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雨,像萬千隻利箭,密無間隙、無窮無盡地射向叢林。
它們狠狠地撞擊著,在撞擊中粉身碎骨,在飛濺中化成更強勁的利箭,掃蕩著,與大風匯成尖利的嘶鳴——
雨幕裡,狽靜靜佇立在虛空中,一襲的黑衣幾乎使他完全溶進了雨夜。
他久久凝望著蛇、鼠拚鬥的場面,當望見畫睛祭出的那支骨簫時,身體向後微微地傾了傾,含糊地說了一句。
「第三支骨簫……」
不遠處的狼王桐白衣閃動,伸臂扶住了他。
「狽先生……」
「回去吧。」
狽顯得極為疲倦,身形轉動,逝向那片珙桐林的方向。
狼王桐略一愣怔,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支白慘慘的骨簫,方才離開。
石屋外一片喧嚷的雨聲,屋內火塘裡燃著火,暖暖的氣息柔柔地散開。
青青的石地上刻著些凌亂的卦象,殘缺不全。十幾處卦都是推演到最至關處斷了,在明暗的火光映照下,顯得幾分詭異。
狽站在火塘前,衣服滴著水,很快腳下的石地匯成了一小片水漬。
狼王桐踏進石屋的那一刻,略一呆,目光很快被地上的殘卦吸引住,越看心越驚。
以他的聰慧看得出,狽是在推演未知,而這種未知是狽從未涉及過的天地運勢。
他向狽看去。
狽微垂著頭,半晌緩緩而艱難道。
「王,我不行了……」
狼王桐怔住。
狽的聲音無盡的蕭索。
「自從給人類聖族行那一卦後,我再推演出的就都是殘卦了……」
他話語一轉。
「王此次出山,狽怕是……怕是等不到王回來了……」
「狽先生!」
狼王桐近前兩步。
「這到底是為什麼?還望狽先生明示,只要狼王桐能做的,定當竭盡全力。」
狽搖搖頭,閃退開,恭敬地施了一禮。
「王的知遇之恩,狽應以幾世相報,只是緣盡了。你我都是修行的靈物,王心裡最清楚不過。」
狼王桐默然良久,長歎一聲。
「以狽先生的奪其造化之法力,也不能改變嗎?」
狽目光不盡的苦意。
「王,我們能棄原身化人形,早已違了天道,若在超越生死,不知會帶來怎樣的浩劫啊。」
狼王桐一指石地上的殘卦。
「狽先生既知時日不多,何苦再勞神,該多多保重才是。狼王桐此次出山自會速去速回。」
狽平靜而歉意地道。
「世事自有定數,王千萬莫要急噪。狽本想為王推出下三百年狼族的福禍,看來是難以完成了。」
他頓了頓又道。
「就連狼飛所尋的法器,我也未能推算出來。」
狼王桐微笑著,安慰道。
「狽先生多慮了,飛兒即使尋不到法器,就當歷練吧。」
「不!」
狽目光忽然亮了,炯炯地望向狼王桐。
「王一定要帶狼飛去東北部的燈籠山,那份機緣萬萬不可錯過。」
狼王桐一怔,緩緩點頭,轉身yu走。
狽忽然道。
「帶上思雨夢。」
狼王桐回頭,奇怪地望著他。
狽靜靜地望著火光。
「她資質雖差,又是殘狼,可她卻是在意念玉石上化的身,單是這份機遇,人類都不及。狼飛此行,必定處處險阻,就讓思雨夢的大福之命助他化凶為吉吧。」
狼王桐眉心輕皺,轉身走了。
石屋外的風雨似乎更大了。
狽久久望著石地上的殘卦,忽地氣惱的雙袖一揮,捲起滿室的石屑。
「天真的要變了……」
次日,雨住風停。
雲開始散去,露出縷縷陽光,流瀉於濃密的枝葉,晃出一地的光斑。
蟲音瑟瑟,獸鳥綽綽。高大的格木連著胡豆蓮,一高一低的盡頭是樟樹、楠樹混雜林。花梨木、楓香正半遮半掩羞澀地探著。
林的邊緣,是幾長溜盛放的野菊。金黃、橙黃、潔白、淺紅,置身盈盈的綠意中,惹得蝴蝶追逐舞蹈,蜜蜂歡快地鳴叫。
體態綽麗的蜻蜓,色彩絢美的蛾子忽閃翩飛。它們像小仙人一樣,盡情享用雨後清甜的氣息。
一陣沙沙的響動,從青岡叢裡,前後走出鼠忌、思雨夢和火翼。
昨夜,他們怕引來麻煩沒有回去,另找了一處隱蔽的樹洞歇了一宿。
鼠忌昏睡到第二日午後,方才醒來。
他悶悶地看了他們一會,起身離開。
思雨夢和火翼忙在他後面跟著。
「死老鼠謝都不謝一聲,早知道這樣,昨晚就該把他喂蛇!」
火翼忿忿地道。
鼠忌收住腳步,陰毒的眼神直向火翼投去。
「吃老鼠的狐狸會好心到白白救我!」
火翼一翻白眼,不置可否。
思雨夢前行一步,認真地道。
「昨夜是紅狐狸背你回來的,還給你解蛇毒呢。」
火翼微訝,望著思雨夢正經的樣子,我哪給死老鼠解過毒!
