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帝國光緒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一,晚上。山東沂州府平邑縣東北鄭家莊。
五十二歲的鄭經已經由丫鬟伺候著洗過腳,準備睡覺了。和昨天一樣,他依舊睡在書房。而沒有去兩個姨太太的臥室,年過五旬,他感到在那件事上越來越力不從心,早知如此,就不在夫人去世後不顧家人的反對再討一房年輕美貌的姨太太了。
鄭經的原配夫人早在十年前便病死了,那時他還在濟南府。兩個兒子鄭誠鄭篤都是原配所出。鄭經還有一房侍妾,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不是很討他喜歡,只生了一個女兒鄭嬋,年方十六。兩個兒子都娶妻生子,有了各自的事業,只有二姨太華氏與女兒小嬋跟在自己身邊。四年前,因與前任巡撫毓賢相惡,鄭經決定回鄉,離開濟南前在人市上買了十六歲的王月蟬做了三姨太。長子鄭誠還好,次子鄭篤竟然公開反對,老子的事什麼時候要他來做主了?鄭經寫信將次子罵了一通,帶著王月蟬回到了鄭家莊。
一段時間裡,三姨太王月蟬成了鄭經的專寵,忙乎一年的鄭經發現三姨太的肚子總是鼓不起來,隨著自己生了一場病,原來龍精虎猛的身體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對付年輕貌美的三姨太真的力不從心了,總是感覺到三姨太嘴角帶著嘲諷。心病一起,床笫之事竟然淡了許多,近一年來,他倒是獨自睡書房更多一些。
每晚在睡前總要讀一段《論語》,這個習慣保持了近四十年。
已經倒背如流的《論語》至今讀起來每有心得,這就是聖賢書的力量。昔日趙普身為宰相,半部論語治天下,鄭經認為確實如此。
「鄉願,德之賊也。」他每晚的功課是隨手翻閱,翻到哪段算哪段。閉了眼睛沉思,如陳超,如蕭觀魚,就是聖人所痛恨的鄉願。凡事沒有是非,喜歡和光同塵,一幫沒出息的土包子。
鄭經是有野心的。這份壓制不住的野心寄托於兩個兒子身上,走了武職的長子鄭誠好容易熬到了五品守備,在沂州帶著一個巡防營。瞧情形再往上升就難了。本來長子的才具就不如次子,鄭經現在基本上對長子失去了盼頭,將希望全部寄托於次子身上。
鄭篤的才氣是有的,毛病在於過於狷急些。不然也不會遭受挫折。不過現在的情況甚好,他在曹州鎮守使曹錕大人那裡很吃得開,有點當上曹大人文膽的味道了。隨著武衛右軍在山東的一統天下,次子的前程再次光明起來。
棄商經武其實受了次子的影響。鄭經承認,次子的眼光是有的。當今局勢正面臨大變,文武兩道,一張一弛,大體上治世靠文,亂世靠武。滿清入主中原已經二百五十年,胡無百年運的禁忌早已被康雍乾三代英主所破。但歷史自有其規律,三百年為一大劫,誰也逃不過去!瞧瞧,洪楊亂起,攪動半壁江山;英法燒了圓明園;捻子又折騰了十幾年﹍﹍剛剛迎來所謂的中興,外患疊至,甲午一役,讓中國傷了大元氣。割地賠款地鬧騰了一排子,還沒消停幾年,義和拳又鬧騰起來﹍﹍稍有眼光,誰能說這是治世?
所以,篤兒勸自己回鄉募集鄉勇是對的。往小裡說,可以保地方平安,往大裡講,功名富貴就在其中矣!
鄭經的思緒回到了剛才,亂世用重典!這是中才之人都曉得的事。山東為什麼鬧義和拳,就是鄉紳官府對一幫無知的泥腿子過於縱容了。若是如他一般,哪裡還會有許多的麻煩?
什麼反對洋人,那都是借口。那幫不知尊卑禮儀的王八蛋們遲早要學洪楊,將矛頭對準朝廷!毓賢那個昏官早就該被罷免了。新來的袁大人就比毓賢那個老混蛋精明的多,甫一到任,一改前任的縱容政策,對境內的義和拳嚴厲鎮壓,這就對了嘛。可惜地方上總有如陳越之那種假仁假義的傢伙,若不是自己破財買槍招兵,抱犢崮進犯的那一次就會讓三莊吃大虧!鄭家莊不保,他們能獨存?
