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江南是一座安閒的城市,整座城市都洇著淡淡的花草的清新,淡淡的人情的溫暖.
江南在每個季節都是不同的。春天,滿山的點紅花綻放。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的笑聲迴盪在整個江南。夏天,寄荷蓮子的清香安撫躁動的心。長途跋涉汗流浹背的旅人來到江南時,總以為是到了仙境。秋天,成片的流熒在夜幕下的草地上盛開。不管是人類還是野獸,都在螢光閃閃的花海之中對飲唱歌。
點紅,寄荷,流熒,瑩舞,江南特有的四種花草,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季節詮釋著江南---那一絲淡淡的愉悅和溫暖。
恩,還有一絲淡淡的憂愁。
三月-點紅
陽春三月的江南,滿城都有一種隱約的香氣,淡得你不仔細根本嗅不出。那便是點紅香了。點紅是梔子的一種,但它月白色的花瓣尖卻暈出一點胭脂色,點紅之名由此而來。三月中旬點紅艷,如雲的花枝下正是少年向意中人表露心跡的地方。折只花枝,別在姑娘發中。少年憨憨地拉起姑娘的手,滿樹花枝會見證這一切。
「阿沅?阿沅?別睡懶覺了,快起來。」揚柳街水記客棧後院的一排房子前,一個跑堂打扮的少年敲著門。眉間雖儘是埋怨,但更襯出俊氣的臉。
「哎呀春天多好啊,睡覺最舒服了!陌,你真煩人!」屋內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靜了好一會兒,另一個跑堂打扮的出現在門前。她頭髮綰起,用帽子緊緊遮住。幾如黑色的湛藍的雙眼氣鼓鼓地盯著少年,眼中竟隱隱可見螢光點點,如縮小的夜空。
少年可沒空注意這些,他輕輕皺了皺眉,拂去剛剛落在女孩身上的花瓣。「可是我們畢竟是在這裡做工吶,當小二也要有小二的樣子嘛。」說著,逕自向大堂走去。
女孩哼了一下,但終是跟著少年去了大堂。
兩年前,揚柳街水記客棧來了兩個有些奇怪的客人。
一進門,走在前面的少年朝店裡小二欠了欠身,直徑走向櫃檯,臉上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說:「店主,你們這裡缺不缺人?」
「恩」水堂本來是想說不缺人的,但看到少年背後那雙怯生生的眼睛,竟不由自主猶豫起來。
「我們本是遊歷之人,只是想在這裡住些時候。只要您願意,我們以工錢抵房錢。」
不要工錢只管吃住,這可算是撿到便宜了。水堂又細細打量了少年一翻,只見他從容不迫,決不似一般求職者那樣促狹。水堂越發感到好奇,思量一翻,終於說道:「好。」店裡僅有的一個小二說:「帶他們去後院你住的地方,找兩間空屋。」隨即轉過身來,盯著少年道:「以後你們就是這客棧的夥計。那麼,告訴我你叫什麼?」
少年迎上他的目光:「我叫陌。她,」說著指了指身後的女孩,「叫阿沅。」
陌和阿沅,兩個彷彿從天而降的少年,走進了江南。這意味著兩人和江南之見那縷看不見的絲線終於連接。終有一天,江南人會明白這意味了什麼。
中午是客棧最忙的時候,同時也是阿沅和陌展身手的好時機。
「3號桌鍋貼蝦餅,春筍裡脊,板栗悶雞,熏蛋四個!8號桌煎茄夾,鹵肘花,雞蓉油菜一盤!"阿沅乾淨利落地喊出兩桌菜名,然後為客人續了茶水。此時只見陌一手托一木盤七盤菜穩穩放在裡面。阿沅隨即端菜上桌然後收起木盤直奔後廚。一路傳來陌沉穩的聲音:」7號桌水晶凍,溜草魚,桂圓珍珠羹!五號桌雪菜蠶豆,雞肝粥,春筍裡脊,鹵肘花!」
