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ま奇屋奇襲
天氣愈發地熱了。武平一地已經有自梅州而來的官員迎接,見了夏錚頭臉帶了深紫色燒痕的樣子,都嚇得面面相覷,反是夏錚調侃道:「這南方之地,果然賊盜橫行,也難怪聖上要派我來看看。可就連我,也著了道了。」
兩個官員連連告罪,心中忐忑不安。此地歷來徙客雜居,到底有多少良民多少刁民,從來也細數不清。依照最早黑竹會的計劃,在這最後一段路,是要施以奇襲的,眾人此刻也算見到了這地方奇怪的建築,卻原來築屋並不是南北方正,而是一個個一眼望去渾不知門在何處的圓形,內裡再分數層,中心是院落,或類似天井,而周圍則多可圍住好幾戶人家。圓形既大,牆面又高,難免讓人望而生畏,若不小心誤踏了,那簡直就如誤踏了機關迷宮。
「原來你們的『金牌之牆』總舵,是從這裡演變而來。」君黎向沈鳳鳴說著,話語裡有取笑之意。「怪道他們要在這一帶發起奇襲,這不就是你們黑竹的老本行麼。」
不得已,卻也只能在這樣的房子裡借宿。眾人一路上早已學了乖,每到一處,必先檢查有無被塗過什麼易燃之物,周圍人是否形跡可疑或忽然消失,確定沒有異樣,才肯進了。
入夜——這該是到梅州之前,最後一個夜了。天氣愈來愈好,沈鳳鳴和君黎在天井中對練得興起,一直到了夜深,反更沒了睡意。星河璀璨,連那橢圓的月都失了色,金得有些深邃。
君黎如今已習慣「陰陽易位」中種種惑術之象,大多不必刻意便能輕易相抗,沈鳳鳴卻不得不越發去尋心法之中的奇招,大耗心神以求其效,也因此雖然兩人都是大有所得,可沈鳳鳴看起來愈來愈辛苦,君黎卻似愈來愈輕鬆。
「時日仍短,不夠熟練。」沈鳳鳴坐下休息了一會兒,還是這般歎著。「你倒是勝算比我大些。」
「張弓長定力我看來一般,你如今這些足夠了。」君黎卻道。「不必現在逼自己一口氣練成其中絕學吧,你不是說過,幻惑之術都是心源之學,過猶不及,不小心是要反噬的。」
「說的也是。」沈鳳鳴道,「再跟你練下去,我是要受不了了。」
他站起來。「天太熱,我出去靜一靜。你早點歇了吧。」
君黎笑笑,也沒再說話。
南方的天氣固然三月就已躁熱,可他獨自閉目靜坐一會兒,也便「自然涼」了。靜謐的夜裡只有溫暖的微風輕輕拂過,柔和而又平穩,宛如那一日陳容容撫在自己臉上的手。
夜愈深,熱氣終於消退了下去,那滿天繁星越發亮得耀眼,依依稀稀讓他想起許多個和師父逢雲道長一起觀星的夜。他相信每一個人都對應天上的一顆星宿,或亮或黯,都必有軌跡。從這許許多多星星的軌跡之中,他學會了多少命運的解讀,可是哪一顆才是自己?自己——一定是這浩瀚的星河之中看也看不著,孤零零的一個存在吧?
他想得苦澀,可卻早不悲傷。在造物的眼中,明亮或不明亮,孤獨或不孤獨,大概都所差不多,不過是它的某種實驗。並不是上蒼要厚他人而薄我,而只是——只是我們恰巧各自抽到了這樣一支籤而已。
——我其實已經足夠幸運,雖然生而黯淡,可遇到的人,卻總都能那般明亮,那般照進我的黯淡來。
他想得微笑起來,便在這天井裡仰臥。可似乎上蒼連這片刻的微笑也不能給他,人才剛躺下,無端端地,一股冰冷的氣息忽將他的知覺凜起。他沒動,可心裡那所有的緩慢的思緒已經消失,代之以警覺。
那揮之不去的殺意終於還是來了,在這最後一個夜晚,陰魂不散地聚攏過來。他們的動作好輕好輕。若不是自己剛剛躺倒將整個身體貼在地面,竟然都感覺不出來。
他豎起耳朵細聽,那好輕好輕的聲音大概是七八個人,該是黑竹會那一撥人中武功高強者,張弓長和謝峰德不知是否也在其中。這七八個人的聲息將將貼上這圓色奇詭的建築外牆,便即消失。黑竹會中人,掩飾自己存在的本領委實極高,只有在行路途中不免露出輕微聲響,一旦靜下,幾乎完全不著痕跡,若非方才聽見他們靠近,恐怕根本難知竟已有人埋伏下了。
可外圍土牆高聳,門也已緊閉,不知他們要如何動手?
