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總算能安心休息一下的晚上,他累得一沾枕就熟睡過去,醒來已能聽得見晨鳥的啁啾。
他坐起,靜了一會兒。一切恍如一夢,「君道」,這兩個字留給他的回聲,在這黑黑的黎明,忽然又變得無比清晰。
「見到你,好高興。」這一句話,他也該講吧?可竟然無法去講。竟然連高興的餘地都沒有——都要被那種深深的畏懼所取代,給那條寂寂的命運讓路。當年的你們不得不將我送走時的痛,可知此刻的我,其實感同身受?
他沒時間多縱容自己的痛,下床穿衣。他要趕在前面,先去為他們探路了——要趕在很前,前到,不能相見。
還好,一日無事。兩日也無事。第三日已過了南劍州。他仍然沒尋到過黑竹會人的蹤跡。再往前,就要到那計劃之中所言的小縣了,究竟是黑竹會眾人趁著他熟睡時就已經趕在前面,還是繞了什麼別的蹊徑,或者——他們放棄了,根本沒再追上來?
水陸二路在沙縣再度分道揚鑣,可那個原被選作伏擊之地的小茶棚,卻也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從沈鳳鳴處得知此處危險的夏錚一行打起十二分精神,但——還是無事。
不得不相信,黑竹會的確放棄了此處的伏擊計劃。沈鳳鳴不知該鬆口氣還是愈發緊張,抬眼往前看。至今為止——君黎從未傳來半點焰火的警告。
可就算他們放棄了一切計劃,仍然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是:還有張弓長會來。按理說,他若著力追趕,早該追上了,可卻至今未曾出現過。
張弓長的武功與夏錚硬碰硬大概也猶有未及,可卻也曾是一等一的金牌殺手,往日裡「一箭勾魂」的名頭也曾振聾發聵,驚動江湖。尤其是,統領黑竹會多年,他安排過多少件大案子,連沈鳳鳴都數不過來。
這般想著心裡忽然有點不祥。張弓長沒單槍匹馬追上來,或許已經跟幾十名殺手會合了。若有他在,短時間內重新計劃刺殺——怕是不算難。
緊張卻也只能壓抑在心底。水路走得悠閒而緩慢——三月的頭旬,算來竟已將要清明了。這日已到了一名為清流的小縣,久乘扁舟的一行人總算又上了岸,竟也有些昏昏忽忽,搖搖晃晃的錯覺。
天氣竟是很熱,也不知是真的已然春盛,還是南方之地尤其暖,要穿了單衣才好受些。此地已是福建西部,離皇城甚遠,一行人不敢招搖,可就算不著什麼貴胄華服,再尋常的衣著比起這方圓數百里簡直要民不聊生的窮困之地的裝束來,還是與眾不同,無論在哪裡坐著,都引得來些圍觀的目光。
沒辦法,只好快快避進了一家小酒肆裡。「這裡,前些年打過仗。」年略長的在對年輕些的解釋。其實年輕些的也曉得這地方打過仗——與其說是打仗,不如說是造反與鎮壓——民間叫那個為「起義」。無關金人,那是宋人與宋人的交戰。可竟有人敢在此揭竿起義,也足見此地民風彪悍,並非弱者之土,只可惜究竟無法與大宋士兵相抗,戰禍不過一年,也足以拖窮了一整路的百姓,像這樣的小酒肆都是極為難得的了。
生意當然也並不好,竟是只坐了他們一桌,店家手腳也不快,好不容易能吃上飯,一人忽道:「咦,怎不見沈鳳鳴?」
「我見他方才一個人出去了。」邊上年輕小伙子答他。
「怎回事,先前還在的。」問者雖然抱怨著,可自從仙霞嶺一事以來,一行人對沈鳳鳴已無懷疑之心,縱然他有時未見合群,也只寬心以待,反不無擔憂,道,「這裡不太平,他若一個人出去,不要惹得人盯上了。」
「今日清明,他原說起過,想尋個清淨所在祭奠亡親,想來是自己去了。」一旁陸興才插言。
眾人輕輕哦了一聲,也有人一拍腦門,道:「是啊,今日都是清明了,我竟都忘了。往年今日都是大日子,可此番行在半途,卻要連掃墓祭祖的大事都略了。」
「掃墓掃不到,祭祖卻不能略,最多是從簡。」另一人道。「這裡地方雖陋,所幸這裡也有酒有菜,大家各自禱祝也好——一路過來磕磕絆絆的,也靠先人保佑,方得平安,如此禮數,豈能略了。」
眾人皆稱是,當下各自轉了方向心中默念先人,閉目請佑,更灑酒挾菜,請饗祖宗。一番儀式後,氣氛倒變得有些凝重,彷彿這件事提醒了眾人——你們已離家很遠,或許難以再回去了。
「也不知……不知臨安城怎麼樣了。」有人傷感道。「這離開還不到十日吧?怎麼卻竟似過了幾個月一般——以往出門辦個事也要那麼十天半月的,卻也沒這樣感覺。」
「如今在路上,我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夏錚開口道,「一伺到了梅州,我定安排往臨安諸位家中送信告知平安,也定著人打聽臨安城裡的消息,倒不必擔心。」
「莊主言重了。」一人道。「我們其實倒不該這般傷春悲秋的,反倒要打起精神,好好想想到了梅州要怎麼開這般天下。依一路看來,南方的確是亂,自建寧府以來我們也幸好是走水路,稍微避開了那山林險徑,否則更不知要遇到什麼樣事情。後面又要改行陸路,縱然黑竹會不來犯,怕是也躲不開亂民侵擾——莊主是要去上任官員,若梅州地界也是這般,將來要解決的麻煩恐怕還多得很。」
正說著,忽聽外面遙遙傳來「通」的一記響。夏錚聞聲抬頭,透窗可見南面的樹林翠色掩映之中,依稀升起一支紅色的煙火。
他眉頭已經微微一皺。按照他與陳容容一直以來的理解,這是沈鳳鳴在黑竹會的友人與他互相傳訊。自仙霞嶺以來,好幾日都已沒有了消息,如今——是不是有了新的情況?
