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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一集第一案屍體背後的陰謀上 文 / 不甘寂寞的鋼筆

    第一案

    屍體背後的陰謀(或名騙中騙奇案)

    內容簡介:一具墜崖而死的屍體裡藏著一個騙局,號稱中國的福爾摩斯的王科長帶領公安幹警,充分發揮「高智商」破案威力,層層剝繭(期間險乎中計),偵破後竟發現還埋著一個更大更可怕的曠世騙局。

    一山溝現男屍

    這裡是一條山溝。

    一條秦嶺山區普普通通的山溝,它離秦家村僅有一二里遠近,但人跡罕到,盛滿了荒涼、野性。遠遠近近寂靜得糝人,只有當山風襲來時,發出低沉的、鬼嚎般的呼嘯聲,揚起一股灰塵加枯葉。各種荒草荊棘得以無拘束地自由瘋長,枝條錯綜糾結,亂纏胡繞,把它填塞得一片蕪雜、凌亂、猙獰。

    兩邊斷崖殘壁,巨石高懸,滲水橫流,青苔處處。因為它對人類毫無商品價值,沒有目光投向這裡,所以始終保持了未被開發的處女地的原始風貌。它像個被人類文明遺棄的孤兒,孤淒地趴伏在那裡已有幾千年了。也許十年、百年,不會有誰把腳印印到那裡去。

    但是,在9月10日以前,誰也沒有料到,日曆再翻過一張,那裡竟會突然成為一個趕廟會般的熱鬧去處。

    那放羊娃是在9月10日早晨去的,他破例把幾隻羊朝那荒山溝裡趕去……他踩著沒膝深的草小心尋路,心裡充滿探險家的豪邁……忽然他愣住在那裡,像中了邪的摸樣,接著他「嗷」地尖叫一聲,摀住腦袋撒腿就往回跑。

    他跑掉了鞋,跑掉了草帽,頭髮都飛直了。

    「死人了!死人了!」從他那變了調門的尖細喉嚨裡,發出了滲人的叫聲。叫聲在晨霧中飄浮、盤旋,撞到兩邊峭壁上發出可怕的回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很快,正在下地的村民們跑去了,留在家裡做早飯的婦女、姑娘們跑去了,娃娃伙們也跑去了,全村男女老少統統都跑去了,短短幾分鐘內,山溝裡迅速形成一幅大聚會場面。這一聲叫竟勝過了部隊的集合號,卻令平常苦於難召集會的村幹部們咋舌。難怪,山區消息閉塞,生活平靜,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之事……這裡好奇心的驅動力和看熱鬧心理的支配力比別處更強得多……

    全村人都被牢牢地凝聚在慘案現場上了。山溝溝裡上上下下都是人,密集的人群來回走動,把荒草踩倒一片,像一片倒伏的莊稼地。

    先到的人圍成了厚厚的圈子,後來的人只好站在各個高處俯瞰,村幹部們則理智地擠到最前邊,高喊「保護現場」,用力把人們朝後推。

    在朝溝裡走有幾百步處,一具屍體橫臥在亂草叢中,模樣嚇人。……頭骨碎裂、腦漿四溢,血跡斑斑。

    膽小者嚇得不敢看,心善者悲得不忍看,小孩子從沒見過死人,緊偎在大人身後,恐懼地怕屍體又活過來抓人。有人神經質地在人群中尋瞅自己的親人,瞅到以後方才釋然。每個人都慨歎、唏噓,都憑著各自的生活經驗補充聯想到某個悲慘家庭慘劇的種種境況。每個人都分析、判斷著這屍體的死亡原因和究竟是誰……到處都是議論聲。

    「看這像誰呀?」

    「像是從崖上跌下來的。」

    「好些天了,看不清個模樣。」

    二媳婦哭斷腸

    「天神呀!」忽然一聲淒慘的嚎叫撕破了喧嘩,這是一種從喉嚨裡生扯出來的,聲帶撕碎並能撕碎一切的變調聲音。緊接著一個青年媳婦披頭散髮擠進人圈,跪跌在地,用膝蓋跌跌爬爬地撲向屍體……身子癱倒在屍體上。

