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圓月西沉,晨星零落,將近黎明時分。
蚩尤掏出那「相思犀角」,想與拓拔野聯繫,但不知是相隔太遠,還是被這綿綿高矗的鬼山群峰阻擋,始終杳無回應;犀角中傳出的,只有呼嘯如鬼哭的風聲,當下唯有作罷。
過了片刻,天色越發昏暗,四處黑黝黝、灰濛濛,陰寒淒冷。狂風從大河山口刮過,嗚嗚作響,林濤陣陣;通天河在數丈外滾滾奔流,蒼涼而悲壯,猶如白帝的塤聲。
這荒涼而寂靜的世界,彷彿只剩下蚩尤兩人。二人白日疾行千里,夜間連戰妖魔,幾經風波怪事,又聽段狂人說了半晌四年往事,此刻都不免疲倦困頓。相依而坐,晏紫蘇靠在蚩尤的肩上,忍不住翻湧而上的重重睏意,眼皮越來越沈,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蚩尤打了一會兒盹,突然聽見一陣淒厲的風聲,心中一凜,驀地驚醒。環首四顧,黑影幢幢,水浪奔湧,似乎有無數鬼怪隱伏四周,但凝神察探,卻又空蕩無他物。
寒風吹來,困意陡消,想起連日發生之事,想起父親至今生死未卜,更是睡意全無。喜怒憂愁,交相參雜,幾次三番,直想要起身昂首狂呼,一吐抑鬱憤慨之氣。心潮洶湧,跌宕沉浮。
濤聲滾滾,耳邊聽見晏紫蘇勻稱而低微的呼吸聲,轉頭望去,在朦朧昏暗的光線下,她的臉容依舊如此俏麗而光彩奪目。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臂膀,彷彿生怕他會逃離一般,右臉枕靠在他的左肩,黑髮披瀉飛揚,雪白的俏臉如冰玉晶瑩,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
他已經許多次瞧見她沉睡的姿容,每一次都讓他悸然心動。在睡夢中,她似乎不再是千面多變、狡黠殘忍的妖狐,而變成了一個俏麗無邪、純淨可愛的女子;就像是月光下的西荒雪山,萬里沙漠,沒有白日裡的危險,沒有變幻難測的脾性,而是如此地靜謐、純淨、美麗。
她長長的睫毛上凝著一顆水露,彷彿沒有擦拭去的淚珠。蚩尤心中突地泛起溫柔憐惜之立息,輕輕地伸手,將那水露擦去。晏紫蘇微微一顫,在睡夢中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像是溫柔的悲苦,又像是甜蜜的歡喜。
蚩尤愛恨交雜,忍不住展臂緊緊摟住她的纖腰,心想: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了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和委屈。昨夜在壽麻國流沙河畔,當她緊抱自己,痛哭失聲時,那洶湧的淚水不僅崩潰了她自己,也衝垮了蚩尤幾日來苦苦築積的壁壘。
此時,天地俱黑,萬籟無聲。但在這沒有煩雜干擾的黑暗與寂靜中,卻最能為清晰地看穿自己的內心,最能清晰地聆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
蚩尤憤怒狂亂的心情漸漸地平定下來,想著自己與晏紫蘇的愛恨糾葛,一時悲喜交加,苦樂酸甜。
四周昏暗蒼茫,寒風徹骨,他們的未來會是怎樣呢?他突然覺得自己與她,就像是夜色中的通天河,從僵硬寒冷的雪山頂上逐漸融化交匯,彼此糾纏著,撞擊著,在迷茫的黑暗中流向不知終點的未來。前途險惡,焉知會不會在烈日沙漠中,被炙烤蒸騰得無影無蹤呢?