當他說完,阿沅正好進了廚房,陌於是為兩桌斟茶到水兩個人時間掐的極準,即使客人再多也不手忙腳亂。很多人甚至為睹兩人技巧而特地來水記客棧吃飯。水堂老闆每天撥拉著算盤也是眉開眼笑。在月末他通常塞給陌幾串銅銖,要他「自己買點東西」。而陌總是帶著那若有似無的笑,僅僅道個謝轉身離去。而阿沅則突然跳出,尖叫著拉著陌四處逛,清脆的笑聲很遠仍能聽見。
總之,陌和阿沅的到來為江南,至少是與揚柳街臨著的三條街帶來一絲新奇。活潑好動的阿沅,冷靜沉默的陌,再人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終於晌午過去,客人也漸漸少了。阿沅瞅了個空跑到外面曬起太陽來。暖暖的陽光照的阿沅渾身舒服,微風中那一絲淡淡的點紅香讓阿沅感覺鼻子癢癢。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阿沅抬起頭,是揚楓街賣粥大叔的女兒小依。小依小依,小鳥依人。小依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此刻小依正紅著臉急急走過。阿沅閒著無聊,一下子跳過去攔住小依:「小依姐去哪裡這麼慌張?」
阿沅想著可算是有人玩了,不想小依一改往日的活潑,聲音低低的說:「沒沒什麼"說著往背後藏什麼東西。
阿沅眼尖,一下搶過小依想藏的東西---竟是一隻竹籃。但竹籃裡卻有花的芬芳。阿沅狐疑地望著小依,大有「不說就別過去」的架勢。
小依顯得慌張起來:「只是去採點點紅花」
「採點紅?」阿沅奇怪,「你摘那個幹什麼?」
小依似乎嫌阿沅聲音太大,將她拉到路邊,怪道:「小聲點!要不是看在你與我要好的份上,我才不會告訴你呢!」
「這有什麼秘密的嗎?摘花也要偷偷摸摸?」
小依像看怪物似的看著阿沅,突然笑了:「哎呀,我忘了你不是本地人了。我說你都16了怎麼能不知到呢。」隨即她止住笑,莊重地說:「採點紅,是為了釀酒。」
「釀酒?噢,怪不得你家的米酒荷包蛋那麼好吃!」
「哪兒呀。你就知道吃!那個米酒是爹手藝好,和我說的酒不一樣。」
「哦?那」
「江南的女孩子從小就開始摘點紅釀酒。把點紅花瓣在瓷盅中搗碎,取汁液與自製的酒麴一同放在罐中發酵」
「哇,那得多少花呀!」
「所以江南的女孩子才要從小開始做啊!一年能做出幾小杯就頂不錯了!成酒的顏色比寶石還瑰麗,是透明的紅色,所以叫『嫣汁』。」
「這麼難那一定能賣不少錢!」
「什麼呀!」小依瞪了阿沅一眼,「『嫣汁』用的是春天最好的花。新婚之夜新娘要拿出做了多年的『嫣汁』與新郎」小依的聲音已經細微的聽不見了,臉也紅的像蘋果。忽然她一把搶過籃子,又瞪了阿沅一眼,「小孩,才十五六,懂什麼呀。去去,幹活去,今天的話誰也不許說,否則以後不讓你喝我家的粥!」說完飛也似的跑了。
阿沅什麼都記住了就是忘了小依說的最後一句。等到陌閒下來,她立刻告訴了他整件事,得意的想看陌驚訝的表情。每想到陌仍是掛著淡定的笑容:「知道了。『嫣汁』被認為是神賜的祝福,這是江南獨特風俗。小依有意中人了,她要不急忙忙地去採花釀酒就奇怪了。」
阿沅的興致頓時減了大半,埋怨道:「嘿,你知道啊,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沒有問過。」陌仍是在掃著院中飄落的花瓣,不看阿沅一眼。阿沅生氣的走了。
花瓣飄零,真是個美好的季節。阿沅倚著院子另一頭的一株樹,微微歎息。
夏-寄荷