    「老天爺呀!天塌了啊。這叫我可真麼活呀!娃他爹呀!你咋就這麼死心眼,鼠肚雞腸啊!嗚嗚嗚哇哇哇。」

    青年媳婦抱住屍體拚命地搖撼,肩膀起伏抽動著,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哭得快嚥了氣。

    大家看清楚了,這是李金柱的媳婦張玉蓮。那麼,難道死者是李金柱?人們重新去觀看那屍體,可不是:個頭高矮、身材胖瘦,無疑就是李金柱了。但每個熟悉李金柱的人都在心裡疑惑:失足不可能,李金柱攀山沒人能比;那就是自己跳崖了?為啥?

    這是人間最悲慘的場面,一對恩愛夫妻就這樣被大自然的某種力量生生地撕開,生離死別了。許多人把酸楚化作眼淚揮灑出來,許多人嘖嘖歎息人生命運之莫測,並產生種種聯想和推測。幾位大嫂想拉那媳婦起來,拉不動,媳婦更是大放悲聲。

    幾名婦女怕她哭昏厥,連忙從兩邊緊緊攙住,彷彿只要人不倒就不會昏似的。左邊相攙的婦女抓住張玉蓮的手掌不住揉搓,又示意另一邊的婦女也抓住另一隻手揉搓。她搓著搓著停下來,抹一把濕潤的眼圈。又一名婦女忙輕輕給張玉蓮拍背,想一點一點拍掉悲痛,誰知那脊背抖得如跟誰共振了一樣,根本平息不下來。山風驟起,陣陣寒風吹得每顆人心冰涼寒徹,又像刀子在人臉上亂割。

    「報警沒?」有人問。

    「早報了。」好幾個聲音答。

    媳婦猛地趔趄過去,去親屍體的脖子、嘴,最後竟狠咬一口:「你好狠的心啊,撇下我招呼都不打就上路啊。你好傻啊,人家說是廟你就磕頭啊。活得就沒有自我了啊。我要把那千刀萬剮的算命先生殺了啊……」

    大家慌了,忙上前去把她拉開……

    三王科長趕到

    人群後邊橄欖光一閃。

    一陣騷動,人群自動閃開一道縫。是幾名縣公安局的公安幹警趕來了。他們分開人群,擠到屍體跟前。他們用石灰在屍體周圍撒了一圈子,吩咐人們不能越圈,又掏出照相機猛拍照。

    立刻,鎂光燈不停閃爍,卡嚓卡嚓,照相機從不同角度拍下了死者屍體。

    人們開始指指點點:

    「那就是刑偵科的王科長,號稱中國的福爾摩斯。」

    「是啊,破案那個神啊,啥案都能破,就沒有破不了的案。」

    為首的正是王科長,他約摸三十上下,身材適中,面孔赤紅,下巴鬍子刮得精光,深陷的眼眶裡藏著兩顆炯炯有神的眸子。有時,那眸子特別有神,誰一看見就有一種被盯透五臟六腑的觸電感覺;有時,眸子裡卻矇矓若霧,裡面佈滿了多層雲翳,那是思考在遐想的海洋裡艱難馳騁,雲翳就是無數難題的結晶,時不時,會有思考的火花從那裡邊閃現出來。

    豐富的破案經驗化作幾道遒勁的皺紋趴伏在他寬闊的額頭上,長期凝聚而成的沉穩老練滲透進臉皮膚,形成一種獨特鮮明的「勃洛」型氣質,刀削般的臉頰透出強烈的思辨色彩。那份冷峻和凝重使人聯想到大山的巍峨和海洋的深邃。

    「操勞過度」和「苦思」常伴著他,並不斷朝他臉上和眼睛裡塗抹倦意,外加那光亮飽滿的額頭和經常微露的微笑,使他看上去不像有些小說裡描寫的刑警那樣神奇……據說這種藏而不露的性格,使不少自以為精明的罪犯都栽了跟頭。