他從地上坐起,回頭望了望夏錚燈火已熄的房間。他可不敢再逞能覺得一個人能將事情都扛過,便起身欲待先行示警。
夏錚想來也睡得淺,君黎手剛剛碰到了門,已聽到裡面夏錚低喝:「誰!」
「是我。」君黎也低低地道,「夏大人,有點情況。」
門吱的一聲打開,夏錚現出身來。「君黎道長,怎麼說?」
君黎將方纔所覺告知,又道:「雖然他們人不多,但也不要掉以輕心為好。要不要叫大家都起來?」
夏錚一沉吟。「我來安排吧。」
君黎點點頭:「他們遲遲不動,不知在等什麼。我便跟在夏大人身邊,以防有變。」
夏錚方嗯了一聲,忽然眉心一皺。「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君黎一怔,幾乎是同時,他已知道夏錚說的聲音是什麼。
那是根本不必用力就能聽見的聲音——遠處像是來了很多人馬,吵吵嚷嚷聲愈來愈大,人喊聲、馬嘶聲、腳步聲、奔蹄聲——怎麼回事?怎麼這個夜裡,會有這麼多人,鬧出這樣大的響動?
附近荒蕪,也就只有自己這邊有這一幢可供借宿的圓形土屋。果然那許多人馬徑直衝著這邊來了,到了近處,那聲音沸沸不止,簡直像是一下子把夜都點亮了般。
夜是真的被點亮了,被火把。連那滿天的星斗都失了顏色,圓形土屋的牆雖高,外面的火光已經映入。不必夏錚君黎費力去叫,所有人都被驚了醒來,兩個官員、借住此地的旁的客人,也都無一例外地從窗裡探出了頭來,想知道這個擾人清夢的是什麼聲音。
從對面屋裡慌慌張張地跑出一個當地人來,正是這借宿之家的家主,用土話喊著些什麼,可情急之下,眾人竟是聽不懂。
「他說什麼?」陳容容也已經從屋裡出來,微微皺眉,問著夏錚。
夏錚沒答,他也不明白,只有君黎在一邊道:「他好像是說,是山匪來了。」
夏錚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不過他隨即明白,君黎自小就離家四處行走,不知是否早來過這裡,又與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多打交道,恐怕比他們更能聽懂那些奇怪的方言。
那當地人站在對面跳腳,對著夏錚等人面色猙惡,口中嗚哇大叫。夏錚等不約而同又將目光看著君黎,君黎只得道:「他說,都怪我們,我們衣著光鮮,定是來的時候就叫人盯上了,給他們惹麻煩。」
外面的喊聲果然已經如浪般湧起,那唯一的門已被砰砰撞著。外面有人用土話和生硬的官話各喊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說,老規矩,要錢不要命,只要兩百金,若開門乖乖送上,便不傷人,否則便休要怪他們下殺手。
幾個當地人和其他住客都是面如土色,夏錚也便上前拱手,道:「諸位請回屋休息吧,此事交由我來解決。」
兩個官員也是惶怕,只道:「全仗夏大人。」便也躲進了屋裡去。夏錚已將周圍自己人掃視了一遍,疑道:「沈鳳鳴呢?」
「他方才出去了。」君黎答他。
「又這種時候一個人不知道跑哪去。」有人不由抱怨。夏錚也微一擰眉,壓低聲音道:「大家留神,恐不純是山匪夜搶,牆外已有黑竹會的人埋伏,若一會兒動起手來,不要靠近門和牆邊,小心有人趁亂偷襲。」
這土屋雖然圓似堡壘,可究竟不是堡壘,門被撞了這一晌,已然鬆垮,被一把刀自縫隙中一伸而入,將那木閂一下就卡起,火把的光亮一擁而入,隨後擁入的山匪竟然有近百,比這裡的住客總起來還多出一倍有餘。
方才起了門閂的那人一見到這一群人,眼睛就似一亮,將刀一背,向身邊一個狀似頭目的哇哩哇哩說了句話。君黎聽在耳中,他說的是「果真是肥羊!」
這一句話,總讓他覺得有點蹊蹺,那口氣,好似他們本來並不知道自己的底細,甚至也多半並不如對面那店家所說是看到了這麼一隊「肥羊」路過,才起心搶劫。
他想到門外埋伏的黑竹會。——若有人授意他們如此,那也多半就是黑竹會了吧?在這荒山野嶺之地,竟連山匪都能收買來為己所用——夏錚說得沒錯,若真動起手來,這麼多人紛紛亂亂,黑竹會的人再在暗中出手,那是極容易著道的——即便先時有了警覺,也難說在交手中是否還能那般耳聽八方。
一個能講官話的人已經上前,喊道:「我們老大說了,交出兩百金,我們就退,不為難你們!」
那「老大」卻咳了一聲,說了句什麼。這喊話的立刻也咳了一聲,道:「不是,要五百金!交出五百金,就放你們走!」
「豈有此理!」已有人怒道:「就憑你們區區山匪——爺爺來這裡就為了治你們這群山匪的,還敢欺到我頭上來!」
夏錚雖然抬手將他攔住,卻也冷笑欲待動手。他雖是好脾氣,卻也決計沒好到肯拱手送給山匪五百金。誰料君黎識出他的動向,卻伸手將他衣袖一拉。「夏大人!」
夏錚詫異。「怎麼?」
「給他們五百金,讓他們走。」
「什麼!」說話的不止是夏錚,是好幾個人。五百金可不是什麼小數目,誰肯嚥下這口氣?
「不要冒險。」君黎只低低道。「不要給黑竹會一點點機會,過了今夜,到梅州上任之後,你們想怎麼辦這伙山匪就怎麼辦,但此刻明知這群人是用來障眼,明知暗處儘是殺機,怎還能冒這樣險——一旦交上了手,任誰不慎露出半點破綻,那都是性命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