突然又想到了八郡主,想到火山腹中交相錯肩時她那淒傷的笑容,淡淡的淚珠,想到當日與她同路時的種種情狀。許多當時令他惑然不解的細節此刻歷歷在目,像鮮花一般層層綻放,剝離出烈煙石熾熱而溫柔的內心……他的心裡莫名的震動起來,迷惘、傷感而又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
可惜,當時的他,宛如攀附於礁巖之上、緊緊閉攏的海蚌,春風和海水都不能使他開啟。是此刻這枕靠於自己肩頭的妖女,鬼使神差地敲開了自己的硬殼……
又想起了纖纖,那俏皮可愛的笑容令他心中陡生溫暖,但是不知何以,那窒息心跳的感覺卻遠不如從前強烈了。驀地一凜:「不知科大俠眼下究竟如何了?若是被那妖魔所害,纖纖妹子豈不要傷心死嗎?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牙根癢癢,怒火又竄將上來。
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遠處山中傳來一聲尖銳破雲的號角,淒厲詭異,森寒入骨,像是厲鬼號哭。蚩尤心中大凜,週身寒毛驀地豎起,電光石火間閃過一個念頭:「是那妖魔!」
晏紫蘇陡然一震,倏地醒轉,低聲道:「怎麼啦……」卻被蚩尤猛地將口摀住。
當是時,陰風大作,腥臭撲鼻,那號角聲急促高昂,越發詭厲猙獰。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又驚又怒又喜,猛地站起身來,正yu循聲追去,忽聽「劈啪」接連悶響,四周草地紛紛迸裂開來,與此同時,身後大河浪濤洶湧,水花沖天,無數白森森的骨骸殭屍又從地底、河中爬了出來。
河中殭屍**地站立著,手爪上大多拖了一具屍體,眼白翻動,張口赫赫低吼,那些地底爬出的殭屍或拖曳白骨,或拉拽獸屍,也一齊發出低沉而可怖的哀嚎,高一步低一步地朝著號聲傳來的方向機械走去。
兩人周圍的殭屍骨骸突然頓住身形,緩緩地朝他們轉過身來,眼白上翻,突然張口「呵呵」怪吼,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
蚩尤大怒,正要起腳將他們踹得稀爛,晏紫蘇急忙拉住他,傳音道:「呆子,別發出聲響,以免驚動了那妖魔。走吧!」攙著蚩尤手臂,驀然沖天飛起,御風抄掠,朝山中翩翩飛去。
山影幢幢,撲面而來。
此時正值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四下混沌迷濛,伸手不見五指;但蚩尤青光眼光芒綻放,卻瞧得清楚分明,牽著晏紫蘇的手,並肩飛掠,在險峭尖利的山崖尖石之間穿梭飛行,似電神速。
轉眼之間,兩人沿著陡峭山勢衝上了鬼山某峰峰頂。冰雪閃耀,狂風呼號,兩人足不點地,乘勢御風衝掠,在白雪皚皚的山脊高低起伏,上飛下躍,急速穿行。
※※※
號角聲越來越近,那淒厲詭異如冰冷毒蛇鑽入耳中,心中又癢又冷,難受已極。寒風鼓舞,漫山都是殭屍鬼骸的哀嚎低吼,此起彼落,綿綿呼應,像陰冷的海浪,一陣陣地洶湧排擊。
蚩尤低頭望去,只見鬼山山脈東西兩側,漫漫林海與草原上,無數黑影密集攢動,猶如海潮大浪滾滾而前。凝神望去,儘是殭屍骨骸,少說也有數萬之眾。饒他膽大包天,見到這等壯觀而淒詭的景象,心中也不由寒意森森。
