間套間,每晝夜的宿費竟然高達三塊銀洋!饒是如此,那些富商依舊趨之若鶩。因為要想訂到這套賓館最為奢華的房間也不是件容易之事,住在其中是很有面子的。
羅筱才就住在楊士驤隔壁,也是一個單間,不過沒有室內衛生間。羅筱才很想在晚上與撫台大人聊一聊白天參觀的感想,但楊士驤不召喚,他也不好去打擾撫台大人。直到結束參觀的前一天晚上,楊士驤將羅筱才叫了過去。
「子俊(羅筱才字),看過了華源的廠子,有何感想啊?」楊士驤坐在書桌的後面,慢條斯理地問。
「感想很多,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是實話,羅筱才確實一下子找不到要點。
「子俊以為華源公司最厲害的地方在哪兒?」
「其軍火製造能力甚為可怖……」羅筱才腦子裡想起了第一天看的槍廠和炮廠……
楊士驤搖搖頭。
「東翁認為是他們那兩個所謂的研究所?」研究所分為軍品和民用品,裡面成堆的洋人給羅筱才留下了深刻印象。
「研究所確實不凡。但還不是這個……」
「學生愚鈍,請大人明示。」
「我倒是覺得,華源公司僱傭工人的法子十分的厲害。」
「那是刁買人心!其心甚不可測。」羅筱才憤憤地說。華源公司竟然建立了員工養老金製度,而且給從事軍火製造的員工建立了人身保險!
養老金和人身保險對於羅筱才都是第一次聽說,好容易搞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員工享受到如此待遇,對華源實業的忠誠不問可知。這不是刁買人心是什麼?
「泰西諸強早已實施了,也算不得新奇。不過,本撫真沒想到華源公司竟然實行了次等制度。」楊士驤想起了周學熙的介紹,公司拿出員工薪酬的兩成以員工的名義逐月存入晉源銀行,待員工五十歲之後方可支取。有此一舉,員工的後顧之憂頓消,難怪所見到的員工幹勁沖天。
「不過是朝三暮四的把戲,也就是愚弄一把無知的愚民罷了。」羅筱才心裡不服氣。
「絕非如此簡單啊。試想,若是華源和中興再擴張十倍,當是何種情景?別說是本撫,便是親王親自巡撫山東,也需看其臉色行事吧?」楊士驤沒有說出的是,給員工建立養老和保險制度還不是最凶狠的,更為可怖的是,大批的山東官員都入股華源了,難怪胡學政和白布政使如此偏袒龍謙!他用兩個公司將山東官僚集團都與他綁在一起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誰打壓華源,誰就是與全省官員為敵!
羅筱才心中一喜,他知道楊士驤在擔心什麼了,「學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嘛。」
「非將龍謙調出山東,無解。」
楊士驤的目光陡然犀利起來,死死地盯著羅筱才。許久,他將目光轉到書桌對面牆上的一幅《醉翁亭記》的草書作品上,似乎在認真的欣賞。
從第一天參觀軍品分部就湧起了這個念頭。看到龍謙對軍火廠子的熟稔,楊士驤便曉得華源的真正控制人不是周學熙,更不是徐建寅,乃是這位年輕的提督兼新軍統制官。內心甚為恐懼。其手握強兵,又自備了軍火,萬一心生不軌,熟人可制?
「你認為朝廷會將他調出山東嗎?」
「若是升其官職,不難。」
提督已是從一品,調入中樞該給什麼位子?侍郎?尚書?京官的地位高於地方,若是給其一個侍郎之位,倒也不算貶斥。但是會任命一個不足三十歲的侍郎嗎?到哪個部去任侍郎?何況,自己怎麼寫折子?直接推薦?一個地方的巡撫,竟要干涉中樞的人事,太后怎麼想?袁慰庭會促成此事嗎?
