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龍謙的責問,方聲遠朗聲大笑。
「龍將軍何必故意試探方某?庚子年方某尚留學日本,已聞山東勤王軍之輝煌戰績,留ri之同學評論為庚子國難間的唯一勝績。那時,方某便得聞將軍大名……」
「等等,」龍謙抬抬手,「不知方先生留ri,學的是什麼專業?」
「方某是福建人,大清海軍將佐,福建人最多,自成一系。戊戌年後,日本官紳紛紛來華,遊說朝廷派遣留學生赴ri學習軍事。其參謀總部的福島安正和宇都宮太郎,曾力訪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實權督撫,陳說派遣留學生的重要。家父其時正在江寧,與劉督有舊,受其影響,便決定赴ri學習軍事了。初時想學習海軍,但在成成中學速成班念了幾個月,發現自己完全不是搞軍事的料,遂斷然改行,幾經周折,考入早稻田大學學習法律……」
「哦,原來方先生是學法律的……」龍謙的目光落在方聲遠擱在桌面上的手指,修長秀氣,的確是個文人,「不過,回到剛才的話題,方先生學了屠龍術,似乎找錯了地方……」
「屠龍術?好,這個詞好。」方聲遠笑笑,身子前傾,「將軍有所不知,自庚子年得聞將軍威名,方某便花大力氣收集將軍故事。俟方某歸國,專程遊歷魯南,認定當今可以救國救民者,非將軍莫屬。」
這頂帽子就太高了,龍謙不能接受,「夠了。方先生的這頂大帽子,龍謙可戴不起。方先生若是想一展胸中抱負,蒙山軍廟小,怕是容不下真神……」
「將軍何必自謙?」方聲遠粲然一笑,「放眼天下,似將軍這般既目光遠大又腳踏實地者,再無他人。且慢,且容方某將話說完。滿清之統治不久矣,或者十年八年,或者三年五年,滿清必亡。為何?蓋因天下大勢難違也。滿清朝廷為何實施新政?絕非其本意,而是情勢使然,不得不如此。新政之核心,在於鼓勵工商,在於整頓武備。鼓勵工商,必然培育出一嶄新之階層,正如二百年前歐洲革命之起源。就以將軍苦心經營之魯南,工商階層已悄然形成。這個階層,正是西方政治之主流。他們必將在政治上主張**,在經濟上主張ziyou。滿清之政治,不能為其滿意,他們必然會尋求自己政治經濟上的利益代言人……整頓軍備,更是讓滿清加快覆亡。如今有實力的督撫,都在大力整軍,不惟北洋而已。北洋不過是佔了中樞之有利條件而已。方某將話說在前頭,朝廷整頓陸軍武備,其結果必然培育出一批新的軍閥,包括將軍所統領的蒙山軍。所以,滿清不搞新政,是等死,搞新政,是找死!」
龍謙忍住駁斥的衝動,繼續聽方聲遠說下去。
「縱觀天下,無論是張之洞,還是袁世凱,都不如將軍深謀遠慮又腳踏實地……兵練的好,實業辦的更是一等一的高明。不過,魯南一隅,怕是不夠將軍展佈,所以將軍才借黃河水患之機,向天下展示蒙山軍的赫赫軍威。將軍之本意,是為了爭取在朝廷整軍之際佔據主動吧?」
龍謙的目光陰冷下來,「方先生,威勝軍右翼食朝廷俸祿,自然忠於王事。抗洪搶險,為的是減輕百姓之苦難,為朝廷分憂。龍某在魯南所做的一切,都遵循這一原則。但你說來說去,認定龍某心懷不軌,是何道理?」
「哈哈哈哈……」方聲遠仰頭大笑,龍謙不由得暗自搖頭,難道這些所謂的策士都會這一招?
