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門外,那個陰沉下來的下午。我要那些答案幹什麼呢?刺刺對我究竟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心意,這又重要嗎?難道我還是不死心——難道我還想著若她也有那麼一絲同樣的心思,我便要違抗這命運,要與這上天賭一賭嗎?
他自嘲搖頭,在心裡說著不可能,可卻無可救藥地想到一件事。
——他想看一眼刺刺的命運。就算不為了自己,他也忽然那般想知道,這個小姑娘的前路,又會是什麼樣。
可——他從不知道刺刺的生辰。剛剛變得這般疏遠,又要如何不著痕跡地去問她?他憂慮著,喉口的濁血愈翻愈烈,將他整顆心都壓得難過起來。未癒的內傷還在侵蝕他的身體,自背後至胸前那被葛川掌力傷到之處又劇烈地疼痛起來。可頭腦卻清醒著,電般想起另外一個可能。他定一定神,也咬一咬牙,雖然知道此舉卑鄙,還是提聲喊出了口。
他喊的是:「無意!」
——她的孿生哥哥。
無意正被刺刺堵在屋後看搗出的藥汁,可採藥是個累差事,他還想著略作休息,忽聽君黎喊他,心中倒是一喜,道:「君黎哥叫我,我進屋去啦!」
刺刺知道沈鳳鳴大概已經走了,也不攔著了他,一起跟了過來,見君黎臉色蒼白,口唇微動了動,終究還是未吐半語。
「君黎哥找我?」無意還沒發現不妥,興沖沖地進屋。
君黎臉上帶著往日的笑意,道:「嗯,我早上不是說,要幫你算一算心上人的下落麼?後來你卻出去了。剛聽見你回來,我想著……現在正好無事……」
無意喜道:「你要幫我算啦?那好啊,我以為你早就忘了呢。」
君黎轉向刺刺笑道:「我幫無意算算——呃,你要一起聽嗎?」
「不用了。」刺刺垂著頭說完,轉身便又走了。
君黎也料得到她會轉身走的,可就算不當著她的面,畢竟是要欺騙無意,心頭只是猛跳著,緊張得去拿紙筆的手都有些不穩。自來師父都說,不要仗著自己懂了些推算,就偷看他人運命前途,他一直謹記在心,也由是深知自己在做的是件甚至可稱無恥之事。可此刻卻竟如著了魔般,一張臉這麼自然地微笑著,已經要無意把八字說出來。
無意咦了一聲。「要我的八字嗎,不是千杉的?」
「我先看看你姻緣。」君黎扯著謊。
無意笑起來,道:「好啊。——她的八字,我還不知道呢。」
他據實以告,君黎一一記下,只是聽到時辰的時候猶豫了下:「卯時將盡?」
「嗯。」無意緊張道,「有什麼不妥?」
「沒有。」君黎搖搖頭,口中看似隨意問了句:「你是卯時末了,那刺刺不會被擠去辰時了吧?」
「哦,那是啊,她就比我晚了一刻,就是辰時了。」無意笑道。
君黎也陪著笑。「好,我看看。」
可那提筆的手終於抖得越來越厲害,抖得連無意都覺出些不對來,小心道:「君黎哥,你沒事吧?」抬眼才終於覺得他臉色慘淡,慌道:「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內傷不舒服?」
君黎咬緊牙關搖搖頭,可就連這搖頭也有些暈眩。他仔仔細細地排起了刺刺的八字——是刺刺的,不是無意的,反正無意也看不明白。
無意見他盯著面前那一些自己看不懂的記錄與符號,久久地發著愣——他有些不祥的預感,便道:「怎麼樣君黎哥,莫非……我姻緣很不好麼?」
君黎卻沒有理睬他。他已經沒有這個餘力。無意看見他擦了一擦眼睛,像是看不清楚般。他愈發有點慌,「君黎哥,你是不是累了——若不舒服就別看了,休息一下再說。」
才聽見君黎喃喃地說了一句,「我看不清……」
「看不清?」無意忙道:「那是真的累了,快休息吧……」
可君黎還在喃喃,如同失了心般不斷重複著那一句話。
「我看不清……」
他忽然閉上眼睛,那一口濁血再也忍抑不住,從咽喉滿溢而出,撲在紙上,也撲在他胸口衣衫。無意大驚失色,吶道:「君黎哥!」便去扶他。他果然已經搖搖欲倒,身體軟下來,靠入無意臂中。
「君黎哥,看不清就不要勉強看了,我不看也不要緊的啊!」無意拚命安慰他,差點要哭了出來,忙喊道:「刺刺,你快來啊!」
君黎睜著雙目,直到刺刺聞聲而至,那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忽然才苦笑起來。
「我怎麼忘了……」他喃喃地道。「我怎麼忘了……」
在終於閉上眼睛之前,他只對她說了這一句話。