「那妖魔收羅這麼多的殭屍骨鬼想要幹什麼呢?這幾萬殭屍整齊劃一地又是要趕往何處呢……」一連串的疑問層出不窮地湧了上來,心中好奇更盛。
鬼山山勢嵯峨奇崛,南北綿延將近百里,其間曲折蜿蜒,谷壑錯落,山脊之間偶有斷崖絕壁,相隔甚遠。狂風迎面刮來,嗚嗚亂響,口喉寒冷干疼,週身凍得麻痺僵硬。
兩人心手相連,彼此扶持。蚩尤將雄渾真氣不斷地輸入晏紫蘇體內,為她驅寒補氣;而晏紫蘇則以高超卓絕的御風術,引領著蚩尤在萬仞峭壁山脊,似蒼鷹滑翔飛行。
狂風怒舞,前方是萬丈懸崖;懸崖之下乃是一個巨大的山壑,由鬼山群峰彎曲環繞,合圍而成。山崖刀削斧斫,無所攀緣,森森寒氣交纏著那淒厲號角,從黑漆漆的山壑谷底直撲上來。
兩人驀一吸氣,真氣鼓舞,陡然直衝而下;腳尖飛踏,在光滑峭直的崖壁上急點抄掠,雷厲風行,垂直衝落。
腥臭狂風迎面抽打,呼吸不得,幾連眼睛也無法睜開。頭髮、衣裳朝上獵獵鼓舞,似乎要將兩人朝上方拉去。
刀石橫亙,尖崖破空,兩人穿花舞蝶,從錯落林立的尖石縫隙之間折轉穿梭,瞬息萬丈,直落谷底。
將至壑底時,兩人驀地橫空飛掠,御風斜斜點躍俯衝,將下衝帶來的巨大力量一一卸去。循著號角聲,環繞山壁無聲無息地奔行。
水聲轟隆,前方似乎有巨大的瀑布飛瀉衝落,而那號角聲就在瀑布之側。
蚩尤拉著晏紫蘇的手,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從崖壁之後探頭凝望。冷氣撲面,牛毛細針似的雨絲水珠蓬蓬捲舞。右前方百餘丈處,一道滾滾雪瀑如白龍騰舞。山壑之中水霧迷濛,四周峭壁環立,陰森如鬼怪參差,萬千殭屍的低吼聲在壑中激盪迥旋,更顯得淒詭可怖。
飛瀑倒懸在山壑東側,其正前方有一突兀峭崖,如狼牙橫空。那崖頂上站了兩個黑衣人,一個戴著寒荒野牛的牛頭,一個戴著北海獨角馬的腦袋,眼神碧光閃爍,凶獰驃悍。
牛頭人昂首吹奏一隻巨大的銀白號角,那淒厲如鬼哭的號角聲便是由他發出。而那馬面人右手中握了一面巨大的血色幡旗,在狂風中獵獵捲舞,旗上赫然繡著「幽天鬼帝」四個大字!
果然是那妖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蚩尤駭怒驚喜,熱血轟然灌頂。晏紫蘇緊抓他的手,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傳音道:「呆子,難道這兩個妖怪便是傳說中鬼界的牛頭馬面嗎?」
但是念力探掃,那牛頭馬面心跳正常,血流、真氣等竟與活人絲毫無異,這不由令二人更為惑然不解。
蚩尤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殺氣凜冽,傳音道:「管他是不是牛頭馬面,正好砍了他們的腦袋做王七叔和海九叔的祭品。」晏紫蘇聽他惡狠狠地說得有趣,忍不住嫣然而笑,心中那一絲懼意登時蕩然無存。
山壑中鬼哭震天,無數的殭屍骸鬼從東西兩側的山口湧了進來,排成整整齊齊的方陣列隊,潮水似的層疊推進,根據馬面人血幡旗的調度指揮,有條不紊地折轉繞行。
