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了門,就見虎視眈眈的眾人仍然聚在走廊裡。君黎反覺有些好笑,只跟著沈鳳鳴走過廊邊,尋了間屋子安置。
「你此來究竟是何目的?」還是有人忍不住,尾隨過去,堵在他房間門口盤問。「張弓長、黑竹會那些人,是不是與你有關?」
「囉嗦不囉嗦?」沈鳳鳴有些不悅,「要有什麼,莊主早問了,還用你問!」
他關門將眾人關在外頭,回頭卻見君黎顧自在笑,不覺詫異:「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我記得那個人。」君黎笑道,「上次在驛站裡從他手上,搶了好多杯盤碗勺,所以他恨我。」
沈鳳鳴原以為他必要鬱抑一晌,卻沒料他看起來反心情不壞,不覺一呆,也笑起來。「他們啊,他們都是你爹的心腹之士,擔心你爹的安危,緊張些不足為奇,也不必這般嘲笑。」
「我爹……」君黎下意識地重複著。沈鳳鳴如今這般說法似乎想也沒想,就像早就以這樣的關係來看待兩人了。被君黎這般一重複,他才覺得或許仍有不妥,忙扯開話道:「你傷還好吧?」
「沒事,多謝你了。」君黎搖著頭。「我也習慣了……」
沈鳳鳴看著他肩頭隱隱約約的血。虧得這是件黑衣,那染透了大半幅上衣的血跡才凝結在暗色裡,若非知情,恐難以辨清。夏錚夫婦見了他,激動之下,只顧仔細打量他的臉、他的表情,就算看到頸上敷著的創藥,怕也沒想過是曾那樣危險的傷。否則,恐怕要更激動。
沈鳳鳴也就慨然坐下來。「想不到張弓長非但自己來了,還帶了這幫手一起來,難怪這麼有恃無恐。」他說道,「差一點要折在他手裡。」
「那人是誰?用的似乎是『闌珊派』的功夫吧?」君黎還不明所謂「幫手」身份。
「闌珊派掌門,婁千杉的師父,叫謝峰德。」沈鳳鳴只道。「他功力深厚,我處處被他壓了一頭。」
「闌珊派的掌門——唔,那再怎麼說,也是『三支』之一,該受你壓制的才對?三支武學你都會點,只要你自己不用他這一支,他不就沒法破你,只能為你所破了?」
「我身上既沒有蠱也沒有琴,還真的只能用闌珊派的『形』之惑。」沈鳳鳴喟然。「單論這一門,我是遠遠不及他。」
「可你最後的魔音……」君黎話音拖了一拖,「那魔音,與我以往所知,完全不同。看來魔音也非必要有琴?」
「是,從源來說,魔音只要有音,便可施出,只是從來沒人願意也沒人想過這般大庭廣眾發聲露醜而已。我是一心想著不能再用闌珊派武學,非要用另兩門不可,沒辦法才這樣。」
君黎笑起來。「怎麼能叫露醜?迎敵長歌,原是理所當然,叫什麼露醜?再說,能退敵就是最好。」
「露醜倒也罷了,可單靠歌聲,終究不如琴音、笛音的繁複、綿長。若不是你那一口氣憋得久,力量那般猛,我怕也退不了他——不知他們何時還會捲土重來——張弓長被你傷了左手,想是沒那麼快好,至少這段日子靠他自己要拉弓放箭定是不行了。」
「那謝峰德呢?」君黎接話,「看起來他的武功還高過張弓長,可便是對付一個張弓長,我都受了這般傷。他雖然要養傷,可我們也要養,我——呃,夏大人、夏夫人還有他們幾個受了火傷的,都要養,大家都差不多。我想著張弓長如今定也看透了我的路數,以他弓箭之遠,再次交手,定更不讓我近身,還真不知遇到這般情形要怎麼辦好。」
沈鳳鳴沉吟了下。「要不我們換換。」
「換換?」
「謝峰德那裡,我功力不逮,惑術也難以傷他,可張弓長卻說不定就受『陰陽易位』之惑,那時不就由我玩了?下回若再交手,我來對付張弓長,你去對付謝峰德——他心法雖厲害,可我看你反不怎麼受那惑術擺佈,那豈不是比我費功夫破除還要輕易?只要惑術對你沒用,你要對付他,就容易多了。」
君黎沉吟:「可我……我不敢肯定。至少我看他那以氣為針的功夫,我就很難脫逃。」
「那也是惑術,你沒看出來?」沈鳳鳴道,「確切來說,是惑術與真正的凝氣針並用,若看不透,當然就只能面面俱到、處處皆防,難免手忙腳亂。」
他說著往君黎肩上一拍。「放心,你只是對這門功夫所知太少。正好,要對付張弓長,我也只好將『陰陽易位』多學練些——你這段日子便陪我練練,也便知曉惑術使出來,究竟都是什麼樣子了。」
君黎嘴卻咧了一下,道:「……陪你練是沒問題,可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往我傷口上拍?」
沈鳳鳴手忙一抬,眼睛卻看著他。「你算是答應了?」
