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沒說話。他不確定是不是該告訴她真相——告訴她她是被人拋在這夏家莊的門口,被不知多少人看見了那樣衣不蔽體的慘狀。他也不知是否該告訴她,與她有盟的夏琝其實,連認都沒敢認她。
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準備去尋個人來幫忙,才剛待開門,卻已聽身後有動靜,一回頭,卻竟看這個本以為根本不能動彈的婁千杉已經就這樣走下床來——那身上的血湧方才是勉強才止住的?那沉重的內傷應早抽空了她氣力?她——難道是瘋了,是不要命了,是不知道疼了,竟然這樣走下來?
「你幹什麼!」沈鳳鳴幾乎有些氣急,回身攔她,「不想活命了?你道救你回來那麼容易麼!」
「救我?」婁千杉笑得嘶啞,「這世上竟有人會救我,你唬誰?我只知道我既然沒死,便是上天還沒這麼輕易放過我,還要我去做我該做的事,就一刻……就一刻……也不能浪費!」
她說話間,已經向攔至面前的沈鳳鳴抬手,那原本就帶傷的手指輕輕激出兩道堅硬的血線——她竟還在耗費血氣,使用那凝冰訣!沈鳳鳴這當兒自不敢再以心法破她,只能由得她來,但那堅硬的血線也只不過那麼一瞬,就軟弱著灑向了地面。
「有什麼該做的事!」沈鳳鳴厲聲道。「再有什麼該做的事,也比不上你自己的性命要緊!你知道你如今是什麼樣的身體嗎?你……你要我怎麼說,你可曾……可曾有那麼一點愛惜過自己!?」
婁千杉只是張著五指,露出那般威脅之態。「愛惜?」她苦苦冷笑,「你若也像我一樣,被蹂躪到失去一切最珍視的,就會知道徒留這條性命來愛惜——根本無益!」
她像是變得癲狂,便要向外衝。沈鳳鳴是好心不敢下重手,卻竟被她指甲亂抓起來,忽然便是一道血口抓在了臂上。他只覺一痛,一怒之下一把抓了她雙手手腕,將她往回一拖,怒道:「『最珍視的』?就你這個樣子,你那什麼『最珍視』的人看了會如何?你敢這麼去見他嗎?他若看見你變成現在這樣子,會很歡喜?」
婁千杉一愣,慢慢抬眼,看他那一臉怒氣沖沖,忽然心下想憶起什麼,如受重擊,身體一時竟搖搖欲倒。「那天晚上……除夕那天晚上……是你?是你……?」
這一頓然省悟令她整個人忽然都窒息了,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瞬間已無力,整個向下虛脫墜去。沈鳳鳴忙伸臂抱起她來,才見她慢慢睜開眼睛。
她像是激動到不能自已,胸膛起伏著,令他生出些別樣的擔心,可到了最後,她卻忽然就這樣投在他懷裡,放聲而哭。
他將她抱回榻上,想放她躺下,她卻像粘住了他,沒法離開他的懷抱,將所有的哭號都傾瀉在他懷裡。除了父親,這世上終究還有一個人能讓她這樣無忌而哭嗎?如果有,這個人真的應該是沈鳳鳴嗎?可就算是錯了,她也不想再忍了。她遭受過那麼多那麼多非人之痛,似除夕那夜的一丁點兒冬夜的溫暖,大概就已經是她此生最可聊以慰藉的美好了——又為什麼不能在他懷裡哭?
但這大哭似乎終於耗盡了她一鼓而作的力氣。她終於完全無力了,昏昏沉沉地又躺倒在床上,但那手卻又掐著沈鳳鳴的手不願放開,依依稀稀地又開始喊著「疼」。沈鳳鳴無可奈何。對於虛弱無依的女孩子,他終究是沒辦法的。好在她總算不再往外亂跑,願意聽自己的話了,那麼怎麼都好說。
「知道疼了麼。」他歎著氣,輕撫她的發。
婁千杉猶自這樣拉著他。「是不是你?」她喃喃道。「你認真答我,不要騙我……是不是你?」
「是……是我,又怎樣?」
她的臉上竟露出點小女孩般的笑容,迷迷濛濛地又道:「你那天為什麼來找我?」
「我……忘了。」沈鳳鳴總不好現在說那日是想來與她談黑竹會的事情的。
婁千杉輕輕「哦」了一聲,像是有點失望,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又將目光投向他。
「你相信嗎,我真的不是……不是個壞人。」她輕輕地道。
「我沒說你『壞』。」
「可我好恨你。」她低低地道。「恨你,恨世上一切男人。」
她停了一下,眼眶又濕潤了起來。「可其實到頭來最恨的,卻是我自己怎麼竟不生而為男人。若我是個男人有多好,就不會受那麼多欺負,你又怎還敢那樣嘲笑我?」
——若她是個男人,所有那些屈辱是不是都不會存在?所有那些困難,是不是都不值一提?