數萬屍鬼拖曳著屍體,浩浩蕩蕩地號哭著,穿繞山壑,朝著那洶洶飛瀑之前白汽蒸騰的巨大寒潭走去。「噗咚」連聲,紛紛衝入水中。
晏紫蘇瞧著那些蒼白浮腫的殭屍、白骨森森的骸鬼機械邁動步伐,一排排地消失在寒潭中,柳眉逐漸蹙起,仰頭遼望西邊漆黑的天際,突然閃過恍然驚覺的神色,瞿然傳音道:「呆子,我知道啦!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鬼門關大開之日。這些屍鬼從鬼界陰間出來,拖著新死之人,要在黎明前趕回鬼界!」
蚩尤聞言動容,他小時便曾聽說七月鬼門關大開,萬千冤死的鬼魂遊離人界,尋找替死鬼。尤其七月初一與七月十五,陰氣最為鼎盛;當夜,家家戶戶通常閉戶不出,以避厲鬼。想不到今夜自己竟親眼目睹數萬屍鬼同回鬼門關的詭異盛況。
難道那幽天鬼帝當真是鬼界冥王?父親與科汗淮等人竟果真在陰間鬼界嗎?那麼,他們眼下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呢?自己進入鬼界之後,又能不能再返回人界呢?萬一不能從鬼界中平安返回呢……蚩尤心底森寒,背上突然沁出密密冷汗。
晏紫蘇心中亂跳,定了定神,傳音道:「鬼山通往鬼界的冥門,一定便是在這瀑布寒潭之下。呆子,咱們隨他們一起……」忽地氣血凝阻,週身僵硬,剩下的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剎那之間,她的經脈已經被蚩尤盡數封閉。
晏紫蘇又驚又惱,杏目圓睜,疑惑不解地瞪著蚩尤。蚩尤也不看她,猿臂舒張,驀地將她攔腰抱起,閃電似的衝入斜側方一個狹長的石隙中。
晏紫蘇驚疑不定,不知他此舉究竟意欲何為?被他這般緊緊箍抱在懷中,週身有如電流穿梭,呼吸急促。突然想到:「難道……難道這呆子竟然想要在這裡溫存嗎?」一念及此,臉頰倏地滾燙如火燒,心中砰砰狂跳,險些喘不過氣來。
蚩尤將她輕輕地放置在洞隙內平整的岩石上,見她嬌靨飛霞,眼波似水,又羞又喜又怒地凝視著自己,俏麗不可方物,心中激盪,喉嚨如被什麼堵住一般;突然熱血上湧,倏地伏下身來,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晏紫蘇「嚶嚀」一聲,閉起眼睛,週身滾燙,細喘吟吟,隨著他狂野恣肆又略帶笨拙的親吻,溫柔而顫抖地反應著。身體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爆炸開來一般,懶洋洋,暖醺醺,浪潮似的席捲全身。腦中迷茫混沌,害羞、歡喜、驚奇、甜蜜……層層疊疊,洶湧澎湃地掃過心田,彷彿迷醉於一個桃紅色的美夢中。但是內心深處,隱隱又覺得有些不安,以蚩尤忠孝剛烈的性子,又怎會在這等緊要關頭突然如此呢……
蚩尤貪婪地吮吸著她甜美柔軟的丁香,看著她緊閉的睫毛微微地顫動,像花兒似的在他身下簌簌綻放,心中激湧起強烈交摻的悲喜,恨不能將她揉碎了,融化了,吸入自己的體內。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竟是這麼地喜歡這狡黠多變、溫柔毒辣的妖女。那熾熱的激情竟像赤炎山腹的烈火,蘊藏、沉睡了許久之後,突然狂肆地噴薄,將他燒灼得如此疼痛!
