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恕下官直言,若是按照這奏章所言,對每一個受災州府都進行對應的賑濟,戶部在一個月內就將空空如也,不是下官不願,而是下官不能啊!」曾布弓著身緊緊跟在趙頊身後道。
「有這麼嚴重?」趙頊望著曾布的老臉。
曾布連連點頭道:「殿下,事有輕重緩急,前些日子滄州大地震,殿下來要錢,下官可是想都未想就答應了下來,可是現在類似的奏稟越來越多,再這麼折騰下去,過年時各級官員們的俸祿都要發不出來,就連內宮的歲錢也沒了著落,殿下您仔細想想,官員們過年沒錢拿,誰還願意賣力做事,內宮的歲錢沒有著落,又讓下官如何面對官家!」
趙頊緩緩踱了幾步,望著外面的御街上冷冷清清,枯葉飄零的模樣,不由也蹙起了眉:「往年難道都是這麼緊張嗎?」
曾布見趙頊口氣有了鬆動,連道:「往年也有些緊張,但總歸還能過的去這年,今年各地的地震頻發,戶部的進項與往年沒有區別可是繳項卻因為地震而多出了兩成,所以說這剩下的錢都得一文一里錙銖必較的算計著花,人人都向我要錢,要不著錢別人就在我背後罵我是鐵公雞,可是誰又知道我的難處!」
兩人正說著話,戶部值房外一名青衣小廝跑了進來道:「曾大人,韓大人到了!」
曾布咦了一聲,門外便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道:「不用通稟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請再來!」
來人清瘦高衢,長鬚飄飄,正是宰相韓琦,曾布忙迎了上去道:「下官拜見韓相!」
「子宣,不必拘禮!」韓琦這才看見值房內的太子趙頊忙道:「臣下韓琦,參見太子千歲!」
對於韓琦,趙頊一向是心懷敬仰的,便道:「這下可巧了,韓相,孤正有疑問要請教老大人呢!」
太子趙頊說有事請教自己,讓韓琦有些欣喜,因為他雖已經年近六十,卻依然精神矍鑠,歷經兩代帝王的韓琦仍夢想著能夠輔佐這位將來的新君,周濟天下。
曾布卻是連聲叫苦,因為他知道趙頊必定是要藉著請教韓琦的托辭,將剛才的問題交給韓琦來裁決了。
「韓相,孤今日受父皇所托,親自督辦各地賑災事宜,如今卻是遇到了大麻煩!」趙頊微笑的望著韓琦,顯得謙虛而謹慎。
韓琦哈哈大笑兩聲道:「那倒是巧了,我也是為此事而來!」
曾布暗道慘了慘了,兩人估計是想到一塊去了!
韓琦又道:「我聽聞太子千歲親自督辦了滄州賑災一事,並由文勳前往滄州,眼下李肅之應該已經安然度過了難關,聽說滄州當地的百姓立了兩塊碑,來感激兩個人的恩德,一個便是這位李肅之,另外一位你們猜猜是誰?」
曾布還是頭一次見著這位持重的宰相說話如此輕鬆,不由也好奇的道:「是誰?」
「這個人便是為滄州請得賑災救命錢的太子殿下!」韓琦道。
趙頊差點驚呼出聲,他沒有想到當日米芾胡亂拍馬屁的話真的變成了現實,心中有些驚喜,但他天生極具憂患意識和責任感,連忙站起身來對著滄州的方向遙拜三下道:「孤,受之有愧啊,百姓只求活命而已,然現今各地災害連連,餓殍遍地,這碑立著是在打孤的臉啊!」
曾布暗道好嘛果然是要拿我說事了。
「這碑太子理應受得!」韓琦微笑著聽著趙頊的話,對於趙頊這樣的表態他感到十分的欣慰。