寄荷是荷花的一種,但它不是長在水塘裡,而是寄生在樹上。七月寄荷開,一株挺拔的樹上施施然開出大片大片碧綠的葉子,葉間隱著幾朵各色的荷花。寄荷蓮子有一奇妙之處:找一株寄生在蘋果樹上的寄荷,掰開它的蓮子嘗嘗,是不是有淡淡的蘋果味?就是這樣。仲夏時,摘下的蓮子清香籠罩整所城市,清新的讓人沉醉。
水記客棧兩年前來的跑堂少年臉上總是帶著一絲隱隱的笑容。自由之翼「在」之隊司徒幌在水記客棧留宿時就注意到了少年的冷靜幹練和自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他要做的不過是促使事情的發生。司徒幌不知為什麼打了個冷戰,直到馬隊出了江南很遠,他仍然在回想那少年的笑。
臉上雖顯出一絲笑,但眼中隱著千絲冰冷。
這是怎樣一個人啊。司徒幌知道幾十年練出的看人的本領不會有大的偏差,歎息:若是生逢亂世,怕是與那個冒險王埃裡克一樣的人。
但事實上司徒幌所感歎的少年正坐在客棧後院的一棵點紅樹上發呆。點紅花已落盡,寄荷蓮子的清香顯出來。淡淡的蓮香雖能安撫心緒,但似乎對陌不管用。陌臉上的表情仍是沒有變化,但那只重複著揪葉子動作的手出賣了他的神思。好一會兒,陌臉上竟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他仰望著天,輕輕歎了口氣。
已經來江南兩年多了,過了這個冬天就三年了。兩個下雪的冬季,但那樣東西始終不見蹤影。假如找不到那個東西那還要它做什麼六年,不,七年的努力,就白費了
一瞬間少年的眼裡充滿殺氣,但很快被一絲笑意取代。不,不會白費的一陣風吹過,陌竟然咳嗽起來,白淨的臉悶的通紅。
陌動了動,即使在夏季的早晨,人也不會感到特別炎熱。他甚至感覺手有些許麻木。陌撥開了一直擋在前面的寄荷葉,霎時如一尊雕像,再也不動了。
「我就要這間屋子!就這裡最幽靜!」他記得阿沅挑房子時這樣說。
「窗戶對著樹有什麼不好?春天可以聞花香,夏天可以擋太陽吃蓮子,多好啊!」他記得來江南的第一個夏天阿沅這麼說。
「你難道怕有小賊嗎?沒事沒事嘛,睡在窗戶下抬頭就可以看見星星!」他記得有一次阿沅這麼說。
現在面前的那扇窗戶開著,熟睡的阿沅整個就出現在陌面前。陌只感到腦子一片空白,他竟沒有趕快鬆開手,溜下樹。
女孩只蓋了條薄褥子,兩條修長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黑色的頭髮凌亂的散在身下。陌從不曾注意到阿沅的頭髮如此美麗。蝴蝶骨在肩前突出,凸顯出的曲線隨著呼吸起伏。陌呆呆地注視著,他從不曾發現阿沅的如朝陽的臉頰是那麼的可愛,他從不曾發現阿沅撲閃著的睫毛是那麼的美麗或者乾脆說,他從不曾發現阿沅,這個跟了他六年的女孩,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了。他對她的印象,仍是六年前那個怯生生的瘦弱的小姑娘。
陌悄悄下了樹,又輕輕掩住窗子。阿沅的朱唇彎出一抹笑意,手臂攏著黑髮散散搭在胸前。陌盡量輕輕的離開,他望了望天,突然感覺江南是個很好的地方。藍天白雲,花香襲人。他突然希望那件事從沒發生過,那樣他可以選擇永遠住在江南,其它的都滾。
但是,陌苦笑,瞥了一眼阿沅的屋子。在某些事上,選擇了就無法後退。
清風明月,夜朗星疏。一陣幽幽的琴聲忽近忽遠,讓人聽不真切。
夜色中一個人影終是顯現。眉須皆白的老者,眉宇間竟透出一股淡泊塵世的灑脫。
老者仍是撫琴,似乎不曾注意不遠處的白衣少年。
草聲悉簌,似在說著少年站了數天的執著。
「除了它,不再問別事?」老者突然發話。
「是。」少年立刻回答,聲音卻是清脆婉轉。
站立數天,對於自己的突然發問仍是思路清楚,老者暗暗感歎,不簡單。
