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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節北京十三 文 / wanglong

    逃出來的兩人其中一個榮祿認識,是曾做過翰林學士和內務府大臣景善的次子,叫恩銘。另一個是國子監祭酒王懿榮的兒子王崇烈,榮祿不認識,但身為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是認識的,和在戊戌之變中與他密切合作的御史楊崇尹是同榜進士,而且,王懿榮妹妹嫁給了如今已名滿天下的湖廣總督張之洞。

    在榮祿的勸慰下,恩銘終於止住了悲聲,說本來他們還有一個同伴,就是擔任刑部侍郎的徐承煜,但徐承煜在城門口被聯軍抓獲了,現在逃出虎口的只剩了他們兩人。

    從恩銘的嘴裡,榮祿總算得到了京師近日的情況,簡直令他心膽俱裂,無比慶幸自己被龍謙「救」出了běijing。

    恩銘又哭起來,先講了他家的慘禍:時年已七十七歲的父親景善習慣於記日記,那天晚上,在漢奸們的指引下,聯軍四處搜尋王府大臣,父親已經預料到了禍事,仍餓著肚子寫完他今生的最後一篇日記,聯軍已到了他的門外,恩銘的哥哥,一個典型的紈褲子弟且為狂熱的義和團團員的恩珠竟然將老父塞進了水井。破門衝入府中的聯軍見人就殺,準備逃走的恩珠被聯軍抓獲,在其身上搜出了義和團的物品,當場被斬首。恩銘躲進了牲口棚的草堆中,算是躲過了一劫。

    王崇烈家也夠慘的,父母不甘受辱,攜手跳井而死,一同赴難的還有他的寡嫂張氏。

    再說那個曾監斬袁昶的徐承煜,在被日軍捕獲時實際上已經精神錯亂了。徐家的故事,是徐承煜親口對恩銘說的。當時他是在街上與搭伴而行準備混出城外的恩銘、王豐偶遇的。

    徐承煜的父親便是狂熱地鼓吹義和團法術的徐桐,今年已年逾八旬。他已經沒有力氣跟著太后逃亡了,於是,老頭子做好了死的準備。他對長子徐承能說,作為首輔,國家遭此大難,我必須殉國而死。你的三弟位列大臣,應當知道該怎麼辦。我死之後,安葬至老家易州,我徐家的子孫,耕讀傳家,不准再做官了。徐桐所說的三兒子便是刑部侍郎,斬殺堅決反對與萬國開戰的袁昶的徐承煜。老徐桐在臨死之前,總算明白了當初的不自量力是何等的荒唐。

    但曾經意氣奮發的徐承煜卻不準備死。甚至連宋儒「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勇氣也沒有。他面對垂於房樑上的兩根催命的繩索,哭著對老父說,兒子先死的話,無法為父親盡孝。請父親先走,待安葬父親後,兒子一定死。於是徐桐懸樑自盡了。但徐承煜卻乘家人不注意逃跑了,他根本就不想死。歷史上總有這樣的人,平日慷慨激昂,睥睨天下,但當真的危險來臨,骨頭比誰都軟,別說當漢奸,便是做王八做奴隸也可以,只要活著就行。

    徐承煜並沒有活下來。聯軍的情報工作還是不錯的,朝廷每次會議,包括其純粹的內政研究,都瞞不過外國人的眼睛。帝國對於國家秘密的保守,真是低劣到令人扼腕的地步。對於狂熱的主戰派的徐承煜,早已上了聯軍的「黑名單」。徐承煜尚未逃出běijing,便被聯軍捕獲了——他可沒有「望門投止思張儉」的自信。而必須講明的是,徐承煜在逃跑後曾偷偷回了次家,發現全家男女老幼包括僕人共十六口全部懸樑於廳堂內,那副淒慘至極的景象幾乎令其精神錯亂。徐承煜被日軍捕獲而死,對他而言,應當是一種解脫。

    榮祿聽的心膽俱裂。現在可以肯定了。以保護使館為由的聯軍進城後首先撲向了各座王府及大臣府邸。他們認為,帝國的王公大臣不但是應當無情懲罰的禍首,而且,他們的王府都是堆滿了金銀財寶的巨大倉庫。

    如果不走,自己是不是也會遭遇次等慘禍?榮祿在這場戰爭中的態度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很難將其列為主戰派,但又不是像袁昶一樣的主和派。在極為混亂恐怖的這兩天,留在běijing遭遇毒手的可能性很大。

    恩銘肯定地說,很多人家——指不同於百姓的貴族,是全家自殺的。

    這個榮祿相信。帝國的王公大臣們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有著最充分的估計。他們並不都像榮祿一般可以逃跑,也不是都有資格跟著太后與皇上「西狩」。這些平時過著養尊處優,聲色犬馬,巧取豪奪生活的人們擁有著對危險到來的清醒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與生俱來地流動在貴族們的血液中。

    於是,他們或者選擇逃亡,或者選擇了集體自殺。

    歷史是有這樣的經驗的:元軍攻入大宋都城的時候,清軍殺入běijing和打過長江的時候,已經有無數的「前輩」為他們做出了悲慘的榜樣。飽讀史書的他們過去是在欣賞血寫的歷史,現在則輪到他們親身實踐了。