    他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沉默寡言,總愛把多種情況材料裝在心裡烘烤,不到火候,不輕易揭鍋,但一旦揭鍋,捧在大家面前的便是成熟的果實。

    張副科長緊站在王科長身後,除了臉型略圓以外,個頭、表情、氣質跟王科長很接近,不過在他那眼眸子的一顰一動間,多少露出幾絲事故的痕跡來。

    他比王科長大幾歲,能力不及王科長,思考不深,遇事欠考慮,有些莽撞,但說話有條理,抑揚頓挫。他非常注意儀表,鬍子剪得整齊乾淨,頭髮總梳理得一絲不亂……這是自尊心、好勝心強的外在表現。

    他對王科長多少有點不服氣,處處不願落在其後,所以嫉妒心常像蚊子一樣緊纏他,不知何時狠叮他一口,使他痛癢半天。

    四冷靜細觀察

    媳婦張玉蓮看見公安人員來了,更加大哭,哭聲匯成海洋,震動了三山五嶽,震得地球直發抖。這是一幅真誠聖潔的恩愛夫妻生離死別的慘不忍睹畫面,這是人間長期凝聚的含蓄深沉夫妻之情的總爆發。一時間,撥動多少人內心人性之琴弦?催得多少軟心腸人為之傷情抹淚?愛和哭是成正比的,只有愛得深,才能哭得狠。

    周圍人群也是一片啜泣。

    媳婦長得很美,細膩的眼睫毛刷得人心癢難熬,披散的頭髮和佈滿淚痕的臉破壞不了那紅潤、健康、標緻如黑牡丹花一般的本質容貌;身材苗條,頗有幾分誘人之處。

    丈夫之死的陰影把臉一罩,黯然,悲愴。生活中,這美結合上真誠的愛情,就昇華到一個極高的感情境界,就更能千倍地打動人們的憐憫。而美被痛苦和災難切割後的慘狀更令人怦然心動,更能把人扯進同情心的漩渦中淹死。

    只有一個人如有鐵石心腸,這就是王科長。他不動聲色,此時表現了極強的冷靜性格。他臉上毫無表情,厚厚的嘴唇緊抿著。臉是情緒的窗戶,眼是心靈的窗戶,王科長卻把自己的窗戶緊閉上,不讓一點兒心靈流淌出來。

    王科長不是個輕易下結論的人。遇事,他總是先冷靜觀察,把一切細枝末節,不管有用無用,先收取過來,再去粗存精,去偽存真。

    現在,他在不動聲色地仔細觀察,聽聲,辨色……充分發揮了耳聽四面眼觀八方的特長。

    他那雙機敏的目光發出百十道看不見的線直射周圍所有人心靈和情緒的窗戶。

    五憑第六感覺?

    多年破案生涯,使他對人的心靈之窗十分熟悉,從中能看出種種心理活動,如看一幅明晰的思想線路圖。這是一種感覺經驗,是通常人們所說的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第六感覺。

    目光又歸攏、凝聚在那媳婦身上。他觀察著那媳婦的每一個動作眼神,品味其哭泣的每一個聲音韻味。他的目光好像已看透了女人的頭皮,進入到大腦,對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進行品評、分剖,剖析她每一個感情的浪潮……同時眼角餘光也毫沒放過周圍群眾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終於,憑著多年人生經驗鑄就的、本能而微妙的第六感覺,他總感到那媳婦的號哭有些過分,有些表演成分,是職業性的疑心病嗎?

    「嗤。」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冷笑,細如微風吹動竹葉、游蛇滑過草叢。但心細的王科長捕捉到了,他不失時機地扭臉看去。

    人群中有個黑臉漢子,雙手抱胸,臉上還殘存著沒有散盡的譏諷情調。

    王科長暗記在心裡。

    六是迷信悲劇?

