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避開那些地上的雜物,緩緩地衝著那哭泣的聲音走去。
一個穿著素白衣衫的女子正縮首抱膝地蹲坐在櫃檯後面的地上。
在她身側,賬本已經被撕得粉碎,碎紙屑散落一地,她腳邊不遠處,還有好幾個被打碎了的酒罈,不知多長時間過去了,地上的酒水還在汩汩流淌。
「喂,老闆,你沒事吧?」李曦試探著問。
她仍是低著頭嚶嚶地哭泣,聞言並不做聲。
李曦看了她一會子,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無奈之下便直起身子,叉了腰在這間小酒鋪裡來回巡視了一遍。
嗯,能砸的不能砸的,都已經砸個稀巴爛了,就連喝酒的桌案都已經第十八章驥缺胳膊斷腿了。
估計他們也就是不敢公然放火,不然的話,估計這裡早就已經被燒成渣了。
李曦回過身來又看看蹲在櫃檯後面低聲哭泣的狗肉娘子,不由得就撓撓頭。趕上這種事兒,還真是夠為難的。問題是在眼下的大唐朝,這種神仙占卜的說法大家都信,再說了,這位皇甫靜女也確實是一直都以皇甫家的未亡人自居的,所以,人家派了人來砸了這裡,大家也就是睜眼看著,連個勸阻一下的都未必有。即便是告到衙門裡去,這官司都未必如何。
他乾脆也蹲下來,看著她瑟縮抖動的雙肩,道:「中午的時候我過來買你們店裡的狗肉,就聽人說了,只是沒想到最後會這樣,誰來砸的店?」
皇甫靜女仍是嚶嚶的哭泣,聞言並不作答。
李曦無奈地摸摸眉頭,「實在不行,你那個名字就改了吧,別非得扛著一副未亡人的枷鎖不放,仔細想想,這個名字除了帶給你麻煩,還能帶來什麼?你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你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更何況他已經是一個只第十八章驥剩下名字的死人了,你又何苦為了這個為難自己?仔細想想,值得不值得?」
說完了這些,他歎了口氣,見對方仍是不說話,便道:「想哭就哭一會兒,哭完了明天找人來收拾收拾,你的手藝那麼好,這文君酒壚肯定還會再紅火起來的。」
說完這些,李曦站起身來,又在這一地狼藉的酒鋪裡看了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就往外走——他一個外人,也就是只能勸這麼多了。
但是就在李曦剛邁出腳步的時候,她的哭聲卻突然停了。
李曦下意識的頓了一下,就聽見她在身後沙啞著嗓子一抽一抽地哽咽著說:「他們、他們非得讓我改名字,不許我姓皇甫,他們還罵我,說我既然要做個貞潔烈婦,幹嘛不早早的就自殺了,去追隨自己的丈夫,非要賴著不死,還害人……」
也不知怎麼的,聽了她這委委屈屈的聲音,李曦下意識的就心裡一酸,然後,他轉過身來,這才發現,原來那皇甫靜女已經抬起頭來,正一副淒慘無比的表情,有一下沒一下的抽噎著,早已哭道紅腫的眼睛委屈地看著自己店裡的一片狼藉。
李曦見狀只是猶豫了一下,便走過去,在櫃檯外邊,離她有三四步遠的地方找了塊乾淨地方也坐在了地上。
她繼續抽噎著,「我沒有害死他們家的孩子,我真的沒有害死他們家的孩子……」說著說著,她重又掩面哭了起來,那哭聲裡也不知道積攢了多少辛酸,竟是聽得李曦都跟著一陣子鼻酸,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
「我相信你沒有害死他們家的孩子,那什麼神仙之類的,純粹是狗屁,他們就是為了騙錢的,只要能把錢騙到手裡,他們什麼都敢說……」
「老神仙說我是個命裡不詳之人,無論什麼人家,只要跟我扯上關係,都肯定要走霉運,可是,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害任何人啊……」
李曦聽了不由得皺皺眉頭,都這會子她還管人家叫老神仙……唉,思想上的病果然是最不好治的呀!