「恕方某直言。將軍之出身,已然決定了不會為滿清殉葬。天下大勢如何,將軍看的應當比方某更加清楚。漢高祖提三尺劍誅暴秦,唐太宗起義兵滅隋煬,明太祖光復我漢家河山,當時或許有人罵其為叛逆,但煌煌歷史留下的是流傳千古的美名。無他,順應潮流耳!將軍之規劃,是借滿清這桿破旗,隱藏實力,以待時機罷了。但天下局勢之演變,未必如將軍所願。如果將軍不能乘勢而為,恐為他人所乘。今日方某不來,隨後不知有多少勢力來遊說將軍。將軍信也不信?方某默察天下大勢,深感時機之急迫,故冒昧前來,願隨將軍左右,開創一宏大之新局……」
龍謙微微一笑,「方先生定然是蘇秦張儀一類人物了。若要取富貴,何苦來我這小廟?久聞袁制台求賢若渴,以方先生之見識,定然能獲得袁某人之青眼,前程之廣闊,豈是我區區魯南可比?」
「不瞞將軍,方某自東瀛回國,第一站便是北洋。將軍視袁氏為大敵,原也不錯。若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將軍與袁氏,實乃一時瑜亮。非是方某當面奉承,袁氏雖為一世梟雄,卻萬萬不是將軍之敵手。何故?袁氏之長,將軍皆有,將軍之長,袁氏卻不具備。時間越久,將軍之優勢越大……」
「方先生,」龍謙笑著打斷了方聲遠的話,「袁世凱乃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已位極人臣,深得太后信任,眼下又掌握了全國陸軍的編練之權,豈是龍某區區一個兩州鎮守使可比?還講什麼袁氏之長我有,當我是三歲孩童般好糊弄嗎?」
「朝廷自李文忠薨逝,劉坤一,張之洞俱垂垂老矣,年青一代,無出袁世凱之上者。袁氏獲此高位,勢所必然,不足為奇。袁氏善鑽營,識大體,深明軍權之重要,又會籠絡下級,這些都是他的優點。若無將軍,袁氏當世實無敵手。不幸的是,袁氏恰恰遇到了將軍,想當初將軍憑著一隅之地,千餘殘兵,竟能力抗袁氏不屈,連其手下頭號大將王士珍都做了將軍的俘虜,足證將軍練兵有方,指揮高明,這是軍事上強於袁氏的明證。將軍警通經濟,白手起家,打造出魯南如此恢弘的局面,這是將軍經濟上強於袁氏的鐵證。若論朝廷之奧援,袁氏見重於太后是事實,但將軍在太后眼中之重要,卻不輸袁氏。將軍是身在局中而已。方某細緻研究慈禧之為人,僅靠當年救駕之功,將軍已獲慈禧之絕對信任。只要將軍不造反,太后絕不會動將軍。實際上,將軍主政魯南,經濟上獲大發展,軍事上苦練精兵,政治上卻保守異常。魯南輿論,絕無令朝廷不滿之處,這點深得太后讚賞。眼下將軍慮及新軍整編,擔心所部出路,要我看,根本就不需擔心,太后絕不會允許北洋一枝獨大!整編新軍六鎮,威勝軍右翼至少會獲得一個鎮台!」
這卻是龍謙最為擔心的,「唔,依先生之意,朝廷肯定不會打我軍之主意了?」不覺間,龍謙的態度發生了大變化。他最近也跟魯山、王明遠談及蒙山軍的前途,但魯、王二人卻不如方聲遠如此篤定。
「絕不會!最多安插幾個親信而已。此番新軍整編,蒙山軍必獲擴張,至少是一個鎮台!」
龍謙沉默不語,手指輕叩桌面,眼睛望著窗戶的某一點陷入沉思。
「將軍,為今之計,當務之急的是利用周馥而獨霸山東。山東物產豐饒,人口密集,實乃帝王之資也。想當初曹阿瞞憑借一支青州兵竟能削平北方,以將軍之才,借山東的地利,只要有三五年光景,足以練就強兵,奠定一統天下之基業!」
「方先生,雖然你私下多方探查龍某,但龍某究竟是何種人,其實你並不清楚。你說以龍某之出身,應當通曉天下大勢。你只說對了一半。沒錯,龍某出生生長於美利堅,對泰西諸國的政治制度還算瞭解。中華數十年來飽受列強之凌迫之原因,龍某亦有心得。龍某之所以捨棄美利堅之優渥生活,甘願回國,是因為龍某永遠難以改變的是中華血統,是華夏子孫。龍謙心中所願,乃我中華富強起來,復我祖先之榮光,如強漢盛唐,讓我普天下之中華子民,不再受列強之欺凌。使我中華神聖國土,一寸一厘都不得流失於外,像那台灣、澳門、琉球、海參崴,統統收回祖國之懷抱。但龍某深知,願望之實現,在於從現在做起,強大的軍隊,必須有強大的經濟支撐。強大的經濟,亦須清明之政治保障。龍某自掌軍蒙山,都是從小事做起,治一村,則幸福一村,治一縣。則造福一縣。以中國之大,局勢之複雜,發展之不平衡,龍某之才有限,萬萬不去想做什麼救世主。所以,統一天下的迷夢,龍某不去做,先生也不要提。張養浩那首山坡羊說的好,『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歷史上那些被文人景仰推崇的大人物們,有幾個是為了百姓?」
方聲遠肅然起立,「將軍仁心,感天動地。將軍在鄭家莊,在魯南所為,正如將軍所言,一切都是為了百姓之安康幸福。但天下洶洶,由不得將軍置身局外。如將軍不棄,方某願追隨將軍,為實現將軍心目中的那份理想鞠躬盡瘁!」
「哈哈,方先生願加入我軍,龍某深表歡迎。」龍謙也站起身,伸手與方聲遠相握,「方先生,蒙山軍格局尚小,規矩卻大,先生能夠放下身架,從底層做起嗎?」
「這個自然。方某自願追隨將軍,當然要遵循將軍的規矩。主公在上,受方某一拜!」方聲遠對龍謙深施一禮,算是定下了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