    榮祿一面擦拭著額頭的冷汗——不是天熱而出的汗珠,而是被嚇出的冷汗,看向龍謙的目光帶上了由衷的感激。

    其實,這不過是三家的遭遇而已,以後榮祿會得到詳細的資料:

    就在běijing城破的這天,集體自殺的貴族很多:

    宗室侍讀崇壽,殺掉全家之後,鋼刀貫胸而死,真下的去手。

    宗室侍讀寶豐先是追趕出京的兩宮,沒有追上,回家後全家吞金而死。

    宗室奉恩將軍札隆阿與兒子、兒媳、女兒和孫子一起自縊。

    都統御前侍衛奕功,在聯軍衝到家門前時的危急關頭,插緊大門,率全家十人跑到後院,堆起柴草,闔家**,最後,沒有燒死的人掙扎著投井而亡。

    曾在安定門城樓指揮戰鬥的吉林將軍延茂在城破後隻身回家,與母親、兄嫂、弟媳和子女共十二人引火**。

    三品銜兼襲騎都尉陳鑾一家三十一人集體自殺,這是這份血染的名單中最高的數字。

    據不完全的統計,běijing城破的兩天之內,全集集體自殺的皇親國戚有三十餘家,兩千餘人。貴族總是人口繁茂,所以這個數字也就格外驚人。

    沒有選擇自殺的王公大臣的遭遇讓那些「爭分奪秒」全家自盡的人家感到幸運。

    戶部尚書崇綺,字文山,姓阿魯特氏,是道光、咸豐兩朝的大學士賽尚阿之子。這是一個很不一般的滿族貴族,最大的不一般是,崇綺在步軍統領衙門當一個小官吏的時候,沒有如其他的滿族貴胄子弟一般的風流倜儻,鬥雞走狗,而是夜夜挑燈夜讀。終於在1864年的科考中金榜題名,而且名次竟然是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人們樂於稱道的狀元郎。這個結果立即引起了轟動,也讓宮廷緊急商議該怎麼辦。

    說起來也挺有意思。在敘述這個悲慘的日子所發生的悲慘故事的當間,插入這個帶有些傳奇色彩的故事,或許能讓讀者的神經鬆弛片刻。崇綺作為滿洲官宦子弟,考取狀元本來是一件讓統治者值得慶賀的好事,為什麼還要緊急商議呢?那是因為滿洲入主中原採取的特殊政策所致。滿洲最高統治者出於「以武立國」的思維定勢,並不希望本族子弟沉湎於漢人的經典而荒廢其習武的傳統,所以規定滿族子弟一生下來便領有國家撥給的錢糧。不鼓勵滿洲子弟去與漢人爭奪本來就很緊張的科舉指標。這個規定除掉滿族子弟領取生活費的特權外,似乎有一點照顧漢民的意思在內,其實是滿洲統治者清楚,與其讓他們那些連漢話也說不利索的子弟們去科舉丟人,還不如不考呢。實際上,滿族入主中原的二百年間,偶爾有滿蒙子弟參加科舉,也從沒有考中狀元的盛舉。但偏偏出了個崇綺,難怪乎朝廷要慎重研究了。結果在「只看文章,不論滿漢」的呼聲中授予了崇綺翰林院編修。自此,崇綺的好運接踵而至,女兒被選為同治皇帝的皇后。於是,這個滿洲狀元又兼了國丈,於是,崇綺一路順風地升任盛京將軍,戶部尚書。

    庚子年,崇綺已經七十餘歲了。而且,他與義和團並無多大的關係,只是為了政治投機而為端郡王立為皇儲而呼籲了那麼一下。但他有些心虛,得知慈禧與光緒逃走,自己也跑到了保定。沒有來得及跟隨他出逃的家人卻落入了聯軍之手,崇綺的妻妾、女兒、兒媳均被關在天壇,被恣意輪jiān。被釋放回家後,崇綺的兒子崇保憤恨無地,挖了個大坑,將孩子們活埋了,然後在坑邊自縊身亡。崇綺的妻子則帶領剩下的家人全部自殺、身在保定的崇綺得知這一消息,羞憤交加,大哭了一場,也自盡了。

    並非只是王公大臣是這場劫難的受害者。

    聯軍進攻běijing的理由是消滅義和團。的確,在1900年的夏天,běijing、天津一帶的義和團高達數十萬人。但這支龐大的農民隊伍在聯軍打破běijing後便神秘地消失了,沒人能說得清他們去了哪裡。事實上,大部分義和團在城破前便逃出了běijing,留在京城來不及逃跑的也不會穿著義和團的服裝,拿著他們簡陋的武器或者法器「呼嘯周衢」了。

    聯軍首先包圍了義和團在běijing的總壇:莊親王載勳的府邸。載勳意外地被殺,算是躲過了聯軍的毒手。原先跟著他的那些團眾們早已四散星落,撲空了聯軍防火燒掉了莊親王府。