    法醫開始驗屍。

    死者系男性,四十上下,是從崖頂上摔下來跌死的。落地時頭朝下,頭骨碎裂,腦漿流出,右腿骨折,已難辨其臉型。據檢測,死亡已有半月之久了。

    「死者是你男人嗎?」王科長問。

    「就是的,半月前就尋不著他了,到處尋也尋不著。他失蹤時,就是穿的這衣服、這鞋,是我男人無疑。」媳婦收住哭聲,抽抽噎噎。

    「不會錯吧?」

    「我自己的男人,扒了皮我也認得。」媳婦表情木然,呆滯。她正經歷著人生最痛苦的時刻。

    「你男人多大年紀?」

    「三十八歲,屬牛。」

    這與法醫驗屍的結果情況相符。

    「你男人身上還有什麼可辨認的標記?」

    「我男人左腿上有一塊銅錢大的疤,那是他小時被蛇咬下的,他左肩膀上還有個刀印子,那是前些年去西安,跟流氓打架落下的。」

    一位公安幹警挽起死者的褲管,果然左腿上有一塊銅錢大的疤,又解開上衣,左肩膀上果然有個勉強辨得出的刀印子。他轉臉對王科長鄭重地點點頭,示意完全準確。

    死者上衣繼續扒開。媳婦眼尖,一眼看見那肚皮上的胎記。

    「對,我男人就是有這個胎記。」

    媳婦忍不住又哇地哭出了聲,也許想起往日的甜蜜?

    「你先不要哭,為了進一步弄清死因,我們想剖屍檢驗。」

    「不行,人死了還不給個全屍?我堅決不同意。」

    「也許,人是先死後扔下懸崖的……」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那麼殘忍。」

    這時,王科長察覺那人叢中的黑臉漢子臉上的譏諷情調加深了,鼻子似乎又哼了一聲。

    「那好,這事先放下。你能不能講一講你男人最後那幾天的活動情況?」

    「我男人是十幾天以前就失蹤了,誰也不知他到哪去了。他給我留下的話是說他要回老家。可後來到老家尋也沒人。怪就怪那天那個算命先生啊!」媳婦又抽抽噎噎哭起來。

    「算命先生是咋回事?」

    「那天不知從哪來了個算命先生。我男人就讓他算命,他算著我男人家裡每輩命裡只存一丁,是單線相傳……就是說我們家裡命裡只能有一個男的。我兩口有一個5歲男娃,算命先生說一年之內,不是娃死就是我男人死,反正得死一個。這下子我男人就有了負擔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後來就離家出走了。現在我明白了,他是怕娃死他李家絕了後,就跳崖自殺了啊!嗚哇哇哇……」

    聽完這媳婦一席話,周圍到處響起唏噓之聲,這真是曠古未聞的迷信悲劇。

    王科長一字不漏地把媳婦的話全容納進記憶裡。他發現那黑臉漢子又「嗤」了一聲,嘴角的譏諷又加深了。

    「我也不要活了啊!」媳婦張玉蓮忽然撒腿直奔崖根,一頭朝崖壁上撞去,幸虧被手疾的人死死拽住,掙扎中,一隻花鞋也跌落了。

    就在這時,那黑臉漢子口裡蹦出了幾個字:「甭攔她,讓她死去,看能死得了不?」誰也沒注意,只有王科長聽見了,他是唯一一個注意力沒被那女人吸過去的人。

    七案情討論會

    村委會辦公室裡坐滿穿警服的公安幹警,氣氛嚴肅。

    案情討論會已拉開序幕。

    暫時沒有人發言,每個人都在運用經驗和知識,把一上午調查來的案情的種種表象裝進腦子裡,進行剖析、篩選、化合、分解。無數推理、假設、判斷,在大腦皮層上飛也似的旋轉。

    一支支掛著長長煙灰的煙蒂。

    一團團騰騰繚繞的煙霧。

    一張張因苦思而顯得憔悴的面孔。

    一個個身軀宛若雲霧繚繞的座座山峰。

    時間在無聲無息地流動著,流動著。

    大腦皮層看不見的激烈活動一個接一個終止了。緊閉的嘴開始一個接一個啟開

    差不多每個人都認定為自殺,個別人認為不排除失足跌崖的可能性。

    只剩下王科長和副科長還沒有表態。

    副科長的內心有一個相反的判斷,但他見王科長還沒表態,便不作聲,決心憋到最後,先聽聽王科長的,然後再對自己的看法隨機修改之。

    副科長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思路敏捷,死愛面子,自屈尊當了副科長後,內心深處便蕩著一縷妒意。平時,他有意無意地處處要表現出自己的聰明才智勝過王科長