「是啊,怎麼?」
「也就是說你想好後面這一段要與我們同行了?」
君黎沉默了一下。「是。」
「怎麼突然便開了竅了」沈鳳鳴笑。
君黎似苦笑似輕歎。「只是發現……無論我選擇怎麼樣,最終都是要追悔莫及的,就像……就像被那麼詛咒著,怎麼都逃不脫。既然這樣,我為何還要選擇讓我、讓大家都難過的那一種?如今已經這樣見面、已經這樣相近了,那麼留在他們身邊,至少下一次若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還可抵擋些什麼。」
「你今日已為他們抵擋了很多了。」沈鳳鳴道,「其實,夏夫人受傷的時候,我也曾有些悲觀,不過既然你來了,你救了他們性命,足證你的存在非但並非厄運,還是他們的好運。你沒見麼,你一來,你爹開心得跟什麼似。若沒有你在,我都不敢想像如今是什麼情境。」
頓了一下:「尋個機會,早些與他們相認吧?他們也知你是他們什麼人,你也知他們是你什麼人,可偏要這般見外地說話,豈不是很怪?」
君黎搖搖頭。「如今這樣就很好了。強要相認,我怕往後反而尷尬吧,因為——再怎麼樣,我與他們也只有這去往梅州的一段路而已。歸根到底,我是個遊方道士,永不可能再回去夏家,回復這個俗世的身份了。」
他看了沈鳳鳴一眼。「你該能明白吧?就好像是你,雖然你是魔教的後人,但你必也——」
「好了好了,我知道。」沈鳳鳴只好揮手打斷他。「好吧,你肯與他們一路同行,已經難得了——這事反正你自己決定,我不言語。」
君黎才點了點頭,道:「多謝。」
不知這該算他活到今日,心情最最平靜的一個晚上,還是最最不平靜的一個晚上。沈鳳鳴離開後,他在桌邊稍坐,瞥見桌上有先前眾人給夏錚擦洗創口時多餘的白布,心念微動,撕了幾條下來,要往上寫些什麼記號來作卦,可又尋不到筆墨,只能這樣罷了。
靜默下來,身體的疲累忽然上來,他不知不覺打了輕盹。這樣的輕盹最是易夢,朦朧間,像有很多往事浮出。徽州城的種種;臨安城的種種;那個內城裡的種種。忽然醒來,一切皆如浮雲已忘,最後還殘留在腦海裡的,是離開臨安前最後所見的夏琛那一張微笑著的臉。
就連那張臉也漸漸散去。已是三更,他睜眼,望著一室黑暗,只覺得若這一覺醒來就是新生一次有多好?自己是新的自己,厄運煙散,便如個普通人般沒有那許多顧忌壓在身上心頭。
那樣的生活,真的永遠無望嗎?
所有這些縈繞在心頭的親近的人,真的都永遠遙不可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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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次日換回了一身道袍,束起了頭髮。雲疏日朗,總算是個好天。
他獨自出去在附近走了走,回來時,客棧外正圍了二十多人,有幾個探頭探腦地在向裡望。他原是心頭一凜,可看到其中一人衣著,倒明白了。
那人該是這家的掌櫃。想來畢竟是自己家,這掌櫃叫了些人,還是大著膽子回了來。君黎便上前到他邊上,輕輕咳了一聲,「掌櫃的。」
那掌櫃一聽不是當地口音,已下意識地一縮,一回頭,卻見是個沒見過的道士。
「今日沒生意!」掌櫃的苦著臉瞪了他一眼,便回頭繼續往裡看著,倒不知他的意思是不做生意,還是告訴他此地沒有道士的生意可做。
「掌櫃的,別看了,他們還在的。」君黎只道。
那掌櫃的才又回過頭來,「你怎麼知道?你——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他又怕又怒,這般一喊,好幾個人已將君黎圍了。
君黎知道他心中忌憚夏錚這一行人,也憤他們昨日動手打人,心中並不生氣,反笑一笑道:「我是算命的,我當然知道你在看誰。」
說話時,他已見有夏家莊的誰在樓梯口出現,想是聽見外面聲響出了來,見有人圍了君黎,還未決定要不要下來管,卻被一隻手一拉攔了。
攔他的是夏錚——沒了鬚髮,雖然戴了冠帽,可樣子看起來還是有點滑稽。他也出了屋子,目光遠遠與君黎一交,就如知道君黎不會解決不得這點麻煩而偏生不加援手。君黎知他意思,亦只對他微微笑笑,轉頭對那掌櫃的道:「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