熱淚倏地湧了上來,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嘴唇膠著,火熱的手掌摩挲著她滾圓骨感的肩頭,似乎半刻也不能分開。
洞外,那淒厲的號角聲急促地撕裂夜空,閃電般地劈入蚩尤的心中;蚩尤驀地一凜,硬下心腸,咬牙推開晏紫蘇,沉聲道:「我要走了。」
晏紫蘇迷醉中陡然一驚,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拋下自己,孤身去闖蕩鬼界冥間!」心中駭怕急怒,如墜深淵,倏地睜開杏眼。
果聽蚩尤沈聲道:「鬼界凶險,我不能讓你平白無故地去冒此大險。明天日出之前,我若還不能從鬼界中出來,多半凶多吉少,你就不必再等我了。立即帶著段叔叔,去方山和拓拔會合,他一定會幫你拿回『本真丹』的……」將那相思犀角放在晏紫蘇的懷中。
晏紫蘇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週身森冷,惶急地凝視著蚩尤,想要拚命搖頭、大聲反對,卻發不出聲、動彈不得。淚水瞬間迷濛了雙眼,心中劇痛,不住地無聲吶喊:「呆子,你若回不來,我即便活著、即便拿到了本真丹又有什麼意思?」
蚩尤見她臉色倏然雪白,淚水滾滾,心中亦劇痛不已。心潮激盪,猛地伏下身去,在她那沾著淚珠、濕漉漉的顫抖花唇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今生今世,再不與你分離。」倏然起身,狂風似的朝外衝去。
晏紫蘇腦中轟然,那句話驚雷似的在她心中激盪。
※※※
洞外,狂風呼嘯,巨浪似的層疊拍擊,與那淒詭號角、屍鬼嚎哭交纏回應,穿徹狹窄的洞隙,在她耳畔淒厲地嚎叫。但是她卻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僵直地躺在黑暗的山洞中,癡癡地想著他最未的那句話。淚水洶湧,心劇烈地抽痛,那酸澀而甜蜜的恐懼,讓她分不清究竟是悲苦,還是歡喜。
明日日出之前,她此生的幸福將由此決定。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這黑暗中苦苦等待:這十二個時辰,將是她此生中最為漫長的十二個時辰……
黑漆漆的山壑中,陰風呼號,妖霧瀰漫。號角淒冽急迫,似乎在催促眾鬼兵加快速度。
蚩尤伏在陡峭的山崖上,凝神斂息,以「凝冰訣」將自己體溫急速下降,直如冰寒殭屍,同時以「五行譜」中水族的「龜息**」,將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調整到極為微弱而緩慢的境地。
念力探掃,再三檢查,確定渾無破綻後,方才從崖上翩然飄下,閃到眾鬼兵方陣的未尾,喬作殭屍,上翻眼白,大剌刺地隨著萬千屍骸朝那滾滾飛瀑走去。
以他性子,原本想要大開殺戒,搗他個天翻地覆,闖入鬼界之中將父親救出;但事關父親生死,那幽天鬼帝又是極為凶狂的魔頭,自己若是打草驚蛇,只怕非但不能救出父親,自己還要被困在鬼界之中,永不能重歸人界。是以強斂內心激憤與洶洶殺意,混入殭屍方陣,以期出其不意。
