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吟進了老奶奶屋,給老奶奶把鍋灶通了通,填了點柴,又掀了鍋蓋填了點水。
老奶奶的屋子跟二門裡那些小姐的屋子不同,是盤了炕的。平時老奶奶也自己栽點飯騰著,單獨一個灶。進了秋冬柴火不斷,一直燒得旺旺的。
一進屋就暖烘烘的,但鳳吟還是習慣性的給奶奶看一下火勢。
老奶奶聽出是鳳吟來了就哼一聲清了清嗓子,鳳吟已轉過正間上了炕。
老奶奶也沒說話,鳳吟也沒說話,就看著條案上擺得花瓶物件。
「誰來找你?」
「幾個秦地的朋友。」
「找你幹什麼?」
「說西邊鬧回亂,來送個信。」
「還真開始鬧了。」
從鳳吟開始說話,老奶奶就少了些教訓,開始問他些話,也開始跟他說一些錯綜複雜的家史。
鳳吟曾經一度自責,因為他總被一個擔心困擾,就是不明白老奶奶整天嘀嘀咕咕那些是真的還是編的,老奶奶知道那麼多,說了一輩子故事,竟然沒有重樣的,因而鳳吟總暗暗擔心,如果有一天老奶奶突然不在了,是不是那些秘史就再也沒人知道了。
每每出現這個想法,鳳吟就想抽嘴巴一下,而如今看來,老奶奶確實像縮水一般變小了。
只是沒想到這樣一個大門不出的老太太,竟然連回回的事情也知曉,「唉,前人播種後人收啊。」
「這些人是穆聖子民,跟咱們家老祖宗還有關係呢。咱們家老輩本不姓袁,也不是陳州人,是汾陽郭氏,後遷到此,拳耕相輔,文武兩道,厚道傳家。
唐,大氣寬容,盛絕一時,五胡雜居,八方來儀,當時就有很多蕃商,胡人經絲綢之路香料海路來到中原,其中就有穆聖子民,不遠萬里自天方趕來。他們並非同宗,有天方波斯大食國等民眾商人因信仰天方教,信聖人穆罕默德,因教義而走在一起,守千年不變,令人欽佩,我們尊稱他們為穆聖子民。他們帶著象牙香料珠寶等物,牽著掛著鮮花的駱駝,與我們來往生意。
後來國家遭難,動盪不安,有安史之亂,吐蕃戰爭,京都可危,節度兵馬使郭子儀聯合回紇,借兵平亂,收復失地,後來有些回紇就請命留下,形成村落。
再後來可謂戰績顯赫,合大唐國力破吐蕃,滅突厥,打通河西走廊,統一漠北,建立汗國。
他們也是統一各部都歸了回紇,因為他們漠北驅趕的是高大輪子的車子,我們都稱他們為高車。
這些怕是清真寺的阿訇都不知道了。
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因音通,後又取「迅捷如鶻然」的意思,改作回鶻,但都習慣稱為回回。
後來逐漸在戰爭中滅國,而餘下這些依然是來來往往,就生活在我們中間了,他們教義嚴格,你看,如今我們但凡有點錢就抽大煙,直抽到家破人亡,不成人形,而他們連口旱煙都不沾。
到如今稅務苛刻,而官兵懦弱,他們個個練的身強力壯,哪能不反。」
斷斷續續老奶奶給鳳吟說了一通往事,「信仰的力量是很大的,能將不同人的擰在一起。人沒了信仰,孤獨抉擇之時就沒了依靠,亂了分寸。他們也不吃死物,不吃污物,相對我們貪戀美味,他們可算本性持戒了。你喜歡拳,那查拳,滑拳都是教門拳,就是當時助唐回回的將領查氏和滑氏所傳。」
「我當初在漠北見過西域騎兵,他們一身白衣,面罩紗巾,手持彎刀奔馬馳騁,那衣服迎風飄舞,不似人間。難以想像如今卻殺得血雨腥風。」
「我們本無仇,但因為信仰,就起了藩籬。你熊過去不出門的時候,盼著你出門,現在你出門了,又望著你回來,但人總得走那麼一遭才能真正明白,你要做什麼我老婆子也不攔你了。但記著,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定不要忘記,不定哪天就有人找人算賬。咱家欠了幾輩的帳,也討了幾輩的帳,如今怕要落在你身上了,既然得了這身份,就得擔著了,我慢慢給你講。」