他忽然想道,自己給鼠忌吃的那顆藥丸。
其實那只是截住蛇毒攻心,讓鼠忌活著醒來。小白狼以為替他解毒呢。
我紅狐狸會平白救隻老鼠?以人類的說法,那我得吃多少錯藥!
「小白狼,算了!人家不領情,全當我們沒事閒放屁好了!」
火翼深深歎口氣,裝出委屈的樣子。
鼠忌的目光落在思雨夢身上,陽光下那極至的美令他一窒。
而那純淨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坦誠,叫鼠忌有一種莫名的歡喜。
思雨夢見他盯著自己,並無惡意,又往前走了一步,火翼拉住了她。
「你手上的骨簫是哪裡來的?」
思雨夢的視線落在鼠忌的骨簫上。
那一閃動的睫毛、栩栩如生的紫蝴蝶胎記,使鼠忌不由自主地托起骨簫送到她面前。
思雨夢邊看邊嗅。
火翼忍不住微向前探了下腦袋,裝做不經意地掃了幾眼。
鼠忌立刻收回,忽瞟了思雨夢幾眼,縱身飛逝而去。
「他中了青竹蛇的毒沒幾天活了!」
火翼沒好氣地說。
思雨夢奇怪地向火翼看去。
「你不是給他解蛇毒了嗎?」
火翼本來還為沒看清骨簫就被鼠忌收回去而著惱,思雨夢又有了如此一問,他一下來了氣,背過身,狠狠地道。
「他死活關我屁事!你擔心就跟他去好了!」
自從火翼打過她耳光後,思雨夢便能看出他生氣了。
她實在想不通,他的紅狐狸怎麼那麼愛生氣。
「紅狐狸……」
思雨夢轉到他面前,望著他。
狐狸臉上沒什麼表情,氣消了,鼓鼓的小眼睛轉著,不滿地道。
「你幹嘛對他好!」
思雨夢一臉茫然。
她沒覺得對鼠忌好,一時愣愣的。
火翼拉起她的衣袖。
「好了!好了!走吧,給死黃皮子送jing魄去!晚了他再急著上吊,你又怪我了!」
他故意使出怪調把思雨夢逗笑了。
快行到與黃半仙約定的地點,火翼停下腳步,拿出得之不易的jing魄。
六顆晶瑩剔透、又射出淡淡光彩的,圓圓jing魄,在掌心上甚是可愛。
他有點捨不得。
火翼告訴思雨夢,如果沒有化解為己有的方式和十足的把握,這些jing魄很容易叫黃半仙走火入魔的。
靈物不同,修行不同,道行不同,jing魄自然也不相同,一般來說難以與自身溶為一體。再說,修行最好靠自己純粹的精血。
黃半仙為了助他內人增些功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可能從人類那偷學來的。那傢伙總對人類牽腸掛肚的,遲早會毀在這上面!
他紅狐狸怎麼會幹那種不明智有損聰明的事呢!
火翼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一點都沒這麼想。
思雨夢提起自己吃的那個蛇魄,緊張地道。
「我會走火入魔嗎?」
火翼調皮地眨眨眼,撫撫她的頭。
「輕則瘋傻,重則喪命!」
她臉色一白。
火翼嘻嘻一笑,趕緊道。
「你運氣好,喝了蛇血,吞了蛇皮,蛇又是冷血,與你的精血不會相斥。再說你也沒有刻意去化蛇魄的功力,跟你吞食食物差不多,只不過它留在你的體內了。」
思雨夢懸起的心放下。
黃昏。
簇簇奼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灌木攀援蜿蜒地攔住去路。
前方是片開闊之地,歸宿的各種鳥們自落輝中飛來,像零落飄飛的雲彩,灑的滿天皆是。
風光無限。
不多時,黃半仙攜著妻子小黃姍姍而來。
「美景只應天上有,因我半仙下凡來。火翼兄,想死老弟了!」
火翼嗅著到處都是黃半仙的氣味,聽他一嘴的酸氣,沒好氣地道。
「你黃皮子真該托成人,這窮鄉僻壤可屈了你這不世之才了!」
「唉,天不長眼,我輩奈何啊!」
思雨夢每次聽黃半仙說話,都笑不攏嘴。那怪怪的腔調好玩的很。
火翼怪嗔地白了他一眼,送上六顆jing魄。
黃半仙看看jing魄,又看看火翼,兩眼發光,喜得蹦了蹦,口氣也變了。
「哥們,我就知道你行!」
叫過小黃,讓她用嘴收了。
「我們互不相欠了。」
黃半仙聽了這話,眨巴著眼睛,賴皮地道。
「你紅狐狸有情有意,當年,我——那個了吧。大恩不言謝,那個,是吧。」
火翼哼了一聲,轉身拉著思雨夢走,背後傳來黃半仙嬉笑的聲音。
「紅狐狸,一直向前,有一林子的葡萄,是酸是甜我就不知道了。下次我再找你!」
他回頭,黃半仙已和小黃樂顛顛地離去了。
死玩意!火翼撇撇嘴。
「走!我們吃葡萄去!」
行不過百丈,密林外,幾棵枯死的老樹架著屏障般的野生葡萄。
紫色、飽滿、大顆如珍珠一般的葡萄大串小串,沉甸甸的,胖嘟嘟地掛在密葉繁枝間,散著誘惑的香氣。
奇怪,都熟透了,怎麼一串也不少?