    藉著征剿義和團的屠殺隨處進行,就在皇城附近的一條胡同裡,義和團丁與由於聯軍焚燬房屋而逃出來與義和團們夾雜在一起的普通被聯軍堵到了胡同的盡頭,全部被槍殺,屍體堆積,慘不忍睹。

    曾受到攻擊的西什庫教堂附近是聯軍圍剿的重點,兩面合圍的聯軍將數千百姓——他們中間絕大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世代居住在所謂的天子腳下,過著平和的日子,在這場由於義和團的愚昧,朝廷的顢頇及文明國家所展現的極端野蠻與無恥中,全部被趕到了城牆下槍殺了。

    屠殺伴隨著的是野蠻的搶劫。其實,搶劫才是聯軍最想幹的。於是,商號,當鋪,珠寶店,錢莊都遭到了聯軍官兵「自發」的搶劫,他們以搜查義和團為名,三五成群,身挎洋槍,手持利刃,闖入後尋找一切認為值錢的財貨。誰敢反抗,立即遭到殺戮。理由很簡單,對方是義和團。

    最初當然是對準了金銀玉器,玉器存在個識別的問題,聯軍官兵們對於金銀當然是首選。隨著金銀的不好找,搶劫的對象就更雜了,貂皮等皮貨也成為搶劫的對象,大街上經常看到用槍挑著胡亂包紮的包袱匆匆行走的聯軍士兵。對於他們,běijing真是個美妙的所在。

    當然,進京後的聯軍並非沒有遭遇激烈的抵抗。日軍在十九日晚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王公大臣府邸不必講了,聯軍進入běijing後的洗劫,除掉民間的商舖錢莊,甚至公開打起了戶部銀庫的主意。幹這件事的是日本人,他們畢竟是聯軍中唯一的亞洲人,日軍的情報工作顯然比其他國家的侵略軍更為仔細,他們在入城後立即派出一支百餘人的部隊,押著十餘輛準備好的大車,直撲戶部,這兒本屬俄軍的佔領區,但日本人可不管這個,他們知道,儘管有甲午之敗,滿清朝廷銀兩最集中的地方還應當是戶部。這支專門的搶劫隊意外地遭到了先到的顯然目的相同的不知名的武裝的襲擊,日軍猝不及防下死傷慘重——強盜們的情報顯然出了紕漏,他們認為běijing城有組織的抵抗已經結束,běijing已經是一個被剝去了衣衫的娘們,任人凌辱了。沒想到這兒還有抵抗者,日軍在戶部銀庫前被槍擊死亡約四十人,狹窄的胡同無法有效躲避,剩餘的隨即遭到嚴厲果決的白刃衝擊,日軍頓時崩潰,活著的拚命潰逃,但胡同的另一頭被人堵上了,迎面又是一陣猛烈而準確的排槍。大約有八十名日軍官兵「戰死」,剩餘的在投降後被殺。

    這是聯軍進入běijing後遭遇的最大傷亡。等聯軍部隊聞訊趕來增援時——最早到達的是俄軍部隊,他們抓了一個嚮導,匆匆趕來後已是滿地屍體,連衣服都被剝掉了。

    並非沒有抵抗,在四九城頗有名聲的大刀王五在他開設的「順源鏢局」門前,揮舞著據說有一百餘斤的青龍偃月刀衝向了洋兵們,但一陣排槍後,身負武功的王五倒在了血泊中,再次證明了義和團刀槍不入的神話不過是鬼話。

    王五本名王正誼,字子斌,河北滄州人。拜李鳳崗為師,排行第五,人稱大刀王五。1898年曾計劃搭救在戊戌變法中身陷囹圄的譚嗣同。

    這些慘劇,恩銘與王崇烈並不清楚。但他倆帶來的消息卻激怒了蒙山軍的指揮官們,「司令,洋鬼子禽獸不如,枉費我們如此的精力,不如宰了這幫狗東西,給京師的百姓報仇!」馮侖聽的大怒。

    「萬萬不可。」榮祿叫道。

    「不要衝動。我們手裡的俘虜並未參與京師暴行。其次,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軍人的榮譽。要報仇,但不是去殺手無寸鐵的俘虜,等我們強大了,在戰場上打敗他們,也讓他們嘗嘗亡國之苦!」龍謙站起來,攔住了一幫氣憤填膺的部下,「魯山,你負責看好俘虜,不要出現任何我不希望看到的事!」

    「是。」魯山yin著臉答應一聲。

    龍謙轉而對榮祿說,「大人,京師的事我們暫時管不了。報仇雪恨也是以後的事。洋人既然如此禽獸不如,卑職實在是擔心聖駕的安危。卑職以為,帶著傷號和俘虜走不快,不如我們分批走,先由卑職率領麾下騎兵,盡快趕至太后身邊。」

    「你說的是。聖駕出德勝門而北,咱們往居庸關方向趕過去,應當可以追上。」榮祿看向龍謙的目光滿是欣賞了,「你這就出發,老夫隨後趕過去。」榮祿自忖沒有能力縱馬狂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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