「去江南。那裡有你想要的東西。」
「多謝。壑龍驚的…老前輩。」
秋-流熒
十月上旬的流熒火會,是參加過的旅人最難忘的一晚。流熒草在夜間開花,如無數只螢火蟲憩在夜間。清風吹過,花兒如螢火蟲四處飛舞。就著這點點螢光,江南人在草地上唱歌跳舞。誇父豪放的舞蹈總是可以吸引很多年輕人的喝彩;河絡精巧的蕭笛則總會贏得女孩們的嘖嘖讚歎;羽人男女的「翼舞」為苦於表白卻找不到機會的男孩提供了機會在流熒火會,人們都以為到了傳說中萬物剛創生時,所有的種族還都是那麼和諧,無間。
現在是九月廿九,還有四五天就要舉行流熒火會了。阿沅雖說不是第一次見但仍是興奮的上竄下跳,到處打聽。逮著空就對陌和另一個夥計說。
「哎哎,前年那個巨人雷厲據說今年回來嘍!呵呵,非得坐坐他的肩頭。雷厲好高啊,不知這兩年長了沒有。」
「郊外的那個翼人姐姐好久不見了,不知會不會來參加。假如來的話我一定問問她那個『黃梨煎蛋』是怎麼做的,太好吃了!」
「揚楓街大半的小吃鋪子都要做招牌菜拿去招待朋友呢。哎呀呀,想起蘭姐的雪梨醬,張伯的魚蓉炒蛋,張叔的葷粥哇,提前兩天少吃東西,留著肚子那天晚上好好吃!」
每當阿沅停留在無限遐想中,陌就點一下她的腦門,淡淡地說:「好了快幹活。幹不完小心水堂店主罰你。」阿沅就只好無限眷戀地收起想像,極不情願地幹活去。
不過似乎阿沅的願望總是特別靈驗的。那晚流熒火會上,誇父雷厲和東夷小碧都來了。當然,還有阿沅最愛的揚楓街小吃。總之那晚阿沅臉上的笑容讓陌也受到了感染,笑容也明顯起來。阿沅見陌笑,更開心了。
阿沅最開心的事就是看見陌能笑,那比讓她吃整條揚楓街的小吃都好。
阿沅是在很小的時候被陌收養的。嗯,說收養不合適。兩人相遇時,阿沅十歲,而陌,也不過十二。
阿沅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十歲之前的一切就像在霧裡一樣不真切。不過她記得十歲之前她只能在街上和別人搶東西吃。那天中午,一群孩子搶走了一個好心婆婆給她的一塊餅,她餓的受不了,躲在巷子口小聲哭。她真想學著從前一個大姐姐那樣跳進城郊河裡。因為大姐姐被好多人迎回來,臉上還掛著笑容。小姑娘阿沅不知道那意味了什麼,她只是覺得河裡一定有好吃的,所以大姐姐會笑,可以一直閉著眼睡覺。
然後,一隻白淨的手遞過來一塊麵餅。阿沅抬頭,卻被陽光刺痛了眼睛。顧不了那麼多了,她搶過餅,嗚嗚地吃起來。
三個餅下肚,阿沅總是感覺肚子舒服了。這時那只白淨的手又伸過來,毫不遲疑的拉過阿沅髒西西的小手,阿沅沒有反抗,順從地被帶到河邊。手捧了水,很仔細的給她洗手洗臉。這時阿沅才敢偷偷看手的主人。他的臉和手一樣白淨,黑黑的眼睛只是專注地看著女孩的手,離的太近,阿沅甚至能感覺到男孩的呼吸。
終於,男孩拍拍女孩的手,示意她洗好了。他轉過頭面向她,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你叫什麼?」
阿沅愣愣的看著他,不說話。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女孩是啞巴:「嗯,你不會說話啊」
「阿沅。」
少年愣了愣,隨即說:「嗯,陌。」然後他拍拍阿沅的肩膀,「我要走了,以後別把自己弄那麼髒。」但阿沅拉住他的袖子,不說話。
陌仍是那副表情,淡淡地笑:「我去找東西,要走很遠。路上可能也會有沒吃的的時候。」
「我和你一起。」女孩只是說。
陌看了她很長時間,吐了口氣:「好。」
阿沅一直奇怪,自己那天怎麼會輕易的跟陌走呢?