    ,又處處謹小慎微,生怕被王科長給比下去。

    沉默。

    繼續著沉默。

    忽然,一絲靈感觸發了副科長想搶先表態的強烈願望。

    他騰地站了起來:「我建議立案偵查。」

    「同志們,我們的責任是對人民負責,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那女的不讓剖屍檢驗,十分可疑。」

    他呷了一口茶,侃侃分析道:「自古道『無奸不殺』,假設成他殺,則必有姦夫。所以,我們偵查的方向是:首先,尋姦夫,通過廣泛走訪村民,調查死者媳婦張玉蓮是否有姦夫。其次,解剖李金柱的屍體,檢查有無中毒現象。再其次,上懸崖查看自殺現場,恕我暫用『自殺』一詞,看看有無第二者的腳印,如有,則可判斷出死者是被人推下懸崖的。」

    副科長停頓住,望著眾人,以增強效果。

    副科長極善於把語言的珍珠串接起來,有條理地編織成一套邏輯性極強的演講。有條理,這是他的特點,有條理地思考一切事情,有條理地去處理一切事情……但還缺乏打破條理的奇思怪想,缺乏應變能力,所以永遠也不善於獨立辦案。

    他演講時還有一個習慣特點:每當他自感到需要加強演講效果時,便會習慣性地將一隻手叉腰、或伸進兜裡,模仿周總理的演講姿態。這樣時,自我感覺良好,一想到群眾會有所聯想,情緒就可達到最佳狀態,頗有助於開拓思路。

    現在,他正是這樣姿勢:「等懸崖得從南坡攀援,需費時一天半,應派幾個身體健壯的同志去……」

    副科長坐下去,又站起來補充:「為防萬一『罪犯』逃跑,對不起,恕我暫用『罪犯』一詞。待姦夫查出後,立刻派人監視。」

    王科長大腦的「錄像帶」上早已儲存了大量觀察所得的細枝末節。從會議開始,他就打開大腦的屏幕,取出媳婦哭泣場面中需要的部分放錄像:

    媳婦在悲哭。

    媳婦在哭訴。

    媳婦要以頭撞崖。

    他要再把所掌握的一切重新思考一遍,達到萬無一失。

    「我同意張副科長的意見。」王科長思考之樹上的果子成熟了,「那媳婦哭得有些誇張,撞崖也不像真撞,神情甚至有點緊張。在哭的間歇,她眼仁曾上翻把周圍人瞟了一眼,這是在觀察大家的反應。這只有演員才會有的習慣動作怎麼能發生在她身上?又怎能發生在那樣悲痛欲絕的時刻?

    「另外,那條荒山溝,人跡罕到,多年來幾乎沒有人的腳印印到那裡,可是何以偏偏摔死了人不久,,一個放羊娃就趕羊進去發現了屍體?未免過於巧合了。據我調查,放羊娃並非心血來潮……關鍵是:放羊娃是被村民劉振奎串掇進溝的。劉振奎說溝裡草長美了,要『肥羊』就不要怕跑路……劉振奎有可能預知屍體的事,而想促使放羊娃去發現屍體?何用意?他自己為什麼不報告?可疑。讓我們假設推理是劉振奎加害於李金柱,那麼其用意就是想盡快使人發現屍體,盡快使人得出自殺結論而擺脫對他的嫌疑。

    「還有,咱們趕到現場時,那媳婦已哭得死去活來了。據我調查目擊人,那媳婦是直接衝開人群,猛撲過去就號啕了的,而按正常心理分析來說,應該是這樣:先分開人群,怔怔地看著屍體,疑惑地走過去,約略一辨認,『啊』地一聲癱倒在地……」