「但是…」韓琦與其一轉,微笑的臉也變得慎重起來,又道:「太子殿下心繫百姓,但是對于歸州、茂州等地的請奏無不應允許,卻是處理的有些過於著急了,據我所知歸州茂州的災情並沒有嚴重到如滄州一般,出現流民的狀況,而在這兩州之後的瀛洲倒是災情甚為嚴重,據說流民已經輾轉到了京東東路的齊州、青州!」
趙頊一心只想將災情控制,避免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韓琦所說的令他也微微動容,便道:「韓相的意思是?」
此時看起來韓琦穩如泰山,但內心卻遠不是這麼平靜,趙頊對于歸州茂州兩地的撥款的處理,若放在平時,倒也沒有什麼讓人抓住痛腳的地方,可是偏偏在這兩個州的災情奏報承稟至御前後,全國各地又陸續有類似的奏章傳來,而其中最為嚴重的當屬瀛洲。
「太子殿下,先不論歸州茂州的災情該不該由朝廷出錢賑濟,這二州的災情和瀛洲比起來哪個更嚴重,我想誰都能看的出來,太子殿下仁慈,不願百姓受苦,是百姓之福,滄州的碑文就是最好的證明,眼下各地的官員們都知道殿下是有求必應,那麼瀛洲也是必救的,這也無可厚非,可是除去瀛洲之外呢?諸如遼州、深州、翼州,他們的災情都不如瀛洲嚴重,但卻比歸州、茂州要嚴重的多!」
趙頊已經明白了韓琦的意思,但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得順著他的思路道:「歸州、茂州都救了,比這兩個地方嚴重的,自然沒有不救的道理,不然天下百姓不指著孤的脊樑骨罵才怪呢!」
韓琦點點頭道:「不錯,太子殿下這麼一來,遼州等地就不得不救了!如果這三州得到了朝廷的賑濟款,其他州府的地方官們必然會聞風而動,因為他們每一個都覺得自己的轄地比歸、茂二州震的厲害的多!到時候這些地方就像聞到了香味的螞蟻一擁而上,太子殿下再想拒絕,滄州百姓豎的那塊功德碑也不會允許啊!」
趙頊臉色微怒道:「在歸州、茂州一事的處理上,孤是急了些,當時未想到還有像瀛洲這樣受災更嚴重的地方,現在卻是騎虎難下了,國庫的錢就算全搬出來賑災怕也不夠啊!」
曾布見趙頊終於也說了句大實話,自己的難處終於也有人理解,忙道:「太子殿下聖明啊!有道是有錢好辦事,國庫的錢再多,他也架不住這麼多地方一起來要錢啊!」
「我敢斷定,這麼一來,一些根本沒有受災的地方也會隨後呈奏,開口問朝廷要錢,這就像洪水一來一樣,只要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整道堤壩就會因為這道口子而轟然倒塌!」韓琦臉色陰沉的道。
趙頊猛的一拍椅背,怒道:「這些人敢這麼做?」
韓琦苦笑道:「他們已經這麼幹了,殿下可知道現在就連杭州、江寧府、揚州這樣的富庶安饒之地都已經上奏折要求朝廷撥錢了!」
「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江南之地個個富得流油,官家不問他們要錢就算是好的了,他們竟敢反過來向朝廷要錢,難道他們不怕官家殺了他們的頭麼?」趙頊面色冰冷。
「殿下,一個人睜眼說瞎話,那還好處理,問題現在是一幫人說瞎話,其中還夾雜著幾個說真話的,你是殺還是不殺,蘇杭幾地沒有地震,但他們卻稱有大批流民湧入,地方治安壓力陡增,要求請款安撫災民,並請求湖州廣德軍派兵維持,以防災民暴亂,廣德軍要調軍地方,這軍餉是發還是不發?」
「該殺,都該殺!」趙頊徹底的被激怒了,他沒有想到連江南魚米之鄉都恬著臉向朝廷要錢來了,而且還是以這樣無恥卻又無法讓人反駁的理由!
