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木秀於林風必摧
袁四爺呆呆看著樹,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過來,他並沒有老淚縱橫,而是異常堅定,「三魁,咱們回家。」
三魁是袁成仁的乳名,家裡人一直這麼叫,後來三魁長大了,脾氣也大了,跟誰都說,別三魁三魁的。
從此沒人敢這麼叫他,他爹也不敢。
他本不是袁老四家的,但從小在老四家長大,開始叫四爹,叫著叫著把那個四就含糊掉了。
袁老四也喜歡他,真拿他當兒子。
他爹是老五,因為一些事兒在西北照應買賣,袁家買賣並不廣,實力都在當地,本是農耕起家,外走的都是糧食的買賣,因為道上熟,又做一些來往中轉的營生,他家生意場上,往西這是一條主線。
袁老五一生也有頗有故事,曾經也是風liu少年,他極少在家,不在家就沒人能管住他,圖個逍遙。三魁偶爾跑西邊的營生,但因為本家不押貨,不是每趟都走動。
這一路有一位叫騰老刀的老鏢師坐鎮,袁家武藝高,但不自出力。
三魁功夫大,脾氣強。袁四爺卻不以為然,因為三魁的功夫是他教的。
三魁也就允許他四爹這麼叫。
鳳吟也呆呆地看著樹,一直沒恢復過來,他沒有再哭,他在琢磨,三叔是怎麼被掛上去的。三叔的身子可是非常沉的,三五個莊客根本挪不動他分毫。
三叔說,那是最基本的沉勁。挪不動,但不是身體變重了。
鳳吟看著袁三魁,感覺那不是他叔叔了,像個玩偶,斜斜地掛在樹上,身子被拉得老長,兩根被削尖的木棍穿過他的後背,從肋間插了出來,
一根很長的木桿橫插過他的肋,把他的胸腔插得枝枝杈杈,慘不忍睹。奇怪的是他還高高地掛在那裡,兩個人疊在一起才能夠到他的腳。
三叔在高高地看著遠方,死了還那麼高傲。
他是被吊起來的,還是被彈起來的呢。起來的那一刻,一定很爽,起來之後,一定很痛。然後是無盡的寒冷,無比的孤獨。很久,都沒有死去。
那一刻,他一定不希望他的對手離開。誰都不想一個人高高的掛在那裡。但是他們走了,一點機會沒有給他。鳥兒就落下來,弄得癢癢的,稍稍打斷了孤獨。
鳳吟想,三叔在這高高地看著,一定也見到了那縷陽光,見到他從紫紅中穿出來,讓一切都鑲上了一道金邊,然後繼續撲灑,然後會很刺眼。
鳳吟看到三叔在動,爺爺踩在支起來的板車上,用力地扯著三叔,即使他汗都出來了,還是沒有把三魁弄下來。
鳳吟有點討厭他爺爺,他感覺三叔掛在這裡就很好,鳥兒會慢慢把他吃掉,而真正的三叔已經化做一團濃霧,就在邊上看著,等他被吃光之後,
他就會離開,跟更多的霧合在一起。
袁四爺堅決不讓外人插手,但任憑他袖子都被樹枝劃破了,還是沒有辦法將三魁挪下來。然後四爺就哭了。
三魁的媳婦也哇的一聲,終於嚎啕了出來,彷彿四爺不讓她哭他就不敢哭似的,也或者他跟鳳吟一樣看到了那團霧。
莊客也跟著嚎起來。鳳吟看到他爺爺一斜一滑地溜下來,他從沒服過什麼,這次他服了。鳳吟感覺他爺爺是老了許多,那衣服穿在身上有點空了。
鳳吟跳上車,開始抽那桿子。他知道三魁是怎麼上去的了。
「三魁,咱們回家。」三魁躺在車上,被氈子裹住,看不到他的樣子,但是他的下巴依然高傲地撅著。
三魁媳婦「想當初」「這如今」地泣不成聲,沒人攔她,她撲過去,又被嫚子拉起來,就這麼一伏一仰地哭了一路。
車子顛簸著,鳳吟盤腿坐著,隨著輪子高低晃動,也一歪一歪地,偶爾顛一下,尾骨也生疼。莊客都很消沉地趕著路,大氣不出。
袁四爺低頭不語,很隱秘地斜了鳳吟一眼,這熊難道不傻了?