可能只是因為那一絲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微笑。
阿沅又不見了。這個月的第五次。
陌無奈的放下手頭的工作---只有他能找到阿沅。
這次,他是在後院的一棵泡桐樹的枝椏上找到她的。桐葉隨著陣陣秋風翩然飄落,阿沅奇怪地散了頭髮,粘在頭髮上的桐葉如一隻隻小憩的金蝴蝶。
「想什麼呢?」陌笑著問。
阿沅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望著天。
於是兩人一起陷入沉默。
許久,阿沅突然幽幽歎了口氣:「今年是第三個冬天了。」她又轉向陌,重複說:「今年是第三個冬天了。」原本螢光閃閃的眸子也暗淡無光。
陌一愣:「那又怎麼了?」
阿沅低下頭,再抬起來時臉上卻是笑的很開心:「沒事。哈,我裝憂鬱居然把你也騙了,喔,我真厲害!」說著跳下樹去,輕快的跳走了。
陌望著阿沅遠去的背影,不知該說什麼。
還有一個月,還有一個月阿沅心裡默念。一定要找到。
跟了陌在東土的大陸上遊歷了整整兩年,阿沅仍不知道他們要找什麼。每次他問陌,陌總是搖搖頭:「不找也罷,我們只當是出來玩了。」阿沅縱有再多話,也只能嚥回肚裡。
不過阿沅最終還是知道了要找的東西:那東西在江南;每年冬天才出現;名字叫瑩舞;最重要的,那東西是用來治病的,治陌的病。
到底是什麼病,阿沅不知道。為什麼陌不去江南,阿沅也不知道。但阿沅不希望這個好心的哥哥受傷,去江南的願望就深深扎根在小姑娘心中。
兩年之後,阿沅終於能讓陌改變心意,去了江南。
其實有無數次,阿沅一直在想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很久以前自己不過是個搶東西的小乞丐。然後陌就像神一樣降臨,然後自己居然就跟著這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四處跑。然後因為陌的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的病而拚命的要去找那個叫「瑩舞」的東西,在江南每年冬天她都要在雪地裡扒尋但阿沅從來不覺的苦,或委屈。她甚至覺得似乎她本就應該這樣做。
「那麼你是否知道,采瑩舞,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彈琴的老者突然問。
「知道。」白衣少年回答。
「那麼你知道,瑩舞是做什麼用的?」
「知道。」
琴聲亂了一下,但隨即被調回正音。「假如你連命都沒了,那別的一切還有何用?」
「不,我不會死。」白衣少年抬頭,眸子熠熠發光,「不會。」
冬-瑩舞
12月到2月,當雪下的能沒過腳時,會有飛向天空的雪花---瑩舞。
今天,阿沅起的特別早,天還是黑的。她披上冬衣,在梳妝鏡前慢慢的梳著頭髮。她的頭髮不算很長,但很厚,梳起來仍是十分麻煩。白皙的,但因為常在陽光下曬而顏色有些深的手在如墨的發間穿梭,一會兒,頭髮就被綰成一個髻。
應該去叫陌,然後好好炫耀一下自己起的多麼早。如果在平常,阿沅一定會這樣做。但今天,她卻只是歎了口氣,趴在桌上,舉起左手細細看著精心包紮的中指。
昨天,阿沅的心情很糟糕。連日的晴好天氣讓她很是焦急失望。所以在收拾碟盞的時候一連打碎了三個。眼看水堂的臉色變的鐵青,阿沅竟慌忙去用手撿。
「哎呀。」瓷片割破手指,她趕快去吮。
一隻手伸過來,決然的拿過她的手。是陌。
陌拿來了藥粉,很細心的塗在阿沅受傷的中指上。阿沅霎時覺得臉發熱,想抽出手,卻被陌呵斥:「別動,還沒塗好。」
阿沅低低說了聲「謝謝」,沒人答應。她抬頭一看,陌已經去幹沒幹完的活,似乎剛才的事他並不知道。那一副淡然的表情讓阿沅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割傷。
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啊?阿沅狠很想了想,腦袋卻是一團亂麻。她賭氣不再纏這個問題,決定出去玩一天,不幹活了。反正冬季來江南的旅人也不多嘛,阿沅自我安慰。
透過窗子看去,天已微微有些發亮。打開門,絲絲涼意迎面撲來。
絲絲涼意下雪了
阿沅一下子呆住,隨即摀住了嘴---真的下雪了!
她立刻狂奔出去,消失在揚柳街盡頭。只留下一雙冷漠的注視著這一切的眼睛。
下雪了下雪了!
曾有旅人說要感受神的偉大,可以去關中,垓下,或者雪後的江南郊外。山連山的白色,夾雜著土地和枯樹的黑色,強烈的對比能讓人暈眩。
阿沅一直奔到桃林前的小路,周圍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已到了腳踝。她掏出進入冬季後就沒離過手的烏晶鏡片,對著空中飄然下落的雪花瞇著眼睛細細觀察。
雪啊,你千萬不要停!
凜冽的寒風吹的雪花四散飛揚,長時間的瞪著眼讓阿沅感覺酸疼無比。但她只是用早已麻木的手揉一下繼續尋找那向上飛的「雪花」。
終於阿沅放下手中的烏晶鏡片,兩顆不爭氣的淚滴也隨之掉落。
難道,我永遠也找不到瑩舞嗎?我無法為陌的病做點什麼嗎?
長時間的用眼,快速的奔跑,空空的肚子讓阿沅感覺一陣暈眩。她不由得跪倒在地。手,腳,臉,下巴都已冰得麻木。
下巴!
