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這短短三句,句句皆如重錘,錘得君黎心下早已一驚再驚,一怒更怒。這才是真相?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淋漓真相!朱雀原來早看定了夏錚此行之死——是不是他一早便一手安排了這一切?
他驚怒到整顆心都欲失控,未覺間,渾身殺氣竟然滿溢,就如無聲之雷已炸,瞬時漲入朱雀知覺。朱雀也是一驚,殺意頓銳,可那師徒之意究竟相通,便一剎時他已知這門外之人是君黎無疑。
他的心忽然一沉,銳意竟忽如折去三分,向外便追。君黎並沒有避,人已現在屏風之外。
他的氣好盛,前所未有的盛,一貫溫和的眉宇,此刻卻鋒稜一片。朱雀停步,冷銳又起,先他而發難:「你好大膽子,誰准你在此偷聽!」
「哼,若不是聽到,我還不知你卑鄙到這般地步!」君黎與他對視著,憤怒之下,殺意竟然不退反進。
他這身內功是朱雀所授,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厲顏相向,師徒二人都是「明鏡訣」在身,此刻相對,不需出手,已成草木皆兵之勢,依依在側,竟是連靠近的餘地都無,更不要說試圖去阻攔。
只聽君黎猶自按捺不住,怒言:「原來夏大人這次的事情便是你背後作梗——他與你無冤無仇,如今已然被逼離京,你竟然還要暗下殺手?沈鳳鳴一心為你辦事,不過是在此事上看不過眼,你對他也要趕盡殺絕!」
「沒錯!」朱雀聽他上來語氣便不同以往,言語儘是伐己之意,也早忿怒,乾脆不辯。「都是我安排的,我便是要殺夏錚,你待如何?」
君黎的表情猶如眉間鋒稜忽裂,嘴唇瞬時被自己咬破見血,話語竟難繼續,掉頭便走。朱雀大怒出手,口中喝道:「留下!」
君黎被迫轉身拔劍。朱雀那一掌究竟留了些情,可冰冷掌力撲至,也足以激得他護體之氣颯然作響,連那劍身都被激得微微彎曲,發出鋮然之聲,只差分毫便要侵到肌膚。
「怎麼,你還想去追?」朱雀冷然。「黑竹會六十名殺手已在路上,加上太子派葛川帶的三十人——你莫非也像沈鳳鳴一般沒腦子,不掂量掂量自己能擋幾個!」
「我只不想他們因你的卑鄙送命——非去不可!」
朱雀臉一沉:「我不准你去。」
君黎劍一響:「那便先殺了我。」
朱雀面色急變。君黎說出這句話來,那意思便是不死不休了。「為了區區一個夏錚,竟值你這般與我作對?」他厲聲道,「你是忘了還是不知道,夏琝當日如何想置你於死?你以為我要殺夏錚,其中沒有因你的緣故麼!」
「因我?我可沒有叫你殺人!」君黎恨道,「我是與他交情不深,但我幼年就曾與他相識,心裡當他是忘年之友,沈鳳鳴也是我朋友,你更不是不知。要我不與你作對,那你現在便下令將殺手撤回!」
朱雀何曾被人這般指使,怒道:「你還真敢要挾於我——不可能!我派出去的人,從無撤回之理!你現在收手,我放過你,就當今日之事未發生過,否則——」
「那就來吧。」被壓抑住的聲音,怒極反靜。君黎已經抬起劍來。那劍尖這樣無忌而挑釁地點在距朱雀鼻尖三尺之處,連最後一絲情面也消失殆盡。
「真以為我不敢!」朱雀殺機已動,催動掌力,裹挾冰冷內勁壓向君黎。君黎赤亮亮劍刃迎上他,欲以身法之快和兵刃之利消解他的壓迫。
外面的府丁侍衛太監自然早都聽聞內院有變,可這地方非請勿進,沒人敢犯,只有秋葵聞訊之下,才敢急急闖入。遠遠已見兩人交換了一招,隨即,一劍一掌,再次進入相峙。
她見此情境臉色慘變,只道:「君黎,你瘋了?快住手!」
她清楚地記得,數個月前,就是在這個地方,君黎只在朱雀面前出了半招,就已幾乎命喪。她還不知這次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可是那同樣的以一劍之孤要挑戰朱雀之態,卻真的一般無二。那次是為了她,今日呢?
