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慶在龍虎山待了數日後,就匆匆趕往南京去了,可見朱儀的猜想沒錯,張玄慶對造船之事果然是分外重視。
南京成國公府,朱儀正在款待自己的女婿,朱儀笑道:「老夫沒想到佳婿,如此短的時間內,就推動朝廷做出了重開海路的決定,真是年少有為。」
張玄慶謙遜道:「岳父過獎了,此事朝堂能得以通過,也是眾人合力,小婿只是略盡了微薄之力。」
朱儀道:「自家人就不必如此謙遜,老夫知道勳貴世家,還有朝中那幾位老臣對開海之事的支持,都是你一力促成的。如今你來南京,可是為了那寶船廠之事?」
張玄慶道:「不敢欺瞞岳父,小婿在京城聽聞大明船廠,都在南京,特別是當年為鄭和船隊建造寶船的船廠,如今是歸南京兵部管轄。小婿擔心那些不死心的文官,會從中作梗。」
朱儀聞言笑道:「此事你大可不必擔心,南京兵部尚書馬顯與本公頗有交情,造船之事想必他不會故意刁難。」
「小婿想去看看船廠的情況,不知是否方便。」
「此事容易,船廠就在那城外西北角,你盡可前去。」
次日,張玄慶獨自一人,來到南京城牆外的西北方,遠遠望去,只見船廠內木材堆積如山,船工往來如織,一處干船塢中正在架起龍骨,不禁感歎,雖然大明已經停止官方的大規模出海活動,但造船活動仍未停息。
南京四大船廠中龍江船廠創建於洪武初年,開廠之初就由工部都水司管轄,成化以來,工部又於廠內設立工部分司,專職建造大明戰船。
黃船廠專職建造御用船隻,它受工部和南京守備司雙重管轄,工部負責建造,守備司負責船隻的調撥。
撥船廠專職建造馬船和快平船,寶船廠自朝廷停造寶船後,也開始建造馬船和快平船,這兩家船廠目前已經劃歸南京兵部管轄。
當年為鄭和船隊建造寶船的工匠均已不在人世,他們的技藝是否傳授給了後人,此事還尚未可知,張玄慶擔心的就是如今的工匠技藝,無法建造能遠航西洋的大型船隻。
即使天子從兵部取得的鄭和存檔中,有寶船的圖紙,但這也要靠技術精湛的船匠才能建造出來。
張玄慶一身道袍,慢慢走近寶船廠大門處,門口的守衛軍士上前一步,攔住道:「此處是兵部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張玄慶取出從岳父朱儀那裡弄來的通行憑證,交予軍士,很快就得以放行。步入廠內,船廠裡最為醒目的是大量的木材。
這些造船所用的木材,自山林中砍伐後,需要數年日曬風乾,才能使用,否則用新鮮木材建造的船隻,下水數月之後就會解體。
這些大大小小的木料上,都帶有刀刻或烙刻上去的銘文,張玄慶見到一根圓木上就刻著「智字一千七佰二十八號圍三尺長三丈三尺」。
周圍來來往往的工匠們,對這個少年道士都感到很是好奇,一位頭髮已經開始花白的老工匠上前道:「這位道長請了,不知道長來船廠之中有何貴幹?」
張玄慶稽首道:「貧道此來,只不過想看看,曾為大明取寶船隊建造過寶船的船廠。」
老人苦笑道:「道長如今看到的,還不及當年船廠的半數規模。老朽聽父輩們說起過,當年為朝廷建造寶船之時,船廠工匠數萬,每天都有木料自上游運來,其場面遠不是現在能相比的。」
「請問老丈高姓大名?」張玄慶難得發現一個可能是昔日建造過寶船的工匠後人。
「小老兒不敢當,老朽姓周名宗建。」老人道。
「原來是周公當面,貧道有禮了。」張玄慶稽首道。
老人慌忙道:「匠籍之人不敢受此大禮。」
大明匠戶比一般民戶地位還低,他們要世代承襲,而且為了便於朝廷徵召,不許分戶。匠籍若想若想脫離原戶籍極為困難,需經天子特旨批准方可。身為匠戶不得參與科舉,也就是說他們完全喪失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這船廠中的船工全部都是匠戶,周宗建身為其中一員,長久以來形成的自卑心理,讓他在張玄慶面前,抬不起頭來。
張玄慶笑道:「貧道聽聞朝廷近日已經決定重開海路,如此一來,勢必要重造寶船,到時候還有借重於諸位船工之處。」
周宗建聞言道:「道長所言確實?若是朝廷真要重造寶船,只靠眼下這些人可遠遠不夠,而且昔日寶船的圖紙,船廠中也沒有存留。」
「此事老丈大可放心,朝廷既然決定了重開海路,造船之事必有所準備。」張玄慶笑道。
周宗建歎息道:「老朽有生之年,只希望能見到親手建造的寶船,到了九泉之下對父輩也有個交代。」
張玄慶見到周宗建作為一名工匠竟有如此抱負,不禁感歎我大明真是遺賢遍野,即使在匠戶之中,也有非凡之輩。
張玄慶指著木料上刻的文字,問道:「這些刻在木材之上的文字,是何意義?」
「這些是標注的木材分類,這個『智』字是木材入廠的批次,『一千七佰二十八號』是同一批入廠的木材順序編號,『圍三尺』是這根圓木的圓圍尺寸,『長三丈三尺』是這根圓木的總長。」
