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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程程站在用土磚壘成的講台上,就著頭頂懸著的暈黃的燈光,在一面小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唐字。
她轉過身,微笑著望著底下靜悄悄瞧著小黑板的工人學員。
所謂的教室,不過是廢棄的廠房,條件自然算不得好,東拼西湊弄來的十幾張桌子板凳擠著坐了好幾十號人,更多的人則是站著,或坐在前排的地上。雖然,場面有點擁擠,卻井井有條,鴉雀無聲。
「這個字,昨天教過大家,有人還記得嗎?」
馮程程喜歡站在講台上的感覺,喜歡台下這些衣衫襤褸的所謂下等人,喜歡他們那求知的眼神,喜歡他們學會了一個生字或生詞而由衷喜悅的表情。
所有的這一切,都能讓她的心平和安靜。
相比於那個豪華的家,她更願意呆在這裡。
幾乎所有的人都舉起了自己的手,像一支支旗桿筆直地指向屋頂。
馮程程抿嘴一笑,指了指坐在前排的地上高舉雙手的那個人,她認識他,自從半年前,她來這個工人夜校免費上課的時候,那個人就在這裡。
那時,學生還不多,他是其中的一個,也是最笨的一個,馮程程就是不想記住他都難。
那人叫鐵蛋,他和另一個叫鐵頭的傢伙,都是那種當天記得的字第二天就會忘記的人,說起來,那個叫鐵頭的人已經很久沒來了,與他一起的那個姓馬的人力車伕也沒有來,那次,問何先生,他只是說他們有事情,所以,暫時不會來了。不曉得是什麼事情?也不知嚴不嚴重?
鐵蛋站了起來,指著黑板上的字,嘴巴蠕動著,半天也吐不出音來,他臉漲得通紅,手不停地搔著頭髮,半晌,說道。
「我明明知道的,可是,現在又忘了!」
有人在後面輕笑,鐵蛋沮喪地坐下。馮程程靜靜地看著他,嘴裡不停地說著沒關係,隨即,視線在眾人的臉上輕輕掃過,教室內立刻重新安靜下來。
她指著那個字,輕聲說道。
「這個字念唐,在很久以前,我們的先祖在這片土地上建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它就是唐朝,就是到現在,那些外國人還叫我們唐人,而我們這片土地,那些外國人則稱呼它為唐山。」
「唐!」
底下的工人齊聲讀道,雖然,每個人都很輕聲,聚在一起卻異常響亮。
馮程程點點頭,繼續說道。
「下面,有誰上來把昨天學的人民兩個字寫出來?」
她話音剛落,教室的後門咿呀地打開,人們回過身,目光落在那個推門而入的人身上。
那人身著一套灰色細紋的西裝,披著一件黑色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圍巾,戴著寬沿西式洋帽,正是許文強。
許文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推門進來,他知道自己這身穿著根本和裡面的人格格不入,進去也不知道要做什麼,然而,他還是鬼使神差地推開了教室的門,走了進去。
他微笑著向裡面的人點點頭,摘下帽子,拿在手中,目光落在講台上的馮程程身上,嘴角依然掛著笑意。
起初,他就是這樣一直在外面透過窗戶望著她的。
教室後門旁的那扇窗戶,許多玻璃都已經脫落了,為了擋風,全部蒙上了牛皮紙,只有一兩塊玻璃還留在上面。剛才,許文強從那裡經過,偶然往裡面看了一眼,就此停下了腳步。
第一眼,他就覺得自己在哪裡看見過這個女孩,那張微笑著的恬靜的臉,浮現在他的視線裡,他的心莫名地為之一亂。
忍不住再看一眼,那感覺更是強烈了,腦裡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叫他離開,他的腳卻像沒聽見大腦的指令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第三眼之後,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開了,與此同時,心窩裡莫名地熱乎起來,暖暖的,滾燙滾燙。奇怪的是,他這時候的腦子卻清楚得很,還在不停地思索,為什麼會這樣?