蚩尤心跳呼吸極為微弱,體溫又寒冷如冰,與周圍屍鬼無異。眾殭屍渾然不覺,只是仰頭哀嚎,在牛頭馬面號角聲與血幡旗的指揮下,潮水似的湧向瀑布。
牛頭人昂首吹角,碧眼緩緩四掃,突然在蚩尤的臉上頓住,凶睛微瞇,寒光大盛,陰森森地怪笑道:「哪裡來的臭小子?竟敢裝屍弄鬼,既然你這麼喜歡做鬼,老子成全你好了!」
「嚶」地一聲銳響,一道黑光在空中劃過淡淡的弧線,氣浪如刀,破空怒舞,朝著蚩尤當頭劈下,竟是一條數十丈長的玄冰鐵鏈;只是那每一環鐵鏈的邊緣都銳利如刀,寒光閃閃,尚在半空,那鋒銳森冷之氣已裂膚割面。
與此同時,馬面人幡旗飛舞,大喝一聲,「咄!」眾殭屍紛紛轉身,如浪潮翻湧,萬千眼白瞪著蚩尤,喉嚨低沉嚎吼,作勢yu撲。
蚩尤不想這麼快就敗露了行徑,當下索性昂身哈哈狂笑,厲喝道:「也不知是誰在裝神弄鬼!管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妖鬼,爺爺今日讓你連鬼都做不成!」沖天飛起,猛地將那鐵鏈抄在手中。
「噗」地一聲悶響,鮮血從他拳頭指縫間飛濺射出。蚩尤劇痛鑽心,整個手掌彷彿要劈斷開來,但他極是驃悍要強,真氣迸爆,那鐵鏈登時被他緊緊攥住,筆直緊繃,再也不能抽動分毫。
蚩尤大喝道:「滾下來吧!」右臂一振,青光如螺旋飛舞,爆炸開眩目的氣芒。玄冰鐵鏈「叮噹」脆響,陡然朝後抽緊;牛頭人摔不及防,登時被拉得前傾拋摔,險些掉下尖崖,狼狽不堪。
但那牛頭人真氣亦極是強沛,怪嘯一聲,驀地頓住身形,碧目中閃過極為驚駭羞怒的神色,森然怒笑道:「連老子的『勾魂索』也敢接,果然是成心找死!」週身光芒迸放,「當琅琅」脆響大作,勾魂索突然迸炸開來,當空閃電聚合,「僕僕」連聲,剎那間將蚩尤週身緊緊纏縛。
號角淒厲,幡旗捲舞;萬千殭屍骨骸如亂chao洶湧,怪吼著包攏圍沖。
蚩尤怒吼聲中沖天而起,苗刀「咻」地一聲,從他背上閃電衝出,刀鋒劃處,幾環玄冰鐵鏈登時迸裂。蚩尤驀地抽出右手,順勢抓住刀柄,嗆然怒揮。
「噹!」十幾個鐵環裂斷迸散,悠揚飛舞。
蚩尤足尖飛點,御風破空,從漫漫屍兵重圍中衝出;左手鋼鉗似的將鐵鏈纏住,身形陀螺疾轉,立時從「勾魂索」的緊縛中逃出。
黑暗中,陰風呼號,無數屍骨被眾屍兵掄飛沖天,「嗚嗚」破空,朝蚩尤暴雨似的撞去。那些屍骨上遍是蠱蟲,只消沾上一點,後果便不堪設想。
蚩尤視若無睹,怒吼聲中護體真氣蓬然爆放,狂猛霸冽的銳利刀風呼嘯捲舞,將四面八方的骷髏屍骸擊斬粉碎,狂飆突進。
剎那之間蚩尤便已衝到那尖崖上方。殺氣凜冽,雙眼血紅,厲聲喝道:「接你勾魂索又怎樣?爺爺勾的就是你的魂!」碧木真氣蓬然鼓舞,左臂肌肉驀地鼓脹倍增,朝後上方抽摔。青光如電,巨力驚人,那牛頭人驚呼一聲,隨著那鐵鏈一道破空衝去。
蚩尤急電下衝,左右飛舞,勾魂索「呼」地一聲,恰好纏在牛頭人的脖頸上。兩人一上一下,閃電交錯,勾魂索陡然繃緊。
「啊!」牛頭人發出一聲撕裂人心的驚懼慘叫,斷頭拋飛,鮮血沖天噴湧,勾魂索從他斷頸處捲舞橫空,血珠洋洋飛灑。