火翼正疑惑著,思雨夢已吃了一顆,剛咬一下便吞了出來,臉皺在了一起。
火翼忙摘一顆放在嘴裡,很快吐了,酸呀!真酸呀!
他感到牙倒了,舌頭也木了,雖然大半顆葡萄吐出來,可還有嚥下的那點酸汁,直酸得打冷戰。
「該死的黃皮子!你竟敢耍我!呸!呸!」
「紅狐狸,這葡萄不好吃!黃半仙沒吃過嗎?」
「這還用吃嗎?若是葡萄甜,不被鳥啄沒了,也給那些貪吃果子的傢伙摘去了!還能完整地留著,分明就是黃皮子拿我尋開心呢!」
接著火翼講了一個人類關於狐狸的傳聞。
從前,有一隻狐狸看到一整架的葡萄,卻吃不到,就整日守在那,任誰來都對他說,葡萄是酸的。直到葡萄乾癟,那隻狐狸才離開。
於是就有了「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俗語。
火翼轉著眼珠道。
「都是人類瞎編的!」
他兩眼望天,突然問。
「你說狐狸好嗎?」
「好!」
思雨夢毫不猶豫地道。
火翼高興了,轉臉瞧見一株古木上掛著蓮蓬狀的蜂巢,有只半大的太陽熊正悄悄地向蜂巢使勁。
他來了主意,叫思雨夢等著他,自己身體早無聲息地飄過去。
那只太陽熊可能頭一次幹壞事,有些不敢,又不甘心離開,遲疑地在樹幹上探頭探腦。
火翼哈腰撿起塊巴掌大的石頭,從懷裡摸出個小木盒,取出粉末狀塗抹在石頭上。他還不忘向思雨夢擠個眼兒,在她訝異的目光中揚手向蜂巢打去。
那塊石頭不偏不倚正中蜂巢,掉下來的時候剛好砸在太陽熊的頭,黏住了。
蜜蜂們炸了鍋,惱怒地衝向太陽熊。
太陽熊嚇得三下兩下離了樹幹,掉頭開跑!
那笨拙的樣,哪逃脫得了蜜蜂的追擊,一會被包圍,一會掙脫出來又被包圍。
蜜蜂不依不饒,憤怒地下定決心,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偷吃賊!
思雨夢驚訝地看看被追的太陽熊,又看看火翼,狐狸臉上沒什麼,雙眼笑著瞇成了一條線兒。
一會兒,火翼牽著思雨夢大方地坐在蜂巢邊,吃著香甜的蜂蜜。
「好吃嗎?」
火翼一手餵著她,一手撫著她的頭。
思雨夢向他笑笑,點頭,也不說什麼,埋頭專注地吃。
他想起三百年前,給思雨夢洗澡的樣子。那樣髒臭的狼被自己洗出雪白來,心裡的舒暢時時能感覺得到。
有時火翼都不敢相信,一條殘狼能化出這般美麗。
他撫過她的頭,又撫了一下她的狼尾,上面竟然棲息著一隻鳳蝶。
火翼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深深地注視著她,把蜂蜜都餵給了思雨夢。
在他們離開時,可憐的太陽熊仍在那劃著圈躥逃。蜜蜂們翁叫著,窮追猛打。
火翼牽著思雨夢飛逝回去。他嬉笑著得意地講起。
原來石頭另一面被火翼塗上了花粉。剩下就好辦了,以他的道行,打准蜂巢使石頭翻過有花粉的一面,落在太陽熊頭上黏住是十分容易的。
「呆會那純傢伙一出汗,石頭就掉了。我可是這世上最善良的狐狸了!哈哈!」
思雨夢瞧著他,呵呵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