「我答應他們,我不姓皇甫了,我不要他們的姓了,我從今以後就叫靜女,我跟他們再沒有一點關係了,他們押著我,我們一起到他們家的祖墳上,把休書燒給那邊了,我跟他們家沒有一點關係了……」
她絮絮叨叨地傾訴著,李曦聽了不由得皺眉,問她:「既然你們兩邊沒有一點關係了,你也不姓皇甫了,那他們幹嘛還要砸你的酒鋪?」
靜女聞言抽噎著抬起頭,微微地搖搖頭,道:「不是他們砸的,是……是我哥哥嫂嫂帶了人來砸的,皇甫家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他們來砸我的酒鋪……」
李曦聽得目瞪口呆,心想世上居然還有這種事情,在這種時候非但不幫著自家人,反而人家只是給了幾個錢,就過來幫著人欺負自己的親妹妹。
李曦張口想罵,猶豫了一下,卻只是頹然地歎了口氣。
過了好大一會子,見靜女抽泣的輕了些,李曦問她:「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這個酒壚,還開不開?」
靜女聞言過了好大一會子才搖搖頭,「我哥哥嫂嫂說,出嫁從夫,在家從父,既然連休書都已經燒過去了,那我就不是皇甫家的人了,還是林家的人,他這個哥哥就能做得了我的主,所以,他們已經去把這間鋪面剩下的租金給討走了,現在這間鋪面已經不屬於我了,鋪子裡的錢也都已經拿走了……」
李曦聞言無語,只是憤憤地朝櫃檯上捶了一拳。
說到這裡,或許是胸中的郁氣發洩出來不少,靜女的抽泣已經漸漸停下,看見李曦臉上憤憤的表情,他勉強笑笑,「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天也黑了,你快回家吧……」
猶豫了一下,李曦問她:「你還想開這間酒鋪不想?你要是想繼續開下去的話,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靜女聞言卻是撲哧地笑了一下,然後她臉上滿是一副感激的神情,梨花帶雨之外,是一種說不出的淒楚與苦澀,「又說大話了不是?還嫌人家笑話你不夠,再添一樁?你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還能有辦法幫我開酒鋪?再說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低了頭,「我是個不詳之人,你還是別理我了,快些走吧!」
「狗屁的不詳,媽的,就是一個神棍的屁話你居然也敢信,要是他們的話都能信,母豬都會腦筋急轉彎了!」李曦憤憤地罵了幾句,霍然站起身來,道:「你就放心吧,這事兒就交給我了,你明天就去找了你原來的那些夥計還有賣酒的婆子們回來,把這鋪面打掃收拾乾淨了,等著我給你驚喜吧!」
靜女聞言抬頭看著他,目光中滿是不解與疑惑,不過到最後,她眼中的那一抹希冀卻還是漸漸退去,她搖了搖頭,「謝謝你願意說這些來安慰我,不用了,你還是走吧……」
李曦拍拍眉頭,豎起一根手指,「信我一回行嗎?就一回……不知道是李曦真誠的眼神打動了她,還是她自己的心並不甘願就此死去,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夜之後,重新改名叫靜女的狗肉娘子還真是信了李曦這一回。
第二日一早起來,她先是打了盆水把自己的頭臉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然後便一個人默然地收拾著前面鋪子裡那一地的狼藉。她是莊戶人家長大的,本就做慣了事,手腳甚是麻利,這會子又打定了主意信李曦這一回,自然要盡快把店面收拾出來。
到了半晌午,也不等她去叫,便有三兩個原本在鋪子裡負責賣酒的婆子得了消息,遠遠的站在道旁打望了一陣之後,見小娘子一個人在那裡收拾,幾個人只商量了幾句,便在路人們的注視下紛紛走進店裡幫著收拾起來。
她們都是這附近的住家,這兩年來靜女待她們不薄,給的工錢甚至比自家男人出去溜街賣菜或者到別人家裡做短傭掙的還多,而且平日裡待她們又和善,從不曾擺過什麼東家的臉色,因此,便不提情分不情分的話,只要這家店還開門,她們也都是樂意過來做事的。
而且,就算那些傳言是真的,這狗肉娘子真是那什麼不詳之身,她們都是四十奔五十的老婆子了,卻還用怕她這個?