鳳吟看都沒看他爺爺鼻子哼了一聲,車子越走越遠,鳳吟卻感覺自己隨著那霧依然站在那裡,遠遠看著自己的背。
那霧越來越濃。
三魁在路上走著,有點冷,他背了個包袱,那是在城裡給他老婆買的香粉,挺好聞的。這次的事情乾淨利落,他急著回家報喜。
他也想他媳婦,他還買了好幾朵金花,他嘿嘿地笑,要讓奶奶看到了,不定又要罵他狗日的還真懂得疼人。
路面有些濕潤,這幾天夜裡總有霧,讓人很煩。穿過這片林子就到家了,可這狗日的霧顯得路很漫長。
似乎沒有盡頭,三魁罵了一聲,緊了緊包袱,邁開大步,一步一拳,一步一拳。
三魁是個急性子,奶奶說瞎熊不改這毛病早晚死在這上頭。三魁知道。他跟鳳吟說過,
可鳳吟這瞎熊是個啞巴。不過他還是愛跟這熊講,因為這熊從來不教訓他。
這次回去得給他講講什麼叫大封大劈了,這熊乖僻,但不傻。跟自己像。
一旦閒下來沒有事做,三魁就渾身不得勁,在認識他媳婦前,他就打拳,打架。脾氣更壞。
四爺說,你熊也不是傳家的料啊,功夫到這了都不能讓你熊穩當下來,早晚得出事。
三魁夜裡不點燈,走路也無聲息。如蛇伏行。包袱裡還帶著一壺好酒,給四叔的。
這濕悶的夜,三魁喝了一口,嘶嘶哈哈地感受著辛辣的香。覺著不過癮,又扯一塊牛肉。瓶子漸漸輕了。三魁的身子也輕了。
三魁大搖大擺,他有手功夫叫虎踐,虎借山威,一收一縱,能貼地躥出三丈多。這一步,四叔都沒練出來。
三魁渾身燥熱,筋骨開始湧動,渾身繃得難受,彷彿萬丈怒火積壓在胸。
三魁彷彿看到昨天被他打死那人,正憤怒地站在他的面前,三魁一步躥過去就是一把,正拍在那人天*,崩得爆出一團紅。
一下,一下,三魁繼續砸,紅一團一團地擴散開來,三魁的眼紅了,腦後的大筋亂蹦。
突然,他看到前方霧中有個黑影一晃,切切實實有個東西在那。
「誰!」三魁吼了一聲,渾身汗毛都乍了開來。三魁做事從來不帶人,實際四爹總讓他帶個人多個照應,他就不,他嫌累贅。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有個人能幫他拿一下包就好了。
前面沒有動靜。
「誰!」三魁又問了一聲,身子開始收縮,他曲蹲著,但是脊樑豎直,手扣成爪子,青筋突起,看起來有些嚇人。
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他那個啞巴大侄子,鳳吟那狗日的。他就不說話。
「誰!」字再一吐出,三魁眼光一閃,身子噌一下就出去了。
袁家武藝,象形取意,格物之精。三魁最愛虎形。大氣磅礡,痛快淋漓。
虎有撲斗之猛、鎮眾獸之威。身懷三絕,一曰收蹲縱撲,二曰轉側撥掀,三曰調尾如鞭。
能躥出去不算,還須能空中換形才算有成,三魁就有這個本事,倚此傷人無數。
就在三魁虎形一起,他聽到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喊了一聲,「三叔啊!」
聲音空洞遙遠,像從地裡傳來,接著身子被一陣巨浪翻起,他感覺一個滑滑的東西蹭了過去,然後自己騰了起來。
等他感覺到痛,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釘在樹上了。幾個鬼祟的影子一晃消失了。
他沒看清他們是誰,他努力想,太多了的可能了。他才想到,幾年來,樹敵無數。
他喊了兩聲鳳吟,那喊聲被這樹林吞了進去。遠遠地聽到幾聲狗叫。他掙脫著,大家都睡了,或者只有鳳吟還在等著。
所謂虎借山威,無山不成。譜上說,前打青龍出水,後打白虎搜山。虎無蹲山勢乃為虎落平陽被犬欺,一代英豪,陷於籠中,不得施展。
車子停下來,鳳吟看到他幾個叔叔都等在那裡,女人哭成一團,他爹也在那傻站著。老管家過來,把他拉進院子,給他套上了一件麻衣。
三魁死了。很快,三里五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