「光是將龍謙調走怕是不成。最好將第五鎮也換防,比如與直隸新軍換防,比如將第五鎮調入關東,讓龍謙兼任奉天將軍或者吉林將軍,他也不好說什麼了。」
調走第五鎮當然好。有這支不亞於袁慰庭北洋新軍的部隊呆在山東,對誰都是個威脅。但現在關東正在打著仗,據說日軍已進抵鴨綠江邊了。這種情況下將第五鎮調入關東,分明是要借刀殺人,羅筱才的心思也夠歹毒的。楊士驤的目光從條幅轉回自己的幕僚,「子俊,茲事體大,不要對任何人講,明白嗎?包括直隸方面。」他知道羅筱才與自己那位弟弟保持著密切的聯繫,所以立即點明了這一點。
「是,學生從命。」羅筱才見撫台大人有逐客之意,便知趣地告辭了。
楊士驤終於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明白了白瑞庭等官員為何會袒護龍謙了。只是一個華源,就將山東高官用利益凝結在一起了。不用問,魯南的吳永、張蓮芬也是龍謙的鐵桿支持者。換了自己,怕是也會做和他們一樣的選擇。
興辦實業是朝廷提倡的,沒有違制。華源與山東機器局的合併也找不出什麼毛病,雙方合併前賬目清楚,股份合理。按股分紅天經地義,何況徐建寅、周學熙都有官身,誰也不能說華源落到了私人手裡。至於與德國人在軍火方面的合作,楊士驤半信半疑。但肯定的是,華源實業在與德國人的合作中沒有吃虧,那麼多的機床擺在那裡,不僅能生產炮彈子彈,連步槍和小炮也能生產了,這不是大好事嗎?自曾文正公開始,無數志士仁人孜孜不倦追求的不就是船堅炮利,富國強兵嗎?難怪徐建寅老頭談及軍品研究所如此激情,還嚷著要在山東建立造船工業呢。徐建寅的心情他完全理解,他不是一直希望著大清朝整飭武備,抵禦外侮嗎?
攻擊龍謙藉機侵吞朝廷資產站不住腳,那麼山東近年的政務有何缺失呢?整頓稅務,裁減厘局在財政總收入增加的大背景下根本不是個事,傳上去只會得到朝廷的肯定,絕不會被申斥。朝廷從來都鼓勵減少農人的負擔,但清楚做不到。山東商稅激增,具備了裁減厘局,減少田稅的條件,只能說明前任巡撫幹的好!怎麼會是問題?這種事情,連挑刺的御史也不會當回事。減輕農人的負擔是仁政的最大表現,朝廷不是一直鼓吹施仁政嗎?
興辦教育,加固黃河大堤,大辦交通更不是問題了,如果這也要受到攻擊,還有沒有天理?楊士驤清楚,上任之始下令停止對教育和公路撥款是暫時的,最終必須恢復。理由當然站得住腳,財政赤字嘛,虧空如何彌補,他這個巡撫必須慎重對待。
於是引出了「舉債經營」的理念。說實話,這數日在華源實業,聽了龍謙的很多見解,令他有茅塞頓開之感。就說這赤字問題,一向被官府視為大敵,誰能想到其中竟然有積極的意義?盤活資產,將沉睡在民眾手中的銀錢「套出來」,加快基礎建設,就能帶來更多的利潤。楊士驤承認,龍謙對於治理山東有著全盤的考慮,以兩大實業公司為牽頭,帶動了全省的巨變。
這種巨變不好嗎?拷問自己的內心,楊士驤不能昧著良心否認。僅華源實業的萬餘員工,就可以解決一萬個家庭的溫飽問題。這難道不是好事嗎?這樣的實業越多,國家不就越富強嗎?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巡防營。第五鎮是中央直轄部隊,編製經費均有定額,他這個巡撫也無權置喙。但巡防營卻是地方部隊,吃的是省裡的飯,辦的是省裡的事。各省裁汰整頓綠營已經成為迫在眉睫的大問題,山東省風平浪靜地將原巡防營全部整頓一遍,裁汰了一批,轉為警察一批,剩下的穿上了新式軍裝,裝備了先進的武器,並且接受著嚴格的訓練,受到了幾乎所有官員的讚揚。特別是濟南知府丁謂濟,更是對參與固堤的巡防營部隊讚不絕口。平心而論,山東,或者說龍謙對於巡防營的整頓有功無過,應當表彰。而且應當將其經驗整理出來加以推廣。但楊士驤卻聞到了其中陰謀的味道。沒錯,整頓巡防營正是提督分內之事,但這樣一來,龍謙手裡可就不止一個第五鎮了。那天他不是說要將巡防營訓練成正規軍的後備軍嗎?
現在停發巡防營的軍餉肯定不行。且不說龍謙手裡的籌碼很多,萬一逼反了巡防營那些丘八,他這個巡撫注定會受到朝廷的責難。朝廷那幫混蛋,總是喜功諱過,做好了未必獎賞,做砸了肯定倒霉。總是埋怨官員推諉扯皮,朝廷那些主事之人也不想想,為何形成官場的這種局面?
轉了一圈,楊士驤覺得他現在向朝廷攻訐龍謙的理由不多,不過硬。他必須忍耐以待時機。但袁慰亭那邊須有個交代,到了自己這個位子,一切都是透明的了。誰都知道自己是袁慰亭的人。越是這樣,越是不能離棄那棵大樹,不然,他就違反了官場的規則,定會死的殘酷無比。
於是,楊士驤親自磨墨,寫了一封私信給弟弟楊士琦。他知道,弟弟一定會將自己想說的話轉給袁慰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