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泉匯成的河水在水面上織了一層白氣。
河水平緩,白氣變淡,隨水沖來的兩物清楚地順流飄著,一紅一白,浮浮沉沉——
火翼!冰羽!
他們身上橫著支骨簫,骨簫射下層微薄的光暈包著他們的身體。
狐王的雙眼定在了那骨簫上面。
難道人類那個傳說是真的?
虹彩早已衝下,一手托起兒子,一手拉起冰羽。他們看上去並無大礙,像是疲倦至極,睡著了似的。
狐王過來,把了把他們的經脈,搖搖頭。
「他們沒事。血陣破了,你先走吧。」
「王……」
狐王一擺手。
「我嗅到了小玄的氣味!」
虹彩還想說什麼,狐王身形忽地飄去,不見了。
前行十丈,狐王頓覺冷風拂面,對面又是一道石壁隨之搖晃,有水聲響起,無數的亮點晶瑩地晃動,彷彿漫天的星雨劃過眼睛——
恍惚間,石壁大開,露出道冰梯。潔白純淨,奢華的光彩,上面隱約聽到潺潺的流水,宛若天河之音。
狐王稍一遲疑,輕輕地順著冰梯向上掠去。
冰梯百丈之高,盡頭是座開闊的冰場。
冰場光滑如鏡,中間凹起半尺多高的冰台,冰台外丈許寬的黑河圍繞一周向後流去。流水聲,魚躍不停,與冰相擊極是悅耳。
就在這冰台上面,靜靜地趴著一條墨黑的玄狐。
他六條狐尾安靜地排在冰台上,微合著雙目,神情平靜。
狐王落到冰場上,緩緩向冰台走去,行止黑河岸邊停下。
那六尾的玄狐聽到動靜,張開眼一望,立刻瞪大了,驚異地、困惑地盯住了狐王。身體也隨之立起,凝住了。
狐王望了他好久,胸口起伏不平,哽咽著、生澀著,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小玄……」
那玄狐四肢向後退了退,巡視了一下他的身後,顫顫地、低低地道。
「哥……」
狐王一震,緩緩道。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他很詫異自己的平靜。憋悶在心裡十六年斥責的話,一時竟然只說了這麼一句。
當年小玄一味想從歐陽余炎手裡奪回如雲,狐王極力反對阻攔,最終兄弟兩個大吵一架鬧翻了。
小玄離開五嶺,一走就是十六年。直到歐陽炎炎到五嶺送信,狐王才知道弟弟被人類封印了十六年。
小玄蹲下,苦澀的一抹笑意浮上嘴角。
「我是走不了的,冰台被歐陽余炎結下了血印。」
「什麼!」
狐王如被重棒狠擊了一下,立時一呆。
血印是劍陵宮封妖的絕技。破血印唯一的途徑,就是取結印者本人的鮮血來解封。
小玄的血印除了歐陽余炎能破,再無它法。
狐王萬沒想到自己歷盡辛苦,失了藍順、如藍的性命,到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他一時怔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小玄見狐王一身血跡,散發下疲憊憔悴的臉,目光像被灼傷了一般,偏過頭去。冷硬地道。
「你回去吧!」
狐王沒理他,右手一彈,欲要強行過河,反被一股無形的大力,震了回來。
他忽覺心口大痛,反震之力擊到後心上,喉嚨一甜,鮮血噴了出來,潔白的冰場上落敗了一片的殘紅。
小玄顫聲厲喝。
「歐陽余炎困住了我,你也要留下嗎!」
他目光隨即一冷。
「你是狐王嗎?你是我那個哥哥嗎?你若是,就快些離開這裡,去找另一半鑰匙!」
他異常激動,聲音拔高了許多。
「那雖然只有半片鑰匙,可也是劍陵宮的命!」
他見狐王望著自己的眼睛,有淚光在閃,不耐煩地道。
「別婆婆媽媽了!我在這過的挺好,餓了吃魚渴了喝水!你回去吧!」
狐王轉過身去,淚水溢出,滑過臉頰,滴滴滴在冰台上。
「我會去找歐陽余炎……」
「哥!」
小玄迅速打斷他,前肢不斷地拍踏著冰台,眼裡大顆大顆的淚珠掉下,周圍清晰地傳出淚水的濺落聲。
「我不要你救!我要劍陵宮的人日夜不得安寧!我要歐陽余炎知道,我小玄即使被封在這裡,也能讓他不得安生!他不殺我,其實就是想讓我交出那半片鑰匙!因為,另半片他們早就弄丟了!」
狐王一顫,吃力地道。
「丟了?」
「哥,拿到完整的鑰匙,我們就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許久之後,他小聲道。
「只是,只是苦了如雲,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好嗎?是她叫你來的吧……她怎麼沒來……」