    會場嗡聲四起,人們交頭接耳。

    「會不會也是預知屍體的事?」有人小聲說。

    「我也補充一點,」副科長插上說,「那媳婦說什麼李金柱是怕絕了後而自殺,這是鬼話。我根本不信,哪有那樣蠢的人?發生在新中國建立前還可信,發生在眼下?根本不可信。」

    「不過也可能,山裡不比城裡。」有人反駁。

    王科長來解圍了:「據我調查,李金柱是慣賭之徒,也見過一點世面,絕非閉塞無知之輩。所以,那套自殺原因確值得推敲。」

    「現在,我們請一位村民來給我們介紹點情況。」王科長又說。

    隨著招呼,門外走進了那個黑臉漢子。

    黑臉漢子40多歲,面孔很黑,有點非洲人味道,那是長期野外勞動的結果。他表情嚴峻,雙唇緊閉,走近前來,炯炯目光盯住王科長:「你們認為是自殺還是他殺?」是一種透著幾分焦慮和急迫的質問口氣。

    「哦,坐吧坐吧!我們就是請你來再細講講情況的。」王科長熱情地招呼。

    「情況我都介紹給你了,你認為是自殺還是他殺?」來人用不大信任的眼光看著王科長。

    「呵呵,還不急下結論,一切結論產生於調查的結束嘛!現在,我們很需要你的幫助啊!」

    黑臉漢子臉色緩和了,似乎在沉思、判斷,忽然他肯定地說:「還是那話,我認為是他殺,是姦夫淫婦合夥謀害親夫。」

    一個公安幹警不失時機地按動了錄音機。

    「我是死者李金柱的堂哥,我認為李金柱死得蹊蹺。因為,張玉蓮和村裡的光棍劉振奎有姦情,我有證據……那天晚上,我偶然路過李金柱家……」

    「謝謝你。」王科長用力握住黑臉漢子的手。

    副科長心裡歎道:同樣的問題,自己只看到一點,而人家卻能觀察到許多方面……嫉妒心又像小蚊子一樣,冷不丁地狠叮了他一口,使他疼癢了老半天。

    八悲慘風景圖

    這是一幅恬靜、淡雅的田園風景圖。

    遠野是帶著晨露的莊稼、青草,綠得水靈。空氣清新得像醇酒,吸一口要醉倒;晨露晶瑩閃亮,以它特有的溫情,滋潤著田野。薄霧繚繞,微風輕拂,晨曦初現。遼闊的天際處,霞光從雲縫間滲漏下來,把遙遠的地平線處塗成紫紅色。太陽極柔和,色澤極鮮美,像個鮮嫩欲滴的金桔,在朦朧中動盪不停,又像是氣球在空中飄浮。哦傾,太陽被霞雲半遮住,又像個待嫁的新娘,在嬌羞地窺視人間。

    忽然,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步入了「圖」中。她,正是死者李金柱的母親。

    立刻,風景圖的恬靜、淡雅被破壞了,變得晦黯、陰慘,遠野帶著濕漉漉的滯重,寒風淒厲,藍天無光,太陽和朝霞像一片殷紅的血,草地上閃爍的露珠彷彿是點點淚滴。

    她弓著腰,蹣跚而行,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發著抖。

    她,被歲月搾乾了的枯瘦身影!被痛苦折皺得不像樣子的體態儀表!衰老加痛苦這兩座大山,已經快把她壓垮了。

    她兩眼直愣愣呆視前方,呆滯、無神,彷彿無所視、無所見,彷彿世界不存在。

    坎坷經歷吸乾了她的臉,使臉變成了一張枯樹皮,失子之痛又跑來雪上加霜,把這張枯樹皮切割得慘不忍睹。

    看上去,老太婆的精神支柱全垮了。絕望把臉上的皺紋全部扭亂,把滿頭的白髮全部扭亂,把正常的理智全部扭亂,把一切活氣全部趕走……把心境塗抹得一團漆黑。

    老太婆心裡早已是一片混沌世界。那雙眼睛裡邊的精氣神完全散盡了,看上去竟如畫出來的模樣。忽而,眼裡射出一絲回憶色彩,像在回味著幸福往事。悲痛是蛇,吸盡當事人的體力,老太婆看上去像一片秋葉,幾乎一陣風來就能吹倒。她拄著枴杖,身體蝦米般地彎曲著,癡呆呆地望著前方,跌跌撞撞地朝前挪著。她要到哪裡去?看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