「梅州的事情,梅州再說。」他肅然說道,「現在,大家還是提高些警惕。」
說著,又轉向陸興:「鳳鳴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陸興搖頭:「那倒沒說。」他覺出些什麼來,站起:「是否有什麼情況?要不要我去將他找回來?」
夏錚搖頭。「不必了,你也別要落單。」
話語方落,外面又是「通」的一聲煙花。這一次比上一次似乎更近了些,雖然還是那翠色樹林的背景,顯見還在郊外,可大多人都已聽見,不約而同轉頭去看。
夏錚愈發皺眉。若那兩發是同一人所為,這人竟是跑得好快,方纔那一發似乎是四五里的距離,這麼一忽兒工夫,卻好像已到了面前一般。如他是黑竹會的人——難不成——黑竹會的人正靠近過來?
忽聽外面有人驚呼,什麼東西破空之聲正愈來愈大,厲厲凜人。眾人皆驚,齊地站起,已是「奪」的一聲,什麼尖銳之物竟已釘在那酒肆牆上,透穿出一個洞來。這時大門口才聽沈鳳鳴的聲音嘶聲道:「快出來,統統出來!」——卻似乎還是來晚了。那牆面簌簌獵獵的竟不是石沫土灰落下,而是炫目的火光竄起——那是帶了火的長箭!
這真正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沈鳳鳴話音還未全落,火已「呼」地一聲蔓開。沈鳳鳴將將到了門口,手還沒來得及往門上搭,火竟已順著轉過了牆角,這樣燒至面前,逼得他手一縮,連整個出口都已瞬時被火舌吞沒——原來整個四面牆上不知何時早塗了一層紅磷,那火箭接二連三還在自高處射來,霎時之間,整間酒肆就已熊熊燃燒起來。
近得門窗的幾人已然自火海衝出,但包括夏錚夫婦在內仍有四五人困在其中。沈鳳鳴滿身皆汗,料想水源不近,引水已然不及,欲待與眾人撥開那燃著的門楣橫樑,可那箭矢或帶火或不帶火,此番卻瞄準離了酒肆的諸人,仍從不可知之處連連射到,力大勢沉,逼得人直是難以騰挪。這樣箭法,他已知定是張弓長無疑,心中一恨,便要往高處縱身尋他,身形還未離地,冷不防腦後風響,他暗道不好,忙沉身一避,一掌還是堪堪擦了他肩膀,一股慢痛傳上,隨後才痛得一銳。
不中這一掌倒罷,掌力一侵身,沈鳳鳴心頭大驚,猛一回頭去看來人——這偷襲之人看來與張弓長差不多年紀,身材不高,頭髮稀落,衣比身長顯得有些拖沓,可沈鳳鳴哪裡敢小覷他——此人襲來這一掌,分明是「陰陽易位」中的一式「若火訣」,又兼與張弓長同時出現,想來便是婁千杉口中的「師父」、闌珊派當家人謝峰德了!
謝峰德並不識他,原是見他欲往攔張弓長,才出手阻他,如今見他果然回過身來,咧嘴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的對手是我!」
只見已有幾人將衣衫往廚房水缸裡浸了,撈出來披在身上便要衝進去救人。可那壁廂一箭而來,並不向人卻正中高楣。門框陡然坍塌,一段焦黑之物便已落下,雖然並不沉重,也足以在件件濕衣上砸出駭人心魄的「嗤嗤」長聲,那火勢燎熱,濕衣瞬時已經烘乾變得燙人,進門之舉頓時受阻。
沈鳳鳴心中焦急。一邊是謝峰德的威脅,一邊是熊熊大火待救,而另一頭還有時不時的冷箭。三者哪怕少一樣,怕都會好得多。他只能先出手去對付謝峰德,忽然視野中什麼一動——是一個黑影,便如鷂子一般疾快掠上,向那暗箭發出的高處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