——我怎麼忘了,師父明明說得那麼清楚,那個你最關心的人,是算不得,看不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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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了無意,他只道真是自己將君黎逼至傷勢復發而暈倒,自責不已,寢食不思,守在邊上,動也不敢動。
刺刺也守著,卻有點精神恍惚。她自有自己的直覺,可又有些不明白。
君黎傷勢還算穩定,不穩定的只是情緒。他在昏昏沉沉中一直掙扎著想醒——這源於他依稀知道自己在夢裡對於時間的感覺總是錯誤,而刺刺的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了。他可不希望自己是這麼難堪地面對。他不想睡去的。
這種不安的輾轉反側讓刺刺無法看下去。她伸出手來,在無意反應過來之前,已拂中君黎數處穴道。
「刺刺?」無意抬頭,不明所以。
「讓他睡得安穩一些吧。」刺刺只是輕輕歎著。「他心裡記掛的事情……太多了。」
他總算熟睡了,他們卻又一夜未眠。刺刺在天剛放亮的時候,提了無意採藥的竹簍出了門。
藥其實儘夠了,她只是還沒消化了昨日的不高興,不想悶在那間小小的草屋。今日天色青青,還不太熱,風很是舒服,她往坡頂方向肆意走著,走了一會兒,見那太陽露出了一小半來,心情就已輕快了一大半。
不管怎麼說,被人嫌棄了,終歸是不愉快的;可緩過勁來想,自己這個君黎哥,又不是第一次用這種伎倆了。上回自己目送他離去,難過得大哭特哭,可現在一想他那時的表現其實漏洞百出;這回——她若要煩悶,也該煩悶怎樣再去戳穿他話裡那拙劣演技才是。
她一邊輕輕哼了一聲,一邊挑一些草拔了往竹簍裡放——不是草藥,只是草而已。裝到半滿,她提了到一處平坦些的地方坐下,算計著這一回要結一個什麼樣的手環。
待我回去,你也應該醒了吧?見我不在,不知你可會有些擔心麼?她在心裡想著,莫名也有些竊竊的期待,令自己發笑。
做了半個環,餘光才忽然瞥到邊上矮樹叢裡有些異色,她嚇了一跳——那該是個人吧?離自己那麼近,怎麼自己竟無所覺——她慌忙一跳而起,退後道:「是誰?」
樹叢後果然出來個四五十歲的男子,一身白色衣裳鬆鬆垮垮,原是睡覺時的裡襯,竟無披了外衣,顯得他有些低瑣,也就只有一張臉上皺皺的笑還算和藹,稍許卸掉刺刺的害怕。
可她還是覺得此人有些怪異,只好朝他禮節性地笑一笑,便待離開。男子卻已笑道:「小姑娘莫怕,伯伯沒惡意的。」
刺刺聽他這一句話,反愈發覺出他不懷好意。她自來惹人喜歡,一路遇到搭訕的情形也不在少了,可總是善意居多,還真鮮少遇到這般情形,不無緊張道:「伯伯,我有事,先走了。」攜了那竹簍便退。
可那男子身法好快,倏忽已經攔住她去路,仍然露著和藹的笑,只道:「姑娘莫慌呀,伯伯是看你一個人,想你是不是有甚心事——說出來伯伯看看能不能幫你?」
刺刺見他身法,心中已凜,知道遇了會家子,反手暗握腰間劍柄,面上還是笑道:「不用了,我哥哥還在等我,先告辭了。」見那人抬了手臂還待來攔,她劍已拔出少許,口中道:「前輩,你再不讓路,休怪我不……」
話音未落,她忽覺渾身都是一緊,動作已如被繩索緊縛般受制,那拔劍的手不自覺地停住了,根本無法再移動半分。面前的男子雙目看著她,便如透過了她的眼睛看入了她的心,將她一切行動都輕易控制。
他還是笑著,笑著上前,手臂貼上了已經僵硬的刺刺的腰肢,將她身體一抱而起。
「想不到在這樣地方,竟有這麼討人歡喜的小姑娘。」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裡的垂涎已不再掩飾。「不要怕,不要怕,伯伯最喜歡你這樣的丫頭了……」
刺刺的左手還用力握著劍柄,可目光如被吸住,不得不這樣看著他,「放……放了我。」她說得無力,連心力都像在失去,要這樣屈從於他。身體一輕,他抱著她快步往山坡下走去。她不知他是誰,不知他要帶自己去哪裡,不知他要做什麼。太陽已完全跳出了山頭,在頭頂一晃一晃,晃得花眼,晃得她好暈。手不知何時鬆開的,竹簍裡的碎草漸漸漏出,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