狐王歎息了一聲,猶豫著,但還是取出如雲寫給自己的信,展開,懸在空中。
「你自己看吧。」
小玄目光一掠,立時被吸在了那絲絹上。
如雲字跡清楚,他卻看著看著眼睛有些發花,頭暈暈的,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才看完整。
小玄起來又蹲下,蹲下又起來,掃了幾眼狐王,又定在了信上面。
狐王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講起歐陽炎炎去了五嶺,直到此時,其中的情形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小玄愣在那直發呆,許久也不動一下。
「小玄……」
狐王張了張口,小玄卻道。
「那個孩子叫什麼?」
狐王打量著他,狠了狠心。
「歐陽炎炎,他叫歐陽炎炎。」
「呵呵!」
他笑了。
狐王一怔。
小玄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整個冰場上空都迴盪著他那癲狂的大笑。癲狂中有著無法宣洩的悲愴與憤慨。
他淚水四溢,來回地奔走,突然停下,凝視著狐王,急促地喘息。
狐王頓覺寒意襲來。他看見一種別樣的神情,那是一種無邊的狂躁混雜著仇恨。
然後,小玄又笑了。徹骨抵心的笑啊。
他乾澀的嘴唇哆嗦著,凶狠的咄咄逼人,狠巴巴地道。
「呵!呵!呵!」
小玄嘴裡發出含糊的聲音,繼而,就是長久的沉默。
他目光落在冰台上,像是要穿透了一樣。
狐王望著瘋瘋癲癲的弟弟,極是心痛,輕輕地道。
「我會救你出去的……」
默然許久的小玄,堅定地道。
「如果為我好,你就走吧,留著那半片鑰匙……」
他趴在了冰台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狐王轉身時,他忽然道。
「我想見見那個孩子……」
狐王身形一頓,沒再說什麼,離開了。
夜出奇的靜。蒼穹如黑緞,綴點著星辰。缺了半邊的月亮,揮灑著清輝。
雪也像籠了一層冷芒,莽莽林海,森森的寒意透著些許的詭秘。
這是一個簡陋的山窟,虹彩暫且將火翼和冰羽安放在此處。
他守著火堆,眉頭緊鎖。兩個孩子仍不見醒轉,看上去倒睡得十分香甜。
狐王坐於對面,神情極倦,目光卻始終沒離開火翼手中的那支骨簫。
氣氛有些壓抑,虹彩忍不住開口道。
「王,他們都睡了兩日了,還不醒來……你看……」
「他們沒事。」
狐王簡短道。
「明日一早,你帶著他們回五嶺吧。」
虹彩一愣,馬上道。
「那,王你呢?」
狐王半合雙目,許久。
「對烈陽的事,我始終抱愧於心,如今藍順夫婦又慘死白山之中。前番此次皆由我弟小玄引起,不過——」
狐王面色一凝,低低地講述出另一番話來。
狐狸自古以來就有半神之稱,人類崇尚神明,尊狐為仙,頂禮膜拜,人與狐走的很近,千萬年從未改變。
大約兩千年前,突然成百上千的狐狸失蹤。其中,五嶺最慘,幾乎一族一族的消失,兩年之後才止住勢頭。
對此,歷代狐王都曾出山查探,結果一無所獲。
狐王講到這裡,神情一肅,目光定定地落在虹彩的臉上。
「直到上代的老狐王。他終於探聽到這件事與人類的劍陵宮有關,可惜的是也到此為止了。小玄出山後拿回了半片鑰匙,據他猜測這件事與這半片鑰匙有著脫不開的干係。並且,遠在海外的二十四橋在尋找一把鑰匙。聽說,和劍陵宮有關係,我想他們要找的可能就是小玄拿回的這半片鑰匙。可見,當年狐狸失蹤一事,並非像我們想的那般簡單。」
「這便是那半片鑰匙。」
狐王攤開手掌,一團淡淡的雲氣散出,徐徐翻轉不已。
虹彩驚異地望著,只見灰色的雲氣分開,一枚青綠色的玉環懸浮空中,不動了。
那是一枚樣式輕巧的綠環。環身浮雕著工整的紋飾,比普通的綠鐲要小上兩圈。
他輕輕一彈,綠環落入虹彩的手中。
「王……」
她一驚。
狐王目光蒙上一層不易察覺的溫情。他默默地望了一會火翼,伸手撫了撫他的狐狸頭,以目光示意了一下骨簫。
「我猜得不錯的話,這可是罕見的一件神器。神器有識主的靈性,想必它認的主人也非是尋常之輩。狐族能不能洗恥,就看他了。」
虹彩終於明白狐王的意思了。他是要火翼替他,也是替整個狐族查下去。
紅狐在狐族中地位雖然最低,但身為紅狐的虹彩和烈陽因為是人類師傅調教出來的,便較其他紅狐高上一等,並深受狐王的信賴。不然狐王也不會叫虹彩出山了。
明白了這一點,虹彩卻有著說不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