這張臉明明就沒有見過,為什麼感覺如此熟悉呢?
一見鍾情?拜託!
就算加上夢中的那一世,他也沒有談過一次真正的戀愛,甚至,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夠被人愛,或愛別人,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愛!
愛這東西,就像鬼一樣,你信就有,不信就沒有。
他記得在夢裡的自己,似乎在哪裡聽過一個人這樣說過,他覺得這話有一定的道理,愛與鬼這兩樣東西,他都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會存在了!
那麼,這感覺是什麼呢?
無論是現實人生,還是那個夢裡的人生,他都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張臉,然而,那種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如果,不能弄明白,他今晚一定睡不安穩。
所以,在這種狀態下,他推開了教室的門,走了進去。表面上,他雖然表現得落落大方,行為得體,實際上,他的心卻蹦得很厲害。
馮程程瞧了一眼這個奇怪的不速之客,就把注意力收了回來。要說對這個奇怪的人,沒有一點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她不想因為這個人,中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很好!」
她瞧著黑板上那兩個歪歪斜斜的粉筆字,輕輕拍了拍手掌,那個寫出這兩個字的工人像打了勝仗回朝的將軍,昂首走向講台,底下的人和馮程程一起,同樣為他拍掌慶賀。
許文強微笑著,輕輕拍了兩下自己的手。
馮程程的視線在他臉上飛快地掠過,一向平靜如水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和平時有所不同。她並沒有通常女人那種異常旺盛的好奇心,對許多突發事情,她也能做到處之泰然,不會大驚小怪。這麼說吧,她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人,只專注於自己的內心,不為外界浮華的表象所迷惑。然而,這樣的一個她,今天,卻不曉得為什麼,注意力總有一絲兩絲會游離到那個微笑著站在教室後排的不速之客身上。
她不易為人察覺地皺了皺眉,轉過身,在小黑板上寫了幾個字。
「這是我們今天要學的字,平等,ziyou,公正!」
現在,許文強的心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他雖然不知道剛才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弄得一向理智的他做出了這樣唐突的事情,不過,他並沒有為此而懊悔!
自從一個人擁有兩個人的記憶之後;自從決定走上那條艱辛,甚至也許根本就不可能走到盡頭的路之後;自從算計,陰謀,冷血代替天真,熱情,衝動之後;自從整個民族的悲苦變成了自己的悲苦之後;許文強的心從來沒有像剛才那般劇烈而有力地跳動過,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活過兩世之後也沒有體會過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想用愛這個在夢中那個世界被人用爛了的字眼形容,他只知道,那樣的感覺讓他變得純淨,透明,在那一刻,他是幸福的!然而,也是最為脆弱的!
他喜歡那樣的感覺,然而,他卻不需要那樣的感覺。
許文強依舊微笑著望著台上的女孩,那個女孩給他的感覺依舊如此強烈,就像黑夜旅行的人們眼中的住家燈火,溫暖而明亮,吸引著他靠近。不過,他已然把這種感覺控制住了,深深地壓抑在自己心裡。
他注定是個孤獨的行者,就算在某個人家的門廊下稍做歇息,也是一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許文強臉上的微笑依舊溫和,他的心卻漸漸冰冷。
「平等,ziyou,公正!」
台下的學員們在齊聲念著,許文強微微啟動嘴唇,無聲地重複。
馮程程轉過身,在小黑板上又寫了幾個字,在轉身之際,她的目光再次在那個奇怪的人身上掃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眼中的他,突然給了她一種蕭疏,落寞的印象,就像全世界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而他一個人則孤零零地站在另一端。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馮程程指著黑板上的八個字,小聲地念著。
她的目光在底下的人群徘徊,還是沒有發現那人的身影,在她轉身寫字的時候,許文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馮程程說不清自己那時的心情,有些悵然,還是別的什麼?
不過,她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沒多久,那個奇怪的人的身影就在她記憶的河流中沉澱了下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浮上來。
也許,很快就會;也許,再也不會;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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