沈鳳鳴答不出來。「你還是休息,先不要多說了,哪日精神好些,再慢慢說。」他見她言語反常,不無擔心。
可婁千杉卻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仍然這樣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要,我還要說。」就好像害怕過了今日,出了這個房間的門,回到還有旁人在的世界裡,自己與沈鳳鳴,或許又不再是今日這樣的關係,而恢復到往日的身份,往日的立場。「我有好多話要說。」
「那好。」沈鳳鳴只得道,「我聽你說,你不要急。」
婁千杉才寧靜下來。
「那年我十二歲,我爹死了。」她抬眼望著屋頂,先慘慘然笑了一笑。
「我們其實好好的在山裡走路的,忽然後面上來一批人,對我們前面的另一批人圍堵追殺。我們只是無關的兩個路人,卻竟這樣受了牽連——我爹被那些殺手當作前面那夥人的同黨殺死了。
「我只是個小女孩,他們也許才發現殺錯了人,就把我送下了山,幫我葬了父親,還跟我說對不起。那真是這世上最荒唐的一句『對不起』——我爹被他們殺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可他們只留了一句『對不起』。
「我在跟著他們下山的路上,偷聽到他們是黑竹會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是黑竹會。他們走後,我孤零零地走了兩天,餓倒在路邊,被我後來的師父救了。」
婁千杉說到這裡,面無表情,以至於沈鳳鳴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那所謂的「師父」,原來竟會是她後來一切變化的罪魁禍首。
「我師父——他是個武功很高強的人,」婁千杉依舊不帶一分起伏地道。「他那時候很照顧我,對我很好,看我孤苦伶仃一個人,就說收我為徒,要我跟著他。我當然很高興,就答應了。我現在的武功,全是跟他學的,不過當然,一直不是他的對手。」
沈鳳鳴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她這次身中的那許多「陰陽易位」之傷,心頭一拎,雖未說話,卻也警覺起來。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強暴了我。」婁千杉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連半分過渡都沒有,半分鋪墊都沒有,突突然然就是這麼一句,就如要將什麼美好的事物那樣血淋淋地撕開,把那殘酷的現實就這樣全無徵兆地鋪陳在人面前。她語氣何等平淡,可沈鳳鳴毫無防備之下,聽聞這句話,手竟輕輕顫了顫。
——於那時候的婁千杉來說,這一切的突然,也不會亞於今日這種敘述。她所遭受的痛苦,又豈是言語可以傳達。
沈鳳鳴有點想開口制止她說下去,可又覺得,或許她憋得太久太久,非說不可。
「我做夢都想不到,師父會這樣待我。不論我如何反抗、掙扎,都沒有用。他還說,他垂涎我已久了。他早想得到我了。哼,他就是這麼說的。」
婁千杉說著,嘴角竟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可那得意卻何其虛偽,得意著,眼角的淚卻便這樣流了下來。
沈鳳鳴終於有些按捺不住,道:「你……先不要說了。休息一下。」
婁千杉根本如同未聞,一手拉著他,一邊卻還是說了下去。
「那年我十四歲。」她輕輕地道。「嗯,十四歲,就是……五年前。自那天之後,他就時時來找我。我那時心裡好怕,也好恨,卻也沒有辦法。我虛與委蛇了好久,終於在一年後尋到機會,在他飲食中下毒,又趁機在他必經之路上埋了暗器,趁他中毒、受傷之際,一鼓作氣地將他殺死,算是給自己報了仇。那一日我可高興了。雖然我清白早喪在他手,可是我畢竟殺死了這罪魁禍首,自此以後,至少算是了結一樁恨事,剩下的也便只有一件事了——給我爹報仇。
「我武功已有小成,就扮作男裝入了這江湖。之前也已打聽過了黑竹會的來龍去脈,我便決意混入黑竹會中,伺機找到兇手給我爹報仇。果然很快就給我找到了當年那幾個兇手,而他們卻都沒認出我來。我趁著他們後來去執行任務,跟蹤而去,借人之手將他們一一除去。只有一個人在臨死時認出了我,他跟我說,當年的事情另有隱情,他只是受人之托,也不知究竟怎麼回事,但殺死我父親之事,好像並不是表面上看來的那樣僅是誤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