    她腳下還有什麼路?

    跟兒子的那場顯示崇高母愛、甘願犧牲的對話一遍遍在記憶裡穿行:

    「媽,要不我離婚?」

    「啥?我才能活幾年?你們還有幾十年,孩子都有了。況且這媳婦是咱家用一輩子的積蓄娶下的。你能說離就離?她對你還不錯,也給咱家留了後。甭惦記我,我能自理,將來不行就把我朝敬老院一送。」

    然而,捨己保兒計劃竟落空……

    她停下來,仰著臉,那臉已被痛苦切割得不成人樣。她伸出雙臂張望天空,彷彿向老天爺乞求什麼。

    「我的兒啊!」老太婆忽然發出淒楚的叫聲,聲音劃爛天空,極慘,令人骨頭裡打顫。

    老太婆撲倒在地。

    王科長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

    那叫喊聲深深地刺痛了他,劃爛了他的同情心。那悲慘景象化作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倒了他,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聽村長講過,老太婆只有李金柱這一個兒子,從小相依為命。誰知兒子娶了這個媳婦後,婆媳不和,整天鬧得不得安寧。終於有一天矛盾激化,媳婦讓婆婆滾,婆婆一氣之下在村裡另尋一間房子單過,而兒子無可奈何,每回來看望娘還得偷偷的。

    婆媳不和,自古而然。這是利害衝突和女性狹隘心理相混合釀就的天然產物,它是以愚昧和無文化作為催化劑的。越邊遠,這類現象越嚴重。

    李金柱死後,村幹部們處處瞞住老太婆,給她說李金柱外出承包工程去了。但老太婆還是憑本能的第六感覺覺察出來……

    是啊,真正悲慘的不是媳婦,而是母親。媳婦還能嫁人,讓母親靠什麼?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首啊!

    王科長感情之弦被狠狠撥動了,發出無數重疊不休的和弦。眼前的意象喚出了心靈的意象,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這個字眼對他來說是陌生的,沉重而陰慘的。他幾個月大時,母親因大哥捲入村仇武鬥之死而悲痛欲絕,後來就鬱鬱病死。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但他想:母親失去大兒子時的悲慘形象,恐怕也是這般模樣吧?

    他走過去攙住了老人。他想安慰老人,卻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無能為力。

    小時候,王科長曾千百遍地幻想著母親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他想像著:老太婆身邊如果突然閃出兒子,清脆地叫一聲娘,將是怎樣幸福的場景啊!

    有個外國電影《紅帆》,描寫一件給人美好希望的壯舉,曾使王科長印象深刻:一位姑娘整年懷著一個夢想:盼著海上駛來紅帆的船,一位王子下船來到她面前……然而一年年過去,海面上始終空空蕩蕩……一位富豪被感動,決心讓她實現這個夢想,就造一紅帆船向姑娘駛來……上邊果然有一王子……王科長多想倣傚那壯舉去給老太婆希望,然而……

    可惜,完了……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啃噬著王科長的心。

    九嫌疑人出逃?

