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嬋的車隊出了陳家崖西門後走出不到一里地,在暮色中拐向了北,在寒冷的chun夜裡一直走了一個半時辰,方向已然辨不清了,在溫氏不斷的抱怨聲中,隊伍停了下來,宿營在一個小山村裡。
十幾個女人擠在一間門窗俱壞的屋子裡,不能生火取暖,因為十幾個人就將不大的屋子擠滿了。只在土坯牆壁上挖出的小坑裡點燃了一根蠟燭,散發出的光亮讓大家可以找地方休息。
屋子裡沒有一件傢俱,連常見的灶台都沒有。地上鋪了一層稻草,散發出霉味。疲倦不堪的眾人也顧不了霉味不霉味了,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上。
鄭嬋安頓好母親,便出去找開水了。她知道既然是後勤科的宿營地,打前站的應當已經準備了開水了。
不准喝生水是蒙山軍條例之一,即使是戰時,也要遵守的。
坐在牆角的溫氏儘管裹著被子,溫氏仍被凍得瑟瑟發抖,嘴裡自然不住地埋怨。好一會鄭嬋才拿來一壺熱水,就著開水,溫氏吃了一個燒餅,身上才暖和了些。
「嬋兒,咱們換個地方吧,都要擠死了。」溫氏大聲抱怨。
也難怪她,哪裡受過這個罪啊,連張床都沒有,十幾個女人就擠在鋪了稻草的地上,她帶著的錦緞被面的被子也給弄髒了……
「行了吧你!隊伍上的人連這樣的屋子都沒有呢。」另一端一個女孩子大聲斥責道,「如果不是怕你走漏消息,才不帶你呢。」
溫氏從來沒有被一個與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斥責,她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使勁盯著那個女孩,只覺得最近在宅子裡總見,面熟,但不認識,「你是誰?你知道俺是誰?」溫氏厲聲喝道。
「俺不管你是誰!只要在隊伍上,就得聽從命令!宋科長命令不准大聲的!吃飽了趕緊休息!指不准待會兒就要轉移呢。」女孩呼地一口吹熄了蠟燭。
「哪裡來的野丫頭,敢管老娘的事!快將蠟燭點上﹍﹍」溫氏大怒,憋了半晌的火氣終於噴發出來,她準備爬起來,但被鄭嬋拽住了,「娘,是你不對嘛。她負責管咱們這一隊,有權管你呢。」後面的話壓低了聲音,「她是陳家崖陳莊主的侄女兒,叫陳淑。陳莊主可是龍司令的紅人。」後面的半句話鎮住了溫氏,她的大叫變成了低聲的嘟囔。
沒錯,出言訓斥溫氏的正是陳淑。春節後,陳淑正式加入了蒙山軍,不知為什麼,跟叔父一提就蒙准了。陳超說,「你的性子,也合該到隊伍上去磨一磨。你也看到了,蒙山軍的規矩多,你可想好了。」
於是陳淑就進入了醫護所。成為了蒙山軍日益龐大的女兵隊的一員。其實她已經跟醫護所的女兵們混的很熟了,護理傷病號的那點事對於她已經不陌生。值得一提的是,陳淑很喜歡軍隊有規律的生活,她的性子用後世的語言說就是男孩子性格,統一出cāo,唱軍歌,吃飯,睡覺,整齊劃一的生活讓她感到非常有意思。
由於陳超的關係,由於在醫護所良好的表現,本次後勤科轉移,醫護所長孫娟指定陳淑為組長,管理十幾個家眷,其中正好就編入了溫氏和鄭嬋。
溫氏不再嚷嚷了,陳淑卻睡不著了。對於此回凶險的戰局,陳淑多少知道一些,其中有叔父不經意的透露,也有她的觀察。如果情況不嚴重,隊伍也不會未戰便放棄了鄭家莊。當然,陳家崖也放棄了。根據宋晉國的命令,根據地一些重要的村民也要跟著部隊轉移,包括嬸娘和一對弟妹。她知道,這樣做,是怕官軍進來後報復。於是,撤出鄭家莊的非戰鬥人員就顯得浩浩蕩蕩的。運輸連的一半跟著戰鬥部隊走了,另一半則跟著後勤科,為他們提供運力。
山路崎嶇,又在夜間行軍,現在在哪兒,陳淑也不知道。宿營前在醫護所長孫娟那裡開會,匯報了她這一組的情況,聽張紅草說剛才過了石峁。那就是說後勤科這一大攤子,在陳家崖以北好遠了。為什麼到這兒,她不懂。更不知道戰鬥部隊現在到了哪裡。這一仗,能打贏嗎?