有了她們幫忙,不過大半晌的功夫,這鋪面就算收拾出來了,這時候就有人自告奮勇說自家男人會些木匠活兒,可以叫過來幫忙修理桌案,又有人說那些燉好的狗肉並不曾壞掉,只不過是被扔在地上沾了一層泥罷了,拿開水燉上一滾,去了泥,就還是乾淨的,雖說賣已經不能賣,丟了卻也怪可惜,倒不如拿出去捨給人,也算是攢些人情。
靜女一一的點頭允了,末了才道:「捨便捨了,卻也不必遠走,昨日燉出來足有五六十斤,叫事情一鬧,剩下了倒有大半,你們這就拿開水過一滾,去去泥污,然後就每個人都拿十斤去,自家留幾斤吃,其餘的就散給街坊吧,說起來咱們這鋪子開了兩年,你們家裡人還沒吃過咱們的狗肉哩,只是,你們可別嫌髒。」
婆子們聞言一個個忙不迭的又是千恩萬謝,又是點頭答應。
說起來這兩年她們在這邊酒鋪子裡做活,家裡也就算是有兩個甚至三個人掙錢了,日子可比以前好過許多,但普通人家的日子向來過得緊巴,別說沒錢,便有些錢也不捨得買肉吃。
羊肉吃不起,太貴,而且巴蜀之地長大的,大多不習慣羊肉的腥膻,所以平日裡吃羊肉的人並不多。牛肉則是不敢吃,也沒人賣,據說私自殺牛吃牛肉的話,一旦給官府抓住,那就是了不得的大罪,因此即便有人賣,也是價格奇貴,非她們所敢想。
對於她們來說,也就是家裡孩子饞得緊了,這才會到西市裡頭割上半斤八兩的豬肉回來給一家人解頓饞。別看有身份的人嫌豬肉髒不肯吃,還管它叫彘,但普通人家可不講究也講究不起那些,有豬肉吃便已是神仙日子了。
狗肉倒是好吃……可雖說她們守著狗肉鋪子也有兩年了,但是這東西十五個錢才能勾當得一斤,誰捨得?
便是平日裡負責看鍋切肉的婆子私下裡往袖子裡藏一點兒,卻又能藏得了多少?
說起來這回竟是能一人分到幾斤肉,拿回家去倒是能過個年了,她們又怎會不高興?又有誰會嫌這肉髒?
分派好這些事情,靜女正要起身親自到城外的酒莊子上訂十幾罈酒來,以便重新開張,卻見李曦正好迎面走進來。
李曦一眼看見靜女,也不管是不是有其他人在場,便招手叫她,道:「我給你寫了個告示,你去叫人把它貼在門口。」說著,他還從身上摸出一張大紙來遞給靜女。
靜女不識字,不過接過那紙之後卻還是下意識的想打開看看,只見那上面大大的個頭兒,也沒寫幾個字,便抬起頭來凝眉看著李曦。
李曦指著念給她聽——
「告示:李曦獨家秘方釀造,天下奇酒劍南燒chun,自本月十三日起,至十五日至,在免費品嚐,每日只限一壇,先到先得……小姐,這是何管家讓人抄回來的告示,就貼在崇義坊一家酒鋪的門口,據說現在有好些人都在那兒圍著看呢,李曦要讓人免費品酒的事兒,滿城都傳遍了。」
阿錦手裡拿著一份抄錄好的告示遞給楊花花,然後又歎了口氣,「這下子看李曦的架勢,是要撇開咱們,咱們就是想伸手,怕是也伸不過去了。」
楊花花聞言並不做聲,只是將那抄錄的告示看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放下告示,她才微微地一笑,「不會撇開咱們的,不然他不至於把咱們做到這個局裡。眼下他只是在等咱們拿出一份更高的價碼罷了。」
阿錦聞言細思半晌,不由得搖搖頭,竟是少見地與楊花花的看法並不一致,她道:「婢子把最近這些天他做的事情前後串聯起來仔細的想,或許他會到咱們家來做這個賬房先生,要的只是這麼一份自污的名聲罷了,為的就是眼下好能藉著自己的名聲給他的新酒大造聲勢,倒並不一定就是要借用咱們家的力量。」