三年前的驚心一戰,不僅讓鄭經在週遭獲得了崇高的威望,還得到了官府的重獎。鄭經不缺銀子,他缺的是可以記在兒子頭上的功勳。那一仗讓鄭篤和鄭誠都受到了上司的褒獎,因為鄭經將幾乎所有的功勞都讓給了倆個兒子——全是他倆運籌帷幄,料敵機先的功勞。
前些日子,鄭篤從曹州寫信來,說蒙山寨還有一幫殘餘的土匪,這幫人雖然人少,但絕不可小覷。曾經在毛陽鎮襲擊了新軍,抓了新軍上百俘虜,都給關押在蒙山。最近才有一部分人逃回去。據回去的新軍兄弟說,蒙山寨的響馬志向不小,絕非抱犢崮的草寇可比,要他提高警惕。雖然蒙山與鄭家莊相隔百里,既然抱犢崮可以來,蒙山賊為什麼不可以來?如今鄭家莊名聲在外,難免被強人覬覦。
鄭經很重視次子的提醒。他積極採取措施,一方面寄去銀票,托次子通過官方的關係購買槍彈,繼續擴大鄭家莊的武力,另一方面,是將三莊的莊丁統一起來成立一支完全由自己指揮的鄉兵。三莊合併武裝,兵力可以達近千人,加上新購置的二百支新槍,足以藐視魯南的一切土匪。
不僅如此,在魯南,有了這支自己完全掌握的武裝,對兩個兒子的仕途前程將有莫大的好處。
那些喜歡將金銀財寶埋藏起來的土財主懂什麼?當初曾侯也罷,李中堂也好,不都是靠鄉兵起家的?
但是,陳超和蕭觀魚竟然婉拒了自己合併鄉勇的建議!鄭經年過知天命之年,但火氣不小,每每念及被二莊拒絕就恨得咬牙,若是蒙山賊或者抱犢崮殺來,老子偏偏看你們的好戲!
想什麼就來什麼。鄭經已經睡下,但院子裡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臥房的門被敲響,「老爺,老爺,俺是鄭忠啊。」
鄭忠是他的堂侄,鄭家莊莊丁隊的隊長。
「何事驚慌?」鄭經咳嗽一聲,披衣坐起。
「老爺,不好了。有賊人打白魏了﹍﹍」
「什麼!」鄭經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再說一遍?」
「老爺,剛才白魏鎮派人來求援,一夥強人正在摸黑攻打白魏﹍﹍」
這回聽的真切。鄭經起床,將燈剔亮些,趿拉著鞋子下地將門閂拉開,鄭忠閃進門來,後面還跟著莊丁隊的副隊長兼總教頭田書榜。
田書榜是鄭經花重金從關外聘來的高手,鬍子出身,犯案逃到關內,騎馬打槍樣樣來得,還有一身不俗的武藝。鄭家莊莊丁隊戰鬥力的提升與此人有著絕大的關係。
「唔,不要慌張。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回是田書榜稟告了,一五一十將剛得到的消息說了一遍。天剛擦黑,白魏巡莊的莊丁便遭遇到潛行過來的響馬,有騎馬的,更多是步行的,四個巡莊的莊丁只逃回去一個,其餘都生死不知了。接著,響馬便圍了白魏﹍﹍
「田教頭,依你看,強人是從哪裡來的?」鄭經點了一袋煙,鎮靜地問。
「說不好。」田書榜深有憂色,「這伙匪人槍法極好,寨牆上的莊丁已經有兩個被打碎了腦袋,根本看不清對方來了多少人。」
「來的人呢?」
「在外面。急著要咱們出兵相救﹍﹍」
「帶到前院,我問問。」鄭經穿上衣衫,走出房門。
前來求救的那個人鄭經見過,姓白,是蕭觀魚的隨從,衣冠不整,手臂還擦破一片,一見鄭經就跪下了,「鄭老爺趕緊發兵相救罷,晚了就來不及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雙手舉起,呈到鄭經面前。
鄭經面無表情地接過信,沒有封口,隨意看了幾行,確是蕭觀魚的手跡,不過是求援罷了,也沒什麼看頭。
「你們蕭莊主自矜的很,還怕幾個毛賊?」鄭經冷笑一聲,隨手將信件交給了身旁的田書榜。
從白魏鎮逃出來跑到鄭家莊求救兵的人叫白仲海。本來還有一個伴當,但路上崴了腳,走不動。白仲海便丟下同伴跑來求救。白魏距鄭家莊二十里,一路跌跌撞撞,還好沒有遇到圍莊的賊人。白仲海知道鄭經會有這一問,之前蕭莊主已經料到了,於是哭喪著臉說,「俺是下人,對老爺們的事不敢置喙。但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還望鄭老爺從速發兵以救白魏,不然就完了﹍﹍」
「你倒是會說話。我來問你,」鄭經並未讓白仲海起來回話,依舊叫他跪著,「賊子有多少人?洋槍多麼?」
「天黑看不清楚。」白仲海整理下思路,「今晚是白隊長巡莊,在紅柳林那邊遇到了賊人大隊,也不知他們從哪裡來的,虧得白隊長機警,危急下開槍報警,這才將準備摸上寨牆的強人打了回去。但是白隊長也被打死了﹍﹍小的真不知賊人有多少,只知道三個寨門都發現了賊人,他們洋槍不少,把守寨門的兄弟被打死了好幾個,嚇的大夥兒將點燃的火把都熄滅了﹍﹍」
田書榜冷哼一聲,「這點常識都不懂。晚上點起火把,不是給賊子當靶子嗎?」
「起來吧,先出去休息。」鄭忠察言觀色,知道鄭老爺要與自己和田教頭商議了,於是將白仲海扶起來,讓他到外面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