蚩尤哈哈狂笑,刀疤扭曲,猙獰凶怖。苗刀橫掃,青光閃耀,尖崖上的巨石轟然炸裂,四射飛濺;他左臂輕輕一振,勾魂索靈蛇似的纏住那血淋淋的牛頭,摔落在尖崖上,骨碌碌地四下打滾。
馬面人大駭,橫握幡旗,驀地退了十幾步,碧眼四轉,恐懼地凝視著蚩尤,驚疑不定。
尖崖之下,萬千殭屍嚎叫怪吼,抬著頭望著崖上的蚩尤,緩緩地圍攏過來,只等幡旗一揮,便要爬將上來。
蚩尤昂首睥睨,斜斜舉起苗刀,將刀尖對著馬面人,嘴角冷笑,森然道:「帶我進鬼界,我便饒你一條狗命。」
馬面人碧眼中閃過古怪的神色,桀桀笑道:「既然你要找死,我又何必攔著你?有膽便隨我來吧!」幡旗一卷,踏空飛掠,陡然半空折轉,朝飛瀑寒潭衝去。
蚩尤早有防備,左臂揮舞,勾魂索倏地將馬面人攔腰纏住。御氣穿空,雷厲風行,掠過眾殭屍頭頂,閃電似的破入幽森水潭。
寒氣撲面,水波搖蕩。蚩尤心中突然閃過一絲懼意:穿過這幽潭,便是冥間鬼界。他究竟還能不能救出父親,重新回來呢?腦海中又驀地閃過晏紫蘇俏麗的笑靨,心中劇痛。
「噗咚!」水浪四濺,森冷徹骨,剎那間週身似乎突然凝結;眼前一黑,冰水從口鼻雙耳轟然灌入,五臟六腑都隨之抽搐起來。身下虛空,瞬間沉入不見底的寒冷深淵中。
蚩尤水性極佳,稍稍慌張,立即平定下來,凝神聚意,施展拓拔野傳授的「魚息法」,週身萬千毛孔齊齊舒張,驀地打了個寒噤,清新空氣絲絲脈脈地滲了進來,湧入肺中,說不出的舒爽痛快。
當下抖擻精神,青光眼四下探掃。灰濛濛的寒淵中,懸浮著無數蒼白浮腫的殭屍,與他一道急速下沉。手中勾魂索繃得甚緊,那馬面人扛著大旗在下方飛速螺旋打轉,血絲從他腰間的勾魂索鐵鏈涸散開來。
突然渦流急旋,彷彿一張巨口猛然將他吞噬;眼前一花,週身亂轉,被一股強猛吸力朝下拖去。
天旋地轉,驀地身下一空,似乎從一個瀑布上飛瀉而下;耳邊陰風呼嘯,水浪沖湧,無數殭屍哀嚎著從他身邊墜落。
蚩尤俯瞰下方,黑霧茫一忙,無邊無際,似乎隱藏著無數凶靈邪魄;耳邊隱隱響徹可怖的吼聲,轟然震嗚,彷彿遠在天邊,又彷彿就在耳前。他無所依傍,急速下墮,彷彿沉淪於一個永不能驚醒的夢魘中。饒他膽大包天,這一刻心中亦不免升起恐懼陰寒之意。
黑暗中,聽見那馬面人桀桀笑道:「小子,黃泉之下,便是陰曹地府;你自尋死路,誰也救你不得了!現在後悔了嗎?等著被十萬厲鬼吞噬元神吧!」語氣森寒,得意至極。
蚩尤心中懼意一閃而過,突然豪情激湧,哈哈狂笑高歌:「玄鐵是心銅作膽,天地堂堂好兒郎!磨我牙,礪我刀,斬盡妖魔十萬兵,崑崙山下,斷頭瓢血飲。」
這歌是他年少時,一個金族遊俠教他的戰歌;亦是千年之前,金族與西荒蠻族、萬千凶獸苦戰時的戰曲,蒼涼激昂,慷慨高越,極是對他脾胃。事隔多年,身處鬼界異域,心有慼慼,忍不住大聲高歌起來。
唱到激昂處,熱血沸騰,了無懼意。縱聲大喝道:「龜蛋幽天鬼帝聽好了!快將我爹,將科大俠,將所有蜃樓城英雄好漢交出來!否則蚩尤爺爺就將這裡殺個底朝天!」他真氣雄渾,聲音高亢,如雷霆似的炸響,在黑茫茫的虛空中嗡嗡迴盪。
身形疾墜,四下蒼茫,連喊數聲,了無人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