躺在枯草鋪就的鋪上轄琢磨著,陳淑終於睡著了。迷迷糊糊間,陳淑感覺到走風漏氣的木板門被人推開了,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一骨碌爬起來,「在。」習慣地,按照部隊點名的要求大聲答道。現在她聽清了,叫她的人是黃玉,「陳淑快出來,其他人不要動。」
「有什麼事?」從屋子裡一出來,立即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隊伍打了一仗,傷號馬上下來了,咱們快去。」黃玉牽了她的手,朝村子裡快步走。
「在哪裡打的?勝了吧?」
「不清楚。趕緊吧﹍﹍」
臨時徵用的幾間較為寬敞的屋子裡,已經支好了手術台,篝火也燃著了,人影憧憧,都是急匆匆的。
「傷號呢?」陳淑看見了孫娟。
「馬上就下來了,快去將手術器械洗好﹍﹍」
陳淑答應一聲,去幹她常幹的事了。這時,她猛地聽見村子南面的大路上有密集的腳步聲,沙沙的,像是有很多人,她一激靈,朝前跑了幾步,看見山路上黑壓壓的全是人。
是蒙山軍大隊過來了!士兵們一聲不吭地朝前走,偶爾有軍官模樣的人站下,低聲命令著什麼。
我的天呀!他們怎麼在這兒?陳淑睜大眼睛,想從黑暗中匆匆而過的大隊中認出她熟悉的人,但失敗了,都是一樣的裝束,低頭疾進,根本認不出來。
馬蹄噠噠,由遠及近,陳淑舉頭望去,見幾匹馬在路邊停下,騎手跳下馬來,朝燈光明亮的村子裡走去。她視力蠻好,一眼就認出走在前面那個身材高大,長髮飄散的人正是龍謙。
「龍司令!」她大聲喊道。
龍謙站住腳,轉過身來,等陳淑跑過來,「你站在路邊幹什麼?」
「咱們打贏了嗎?」陳淑喘著氣問。
「還沒有。再有兩三天,一切就見分曉了。老宋呢?手術室準備好了嗎?」龍謙舉步朝莊子裡走去。
陳淑拽住龍謙後面的鄧清華,「鄧科長,你告訴我,咱們是不是打贏了?」
「還沒有。在西邊打了一仗。傷員馬上就送來了,你們得抓緊救護,越快越好,處置完傷員後就轉移,這裡已不安全了。」鄧清華掙脫了陳淑,急急跟龍謙去了。
馮國璋不再猶豫,集合好隊伍,規定了戰鬥行軍的順序,親自帶前衛營,在緊急召來的嚮導帶領下離開了鄭家莊,朝匡頭集奔去。為了避免蒙山軍打伏擊,馮國璋將一個步隊前出,逢高地必佔領,盡量做到萬無一失。
騎在馬上的馮國璋已經明白了蒙山軍的戰術,他們用小股部隊遲滯自己,目的是曹錕的那一路。大概是時間關係,他們必須在趙家樓頂住自己,所以才有那一天還算激烈的阻擊。但是,賊軍兵力究竟是多少呢?趙家樓打阻擊的不會少於兩個營,他們還有多少兵力去圖謀曹錕呢?巨大的問號壓在馮國璋心頭,攻入匪巢的喜悅已經消失的一乾二淨了。
走了幾里地,馮國璋顧不上被伏擊的危險了,他不斷催促著部隊加快速度,如果曹仲珊像李秀山一樣吃敗仗,這一次費了如此大力氣準備的進剿就完蛋了。為了這一仗,兗州、曹州一帶的兵力差不多被抽空了,賊軍可以順著曹錕的來路西進打鄒縣,甚至打兗州!山東的局勢將徹底糜爛。
絕不能出現這種情況!