期間鳳吟還是多聽少問,沒想到家裡竟然有這麼多的秘密,又很驚奇老奶奶怎麼知道自己的秘密。
「咱家的帳本有兩套,但讀起來都是怪話,但凡怪話都是另有隱情,你就得學會解讀那些怪話。咱家輩上的帳,都不是檯面上的,分四種,分別為「成,立,顯,耀」,乃是借刀,取命,借命,賒命四種。又按方位分五種抬頭,為五行輪迴,字都是活的,只看偏旁,比如「相,炳,基,錫,江」等等。另外年月日期不按天干地支走甲子乙丑,而是按星宿走角亢氐房這些字。而什麼時候動身這些,都是按星宿計算,寫做亢金龍,井木犴,鬼金羊,胃土雉這些,你按打小學的星宿運行於吉凶就能對上行程與結果。
帳目數字更是古怪,乃為用神所拆。所以整個帳目讀起來就是一段鬼話,而只有咱們自家人能看懂。
得了這帳,並非得了財富,而是得了責任,但正因這可有可無的責任,才讓我們處事有方,行而得體,命有所宿,生而自在。這些都是老古董了,如果你想斷了,那就斷了,都不要緊了,我老了,也看不到嘍。」
鳳吟隱隱就感覺到一種使命感與莫名的壓力又摻著莫名的吸引力。他開始渴望去收回這帳本。
本來他是來找老奶奶商議這個的,但老奶奶提了這些鳳吟就不想開口了,在老奶奶面前,鳳吟依然是緘口的,甚至他一直想喊一聲「奶」都那麼費勁。
臨走的時候,都邁出門檻了,聽老奶奶在炕上問了句:「你爺怎麼現在打拳一點動靜都沒有了,是我耳朵壞了?還是他不練了,大早醒來老不習慣。我想著回回打那套拳,可是在牆外就能聽出功夫來到。」
鳳吟趕緊又轉回來,看老奶奶坐起身來道:「我當你還在這呢,我這還只顧說,你不來我還真沒人說說這些,嫚子都不懂這些個,你三嬸也光記著是個故事。」
老奶奶又似糊塗了一半嘮叨起來,鳳吟喜歡他奶奶嘮叨,感覺這樣老人家就不會有什麼不順心憋在心裡了,就能多吃半碗飯,能吃飯就能長壽。
末了老奶奶又囑咐:「年前就別亂跑了,過兩天你爺帶著貴梧編葉子甲,你跟著學學。」
別人或者聽不弦外之音,鳳吟可漏不掉這些巧妙言語。老奶奶說這話,雖然只是個漠不經心的嘮叨,但其中內涵深遠。就像剛才說四爺的拳沒聲息了,那是說四爺的拳變了味道,如那回回的拳法依然不同了。自古這兩支拳法都是相互照應,以彼為尺度審視自身,而兩支又相互不通氣息,甚至為仇,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才保留下了原始的心法。而這心法是幾經雕琢以致完善的。
打法上各有偏好,但練法上那該是越練越像。四爺變了,或者有好的地方,也或者已失願意,這都跟年齡閱歷有關,而按照老輩的傳統,這個時間就該歸隱了,不該再傳拳了,以免失去真意。
但此時的拳法,又有另外地含義與好處,也應該接觸,瞭解,已做參照,只要不失了自我,也當瞭解一下。這也正是老奶奶說這話的含義。
越高深的理法,越講究悟性,越講悟性的事物,越需要緣分。菩提老祖弟子眾多,悟空後學卻能為後起之秀,得大成就,不離靈性二字。
心意拳,形意拳,都不敢失了意字,此意非淺陋意念,而就是修後天返先天的這個靈性。
仔細想想以上文章,老奶奶的話,老劉的話,多為一語雙關,內涵深遠。不到時候,便錯過了,所謂「法華三千部,漕溪一句亡」。點透了,就沒味道了,失了心意。
鳳吟多聰明,順流而上,就明白了老奶奶的意思了,定是知道了他見了戴氏心意一事,讓他有個分寸罷了,得失全在自己把握。
好的老師給弟子以妙法但不點名,如此方能化為己有,所謂「寧教十路拳,不教心一把」。
所以,鳳吟就理解老奶奶為什麼要他這幾天不要出去了,為什麼跟他爺近乎,又為什麼要學學編甲葉子,自是另有交代。
《西遊記》裡,悟空得了老祖三點,而細想,何止三點,受三點者,又何止悟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