可是那二人誰也沒有看她,誰也沒有回答她。忽然間才聽君黎咳嗽了一聲,那強忍的一口濁血還是自嘴角溢了出來,顯然僅是一招之下,已然受傷。
便在秋葵心頭猛跳之時,只聽避在一邊的依依也輕輕「呀」了一聲。沒有別的聲音,只是,她抬頭,正看見朱雀的袍子自腋下至肩上,竟倒著裂開了一道口子。
君黎的劍尖沒有血跡。只是割破了肩上一點袍子,與受了內傷相比,差得何其之遠,可偏是這袍袖的輕損才最諷刺。朱雀週身湧動的殺意似乎靜去了那麼一瞬,隨後,狠狠熾烈起來,熾烈到秋葵和依依都連退了兩步,才能呼吸。
他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連空氣都在顫動。「養虎貽患,果然是養虎貽患!留你在身邊,如今你竟然用這一招——用這一招要與我性命相拼!沈鳳鳴叛我,如今你也要叛我!」
話語裡居然有悲憤。君黎並非聽不出來,只是殺意還是這樣燃著,沒有更烈,也沒有退縮。
「我自知不是你的對手,若不性命相拼,沒有半分機會。」
「爹,君黎——你們究竟……出什麼事了?」秋葵委實難以相信適才晚宴間還互相談笑著的兩人竟至如此,擔心朱雀更要出手,咬一咬牙提氣掠至君黎身前。「君黎不會是爹的對手——你們——這便罷手吧!」
「罷手?哼,女兒,告訴你,這小子想走——他想便此丟下你就走——你說我要不要攔他?」
秋葵吃了一驚。「你要走?」她不及回頭已問。
「我只問你,」君黎言語簡單,「你信我還是信他?」
「我……」秋葵抬眼看了下朱雀,又垂開,咬了咬牙。「信你。」
朱雀聞言,面容微一抽搐,就如被什麼刺到了生疼。
「好。」君黎已道,「既然信我,便信我不會丟下你不顧——今日我要走,是為了一個非走不可的理由——就如當初我非來這裡救你不可一樣重要,只是恐無法帶你同行,但你多等我一段時日,我定回來,帶你一起離開。」
秋葵還未說話,朱雀已抬手。「自說自話!你自己都未必走得出這府第,竟還想著來日帶人離開!」說話間左手便要將秋葵先拉至自己身側。
秋葵下意識輕吟一聲,袖間利弦激射而出,便往朱雀手腕襲到。眼前倏忽一閃,君黎動作竟快得多,已經搶在她之前,橫劍先往朱雀掌上一擋。
朱雀手掌變抓為展,掌心內力一吐,君黎來得倉猝,手腕受力,劍頓時脫手向下而落。朱雀冷笑。那明鏡訣本身不過內功心法,並無固定招式承載,君黎的招式一貫皆在劍上,如今離了劍,就算要拚命,怕也拼不出來了。
可兩人如今相距已近,殺意相撞便如針鋒相對,只叫秋葵頭腦如受重壓,好似無數奇怪噪音自耳朵傳入腦中,攪得頭如要裂開般地痛,連神智都像要被這樣生生擠出來。她只能退至一邊,君黎已經覺出身後一輕,打起了精神來欲待設法拾劍,朱雀豈能給他這個空隙,便在他腳尖堪堪要觸到劍,忽然那劍只如被大力所制,就此擦地移出丈許,已在手足所不能及。
抬頭朱雀後招已至,那掌力正是「潮湧」之力,竟已不容情。這與數月前又何其相似,縱然功力大進,朱雀那一掌必也是他所不能擋,可他又不能不擋;可如今的他已無懼色,縱是冰川崩塌般的巨力,他也便這樣伸掌迎上。
秋葵和依依,都連叫都不敢叫喊一聲,只驚到這樣摀住了嘴。雙掌相交,兩人內力頓時已如海河交匯。朱雀行有餘力,君黎卻一始便已勉強——只覺那一股大力湧來,要將自己全身都鼓破還不夠,更將他週身骨節壓得咯咯作響,好似一間硬挺挺木屋要立住那澎湃無倫的狂雨大風。
朱雀見他瞬時面色已白,穩住內力惡狠狠如居高臨下:「再問你一次,你還要不要追去?」
君黎只用足了力氣,回以同樣惡狠狠的兩個字:「要去!」
朱雀大怒,手上加兩分力,逼得君黎一雙足往這內院青石地中陷去兩三寸。他猶自不死心再問一遍:「還要追去麼!」
君黎已經抵敵不住,「撲」地再被逼出口血來,可便是這般,仍是用盡力氣說那兩個字:「要去!」
朱雀猶可加力,但也清楚如今君黎已是極限,再加一分,他臟腑必受無可逆回之重創,此刻這樣看著他,雖目眥欲裂可竟猶豫難決,殺意與殺意交迭著,那原足夠吞沒對手的力量竟只是這樣停滯住了。
——他是他唯一的弟子。他無法親手斷絕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