鄭篤也跟著部隊撤出了鄭家莊。他不敢留在莊子裡,因為部隊全開拔了。短短半個多時辰,鄭篤已經感到了村莊的敵意,村民們看向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沒有絲毫的熱情。隨著馮國璋的撤出,他原先準備的一切可能都要白費了。準備幹什麼?誰他媽的敢分了他家的地,拿了他家的銀子,統統給老子吐出來!寧可拿出一半銀子勞軍,巴結上司,也要出這口惡氣。鄭家什麼時候成了人人捏的軟柿子?
曹錕大人是怎麼搞的?吃一次虧還不夠嗎?鄭篤又為曹錕擔心了,他算是曹錕的人,如果曹錕出了岔子,他在新軍中的前程就徹底終結了。自兄長完蛋後,自己也完蛋了。鄭篤想到這裡,異常氣沮,家被抄了,親人們死的死,丟的丟﹍﹍曾經雄霸一方的鄭家真是走上了背運。
都是該死的蒙山軍!鄭篤想起了那位不友好的鄉鄰的話,小妹嫁給了土匪?怎麼可能?三姨娘還當了土匪?更是令他難以置信。他根本就不願意相信那位鄰居的話,如果有時間,他會仔細審問清楚,可惜剛進莊子,尚未站穩腳跟,就跟著出來了﹍﹍
沒有馬,鄭篤跟著部隊急行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氣喘吁吁了。這還是空著手。他心裡升起對馮國璋的怨恨,如果在曹大人身邊,一定會安排馬匹給他的!
在一個岔路口,部隊拐向了西。鄭篤喘著氣,站在路邊張望了一陣。如果他往東而不是往西,再走上幾里地,就會遇到他惦記著的兩位姨娘和小妹了。但部隊急匆匆地往西而去,裹挾著他,以至於他再見到妹妹時,已是另一番情景了。
天黑前,馮國璋的部隊終於抵達了匡頭集。空氣中似乎還瀰漫著硝煙的味道,先是曹錕所部的警戒哨發現了援軍,隨即看到了幾十個官軍打扮的人在野外抬屍體。看到湧上來了隊伍,那些人緊張了一陣,隨即興奮地歡叫起來。
看到眼前的情景,馮國璋的心落在了肚子裡。急忙吩咐帶他去曹錕那裡。走進匡頭集,到處是激戰過的痕跡,村邊幾棟房屋被炸塌了,牆壁上彈痕纍纍,十幾具官軍的屍體就擺在村口,再往裡走,屍體更多了,其中不少一看裝束就知道是賊人的,他們竟然製作了統一的軍服﹍﹍
「大人,您可算來了﹍﹍」曹錕已經得到了訊報,迎了出來。沒戴帽子,敞著懷。
「仲珊辛苦了!」馮國璋一把攥住了曹錕的胳膊。
「真是兩世為人﹍﹍」曹錕看到馮國璋,有些激動。
回到指揮所,冷靜下來的曹錕簡要匯報了戰況。馮國璋剛才的喜悅差不多被曹錕報出的一連串數字打消乾淨。
「這麼說,炮營基本被消滅了?大炮也被毀掉了?」
「是,慚愧之極。萬萬沒想到賊軍如此狡猾,竟然藏在了我們身後。若不是馬營官先發現敵人,部隊正好靠近了匡頭集,全軍趕緊縮進了莊子,卑職怕是見不到大人了﹍﹍」曹錕想起昨晚的激戰,心有餘悸。
「步營的損失都核實了?」
「是,」曹錕不敢隱瞞,「陣亡了一個營官和一個隊官,部隊損傷嚴重,特別是炮營,基本完了。」
曹錕所部一晚上傷亡了四百餘人!差不多被殲滅了一個整營!
「賊軍絕非千餘人,最少要翻番!翻番都不止了!他媽的,這都什麼情報?簡直害死人!」馬建勳大罵道。
「仲珊!你來說說,賊軍現在去了哪裡?」馮國璋越想越怕,拿著地圖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靠著手下的幫忙才打開了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