楊花花聞言笑笑,語氣中竟是有一抹說不出的神往,「這個人呢,別看年紀輕輕的,竟是把世間事都給看透了!他早早的就已經明白,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好名聲遠遠沒有壞名聲來的更有影響力!他更明白,只有大誤解之後,才有大欽敬,只有大惡名之後,才有大善名!」
說到這裡,就在阿錦聞言陷入深思之後,她又搖頭讚道:「以區區弱冠之年,竟能將市井之間輿論的力量操控自如,並運以成勢,假以時日,此子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半晌之後,阿錦才回過神來,卻是遲遲疑疑地問:「他……有小姐您想的那麼厲害?」
楊花花聞言笑笑,道:「不止呢!以後你等著瞧就是了。」
然後卻又歎息一聲,無奈地笑道:「只可惜我命也不捷,若是幾年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我便拚死了也要嫁他!」
阿錦聞言嚇了一跳,左右看看,所幸房內並沒有其他人,不過她還是趕緊道:「小姐,這話切不可亂說,仔細傳出去,又是一場口舌是非。」
楊花花聞言不屑地冷笑,「是非?就憑那些人,頂天了也就嚼嚼舌頭,他們能掀起什麼是非來!要不是看清了這一點,那李曦又怎麼會置整個晉原城所有人的恥笑於不顧,逕自的跑到咱們家當什麼賬房來?他能談笑之間就將這些芸芸眾生玩弄於股掌之上,我雖一女流,卻也自認並不輸他,那街頭巷尾的些許流言,又有何懼哉?」
阿錦聞言只好默然。
這時,卻聽得楊花花又歎息一聲,道:「只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算計時時都落在他的行動後面,想來實在是叫人不甘心的緊!」
她說到這裡,阿錦抬頭悄悄望去,卻見自家小姐臉上的表情竟是前所未見的豐富。
是欽佩?是嚮往?是不甘?還是興奮?
阿錦不知道,不過當下見到小姐如此失常,她卻是忍不住心想:「小姐今天一天歎氣的次數,可是比以往半年加起來都要多了。」
當下她問:「小姐,那咱們該怎麼辦才好?李曦今天可是沒來點卯。」
楊花花沉默片刻,道:「雖然他已經擺明了是要占咱們的便宜,卻怎奈技不如人,這個便宜,咱們也只好送上門去讓人佔了。我恨只是恨,明明是他想占咱們的大便宜,卻還非要擺出一副撇清的面孔來不肯親近,得讓咱們反過來陪著笑臉主動地去請他過來欺負才肯罷休……此人著實是可恨之極!」
阿錦聽著她話裡又是欺負又是佔便宜的,怎麼尋思怎麼覺得似乎都可以被理解成另外一層意思,卻又不便開口提醒,當下便只好問:「您就那麼肯定,咱們送上門去讓他……讓他佔便宜,他就要?」
「要!怎麼不要?肯定要!」
楊花花語氣十分抵定地道:「或許是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過聰明,所以他對誰都不放心,對這世上所有人,都不放心。所以,他才會放著自己的三叔那麼一個成功的商人不直接用,放著柳家偌大的權勢不直接用,非要自己折騰!而且,他折騰得好啊!」
說到這裡,她的目光越過阿錦,又越過不遠處的假山疊嶂,投向了只在視線之中隱隱約約留下一絲影子的西嶺雪山。似乎是感受到了那西嶺之上亙古不變的千年寒意,她的目光也陡然悠遠起來,於是剩下的便只是一句細不可聞的喟歎——
「只是,即便三家人把這酒莊的權力分散開了,難道你就能真正的安心了嗎?下一步,你又想做什麼?小女子能得追附驥尾而名動天下否?」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