「殿下,殺不得啊!」曾布站了出來,又道:「剛才韓相爺說了,這些地方固然有昧著良心說假話,想要渾水摸魚的在,但其中也不乏像瀛洲這樣確實是受了大災的地方,若是殺,豈不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畢竟滄州的功德碑才立了不久,以後人人都會在背後議論殿下厚此薄彼,假仁假義啊!」
「孤不要這虛名也要殺了這些無恥之徒!」趙頊血氣上湧,連聲音都有些變了,若不是韓琦、曾布在場,早就掀桌子了。
「殿下不可!」門外又傳來一個聲音。
「原來是歐陽大人!」三人齊道。
「殿下,若是官家此時龍體無恙,即便是殿下真的要殺人,以警戒天下官員倒也不失為一個明智之舉,那些敢於昧言的官員們只會有所忌憚,等殿下他日凳大極後,有了幾年的時間緩衝,這些官員們反而會對殿下俯首帖耳,再也不敢冒犯聖顏,可是如今官家龍體欠佳,殿下若是一時衝動,卻正好中了這些人的奸計,試問有哪個新君會在即將繼承大統之時對自己的臣下大開殺戒?將來殿下要如何服眾,如何讓這些老臣子們安安心心的為殿下做事,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說不定就會乘此機會,興風作浪!」
歐陽修大多數時間都將精力放在了書畫和他的一些詩稿的整理上,已經漸漸淡出朝政,但近日各地連續不斷的震災奏報傳來,卻仍是讓他坐不住了,方纔他已經在門外聽了許久,雖然在這個時候說趙頊即將繼承大統對英宗不敬,但這也是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其實上英宗已經暗地裡囑咐過幾位心腹大臣,讓他們好生輔佐新君,而且英宗也將一些政事漸漸叫給兒子來處理,這就是個非常明顯的信號,事實上英宗的病來的非常突然,他非常後悔,沒有早些讓趙頊熟悉朝政,現在兒子也許不得不面對倉促接手的準備。
「歐陽大人所言極是啊!」韓琦附聲道。
「殺不是,不殺也不是!難道就放任這些人胡作非為嗎?」趙頊平息了怒氣道。
曾布心道這算什麼胡作非為,人家只是見你太子殿下拿錢這麼爽氣,唯恐是落在了人後,也想來我這庫房裡拿上一筆錢準備過年而已,一方面也是試試你太子殿下有幾斤幾兩而已。
「唯今之計,只有立刻派人查明各地災情的真實情況,酌情處理,像瀛洲這樣的重災區咱們還得出手相救,而諸如遼州、深州、翼州這些地方雖有災情但也不是十分嚴重,不得不讓他們自行解決了,而向揚州、江寧府這些地方呈報的是流民湧入,雖說這只是一個乘機向朝廷要錢的借口,但說起來也是光明正大,不妨先拖上一段時間,盡觀其變!」
「韓所言極是!臣下也這麼認為,如今這樣處理是最好的辦法了!」歐陽修連連點頭,對韓琦的做法表示完全贊同。
「那就按照韓相的意思去辦吧!不過區分這些災區受災的嚴重程度,還得派人前往,這近的還好說,一些遠的地方,一來一回也得一個多月,等到回稟,就是寒冬臘月之時了,恐怕真正受災的地方,撐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啊!」
趙頊倒是真的體恤民情,處處為百姓著想,又道:「曾大人,立刻批復發文,瀛洲的賑災款即可發赴,不能再拖了!」
曾布連聲稱是,瀛洲的錢若他也扣了,那天下的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把他曾鐵公雞給淹了,只要其他一些地方的錢能夠緩下一陣,那就有了迴旋的餘地,他這戶部尚書的日子也就能稍微鬆一鬆了。
趙頊突的有好似想起什麼來一樣道:「御史台的監察御史們,負有監察地方,巡視天下之責,怎麼這一次他們卻不站出來拆穿這些地方官們的陰謀?」
「殿下,這些地方的父母官們都是有著正當理由的,不能稱之為陰謀,最多只是陽謀而已,因為他們並沒有遮掩耳目,而御史們替官家巡視天下,糾察不法,撫恤百姓,歷朝歷代的御史們一向都自認正直清高,將自己的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這些地方官今次是為百姓鳴冤請款,他們若是站出來諫言,豈不是與天下百姓為敵?將自己推到了民心之背面?他們不怕因死諫而被官家庭杖甚至是人頭落地,唯獨怕的是別人說他們不夠正直,不夠清白,所以沒有人進諫也就不足為怪了!」韓琦道。
趙頊憤憤的道:「一個個為了自己的名聲就裝聾作啞,這些人也夠可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