阿沅連鏡片也顧不得拿,瞇起眼睛仔細看
看到了!飛向天空的雪花,瑩舞!陌有救了!
阿沅立刻後退了幾步,將手埋入雪中---瑩舞在雪地中生長,在下雪時開花,花兒如雪般潔白晶瑩,與雪共舞。遇到溫稍高一點的東西立刻消失不見。
現在阿沅的手已是烏紫烏紫,她哆嗦著走進瑩舞開的地方,跪著慢慢尋找
終於,一株幾盡透明的,帶一抹淡綠的莖桿出現在阿沅面前。
恩,還沒有開。快快,我摘回去
女孩盡量輕輕地掐起細莖,然而---
細莖突然生出數支綠色的根,蜿蜒著爬上女孩的手,刺進去。烏紫烏紫的手顏色開始變淺,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阿沅幾乎要倒在地上.
不,撐住這,這到底是怎麼會是
女孩突然發現,前面的雪地上洇出一片鮮紅。並且紅色還在擴大。那是
血的顏色。
一陣來自背後的劇痛,阿沅倒了下去。
一雙手抱住了女孩,阿沅定了定神,是陌。
陌藥給你
男孩臉上仍掛著一絲隱隱的笑。
那不是藥,但是謝謝你了。
女孩烏紫色的手已變成了慘白,綠色的根如鎖鏈緊捆住她的手。她費力的抬起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陌的臉,又趕快放下。她偏頭看了看地上的匕首,費力的對陌一笑。
是你刺的?
男孩的笑容更明顯了。
對。瑩舞需要吸收精神力才能在離開母株的情況下存活。你最合適。
女孩的如星空般的眼睛瞬時被悲傷淹沒。她張了張嘴,什麼也沒有說。
許久,女孩突然擠出一絲微笑。
陌,是我採瑩舞太晚了。你要這樣懲罰我
陌,我不怪你,你也別再生我的氣了
陌
呃,最後,陌,我
寂靜。除了寒風的聲音。
女孩的眼睛看著陌,但眸子越發暗淡。
你,你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只是一個高級魔法幻想出來的生物而已,只是一個「影子」而已。是一個六年前我花重金訂的有指定記憶的,附著生命的影子而已。一個工具,知道嗎?一個幫我達到目的的工具。
「為什麼那麼確定,」老者微微笑道,「你不會死?」
「愛情中的女孩的精神力是驚人的,哪怕只是一個影子。」少年臉上是淡淡的笑容,似乎一切都計劃好了。「會有一個影子替我去採。」
「瑩舞是通向世界的盡頭的路標,跟著瑩舞花可以到達世界的盡頭。你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去看那些偉大的傭兵團究竟如何。」
「為什麼?」
「那樣我就知道,怎麼做才比他們都好。」十二歲的陌堅定的說。
那已是六年前的對話了。六年來,他一面引導阿沅記住她的任務;一面四處遊歷,收集各地的信息。六年前的那句話他一直清楚的記得,也一直不懈的努力。
但現在,他突然覺得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他只想陪著懷中這個女孩。
細莖的頂部已有些許膨脹,快開花了。綠色的根也越發粗。女孩單薄的身體變的越發輕盈也逐漸透明.
陌看著懷中的女孩,女孩深藍的眼睛---她週身唯一沒有變淺的東西---也看著他。
「這珠子小子,不簡單那。幻想生物的珍寶珠居然被你引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撫琴的老者出現在陌身邊。
陌不答話,只是注視著懷中的女孩。
終於,女孩就像雪花一樣,消失了。
消失了。
一陣壓抑的吼聲自陌喉嚨最深處噴湧而出,他緊緊握住手,只是在手上留下幾道青痕。
男孩撿起地上的深藍色,有點點螢光的珠子隨便塞進了懷中,站起來,盯著地上細弱的莖桿,以及含苞待放的包蕾,眼神竟是比冰還冷。
連最後一絲溫情也消失了嗎?老者感歎。
「前輩,不知您為何出現在這裡?」陌彎出一絲笑,臉上卻沒有一絲暖意。
老者撫鬚微笑,問:「是否還去世界的盡頭?」
「去。」
「你要知道,你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決不改變。」
「好好!」老者大笑,「去,去。」
望著少年決然而去的背影,老者不禁想起多年前踏進壑龍驚傭兵團時,自己那一襲銀白色長髮。
他,或許不會再有真心的笑了。
聯邦歷832年,一個叫陌的少年從江南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