「往日入廠木料上,並沒有這些記號,但後來船廠督造主事發現:由工部都水司負責採購的木料,在移交的文書上,對木料只分為大木、次木、中木、小木,以及根數,並無木料的圓圍長短尺寸,接收之人只按文書記載交接,常有木商與接收之人勾結,以次充好,以小換大,空耗朝廷資財。此後,每根木料入廠前都要刻上記號,以便查驗。」周宗建對這段刻在圓木上的文字來由,瞭如指掌,娓娓道來。
張玄慶對那位督造主事深感佩服,如此的木料堆積在一起,沒有編號實在是難以管理。
「不知那位主事姓甚名誰,如此幹才,朝廷當加以重用才是。」
「老朽只知督造主事,眾人都稱他張公,此等貴人不是我等匠籍之人可以接近的。」周宗建黯然道。
此時一名身著官服的中年人,在軍士的指引下,向這邊而來。只見此人面容清瘦,身形矯健,身著青色官服,正疾步走來。
正與張玄慶交談的老人遠遠看見,忙下跪道:「小人周宗建見過督造大人。」
張玄慶回身一看,那名官員已走到跟前。
「不知這位道長俗家是否姓張?」
「貧道正是張玄慶,不知督造如何稱呼?」
南京城的官員對數月前天子賜婚的那場喜事,都還記憶猶新,大家都知道成國公的女婿是當今天子最為寵信的正一道掌教真人張玄慶。
南京城中的文官雖然對這位道門真人不屑一顧,但這位船廠督造確是文官中的異類,他擔任南京兵部主事已經有數年,久未陞遷,已經滿腹牢騷。
對這位成國公的乘龍快婿,他只想找機會搭上關係,為自己的仕途發展提供助力。
今日這位督造聽到門口軍士所言,一名少年道士拿著中軍都督府發放的通行憑證,進入了船廠,料想到必是成國公的女婿到了。
「下官南京兵部主事張清玄,暫任寶船廠督造一職,見過張真人。」
張玄慶身為朝廷冊封的二品真人,這位主事張清玄,品級才是七品,自稱下官絕不為過。
「原來是張主事,方纔我還聽這位老丈言及張公為船廠木料之事,所訂下的制度,果是幹才。」張玄慶笑道。
「下官身為船廠督造,對本職之事當然需盡心竭力,昔日木材流轉之中頗有紕漏,下官只不過是查漏補缺,真人謬讚了。」張清玄謙遜道。
「貧道與這位周老丈甚是投契,不知他在船廠之中現居何職?」張玄慶問道。
督造大人掃了一眼還未起身的周宗建,溫言道:「起來吧,你能得張真人青眼,也算是祖上積德了。「
然後笑著對張玄慶道:「船廠之中,此等工匠成百上千,下官依稀記得,此人姓名在那名冊之上是廂長之職。」
張玄慶道:「朝廷決定重開海路之事,想必張公也有耳聞。寶船廠是昔日寶船建造之所。若待正式旨意下來後,造船重任可都壓在張公肩上了。」
「朝廷有命,下官必當竭力報效。」張主事正色道。
張主事又慇勤的為張真人介紹船廠,張玄慶正想借此機會瞭解船廠的整體情況,也不拒絕。
整個船廠分為前廠和後廠,兩廠各有通往長江的出水口,並設有可以啟閉的石閘,用以控制水量。
造船時將水排出,關上閘門,在船塢裡施工;船造好後,開閘進水,將船體浮起,放船入江。
船廠內除設有提舉司、幫工指揮廳和一所專門打造海船風篷的篷廠外,還設有細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鐵作坊、篷作坊、索作坊、纜作坊等七個作坊,以及看料鋪捨等。
船廠工匠分工細緻,下編四廂,每廂分為十甲,每甲設甲長,統管十戶。一廂分為船木、梭、櫓、索匠;二廂分為船木、鐵、纜匠;三廂為艌匠;四廂分為棕、篷匠。
周宗建就是一廂之長,手下有四十戶工匠,難怪方才在眾多工匠之中,只有他主動與張玄慶搭話。
張玄慶隨著督造主事,走到一處正在製造絞盤的工坊處,一根絞關木正在工匠手下慢慢成形。
絞關木是船舶絞盤上的橫木。絞盤由車耳、車關棒和絞關木組成。絞關木的使用方法,是在絞關木的兩端套夾上起軸承作用的車耳,將絞關木支撐起來,再在絞關木上的卯孔中安裝四個車關棒。
跟隨在一旁的周宗建道:「此物名喚絞關木,乃是製造絞盤的重要部件。絞盤在船舶上用處頗廣,升降船舵、起錨、拋錨以及升降船帆,都要用到此物。不過起動之時,需要數人之力」
張玄慶問道:「此物終究還是木材所製,若是遇到海上風浪,能承受多大力道?為何不改成鐵製。」
督造大人接言道:「我大明造船,材料多用木材,建造之時只用鐵釘固定。若是如絞盤這等部件都用鐵製,一則鐵匠從未打造過此物,從頭摸索耗時太久,二則造船耗費必增。」
張玄慶心想,看來自己回去後,要好好研讀「魯班書」,否則對工匠之事一無所知,胡亂插言,徒惹人笑。
三人又漸漸走近一處油漆作坊,遠遠就聞到一股桐油氣味,坊內一個個大石臼,工匠們正在搗制油石灰,就是用桐油加上石灰混合均勻後,用於船隻的防水密封。
周宗建在旁邊道:「此處所制之物,是船隻所用的防水油灰,氣味確實難聞,兩位貴人遠觀即可。」
張玄慶笑道:「此等油灰摻有桐油,用於船上,可有防火之法。」
張主事接口道:「自古以來,船隻防火之事最大。若是水師交戰,火攻為上,一旦起火,都是取水澆滅或以沙土覆蓋。」
三人陸續看完船廠的各個工坊後,張玄慶辭別張主事,往城內去了。
此時國公府中,成國公朱儀正在接待南京兵部尚書馬顯,得知自家女婿回府,忙命下人請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