    副科長眼前有一張網。

    這是村委會辦公室房頂角處的一張蛛網。一根根從**內抽出的蛛絲,若有若無,排列縝密,編織精巧,斜斜地懸掛在那裡,隨時準備捕捉自投羅網的蚊蠅。室內光線幽暗,那網看上去越發顯得神秘莫測,殺機四伏。

    副科長的心裡也有一張網,那是一張由邏輯推理和公安幹警們合力實施的交織之網。

    從昨晚到今早,派出了調查大軍:

    第一路,調查姦情,公安幹警分頭出動走訪村民,不少人都講出了劉振奎幾年來與張玉蓮有姦情的細枝末節情況令人樂觀;

    第二路再次調查放羊娃。放羊娃鐵口咬定是劉振奎勸他進溝放牧:「那天早晨我正在村頭放羊,劉振奎走過來笑話我太傻也太懶,要想讓羊多產奶,就不要怕多跑路;又說那條山溝裡沒人去過,草長瘋了,要是吆羊進去吃個肚兒圓,一天不增十斤奶才怪哩!」

    副科長早已指派了一名公安幹警對劉振奎住處嚴密監視了。現在,他心裡發癢,單等第三路:由王科長親自帶的人登懸崖察看腳印的結果……只要他們查出有第二人的腳印並且是劉振奎的,或者雖只有一人腳印卻是劉振奎的,那就可以確定是姦夫淫婦合謀殺害親夫。或者是劉振奎將李金柱騙上懸崖推下……或者是劉、張二人先將李金柱謀害,又由劉振奎將屍體背上懸崖拋下?若是後者,則可進一步剖屍檢驗中毒跡象……屆時就可發出逮捕令了。

    突然,那位負責監視劉振奎的公安幹警一頭闖進來,焦急地說:「劉振奎跑啦!」

    「什麼?副科長吃驚得跳起來。

    原來,今天早晨,劉振奎突然外出,公安幹警立刻遠遠地跟蹤……穿田野、翻山梁、進樹林,大約在上午10點左右,劉振奎走進了祁鎮的集市中。

    集市上各種地攤一街兩行,人山人海;各色人等衣服混雜。中間,是色彩斑斕的來回流動的人河;兩邊,是色彩更斑斕的攤點的岸。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動與靜的組合……

    劉振奎又是穿一件很普通的淺灰衣服,很難分辨。他專揀人稠密的地方擠,三擠兩擠,忽然不見了蹤影。

    公安幹警們在人海中來回穿越三遍,始終沒有找到。

    「狗東西,真狡猾。」副科長一拳砸在桌面上。

    片刻功夫,村口響起摩托車的發動聲。十幾個公安幹警,全副武裝,兵分五路,像五支利箭直射出去……

    十莽撞副科長

    夜幕降臨時,五路兵馬回到了村裡,一無所獲。

    副科長情緒非常懊喪,後悔自己太大意了,為什麼沒有多派幾個人監視?

    「老張,你看。」一個公安幹警向副科長示意。

    順著那位公安幹警的手指看去,只見,劉振奎的住處窗戶裡竟亮著燈。劉振奎是個單身漢,家裡再無別人,是誰在那裡?

    神秘奇詭的燈光引著幹警們走過去。

    推開劉振奎的房門,所有人都以為看花了眼睛。只見強烈的電燈光下,小飯桌旁,劉振奎正在吃飯。桌上擺著的晚飯很簡單,那是湊合著弄的,僅稀粥、饅頭、漿水菜而已。這裡人有個講究:對晚飯不重視,謂之曰「喝湯」,晚上見面互問:「喝咧麼?」僅喝些稀湯而已。

    劉振奎正埋頭喝得津津有味,他嘴湊到大老碗上,呼嚕呼嚕一氣猛咽,聲音響亮。

    所有人都呆站著,站在困惑裡無法走出。

    副科長視覺一陣模糊。邏輯使他以為眼前不過是個幻影。但眼睛的直觀卻告訴他劉振奎的的確確坐在那裡,那裡正是那個施巧計甩脫公安幹警的劉振奎。真實得不容否定。

    邏輯和直觀在打架,打得難分難解。

    相信誰?邏輯?直觀?

    最後直觀勝利了。

    副科長仔細打量劉振奎:這是個農村精幹人形象,四十多歲,額頭凸起。

    一看面孔,就令人產生不信任感。他臉上蹲滿狡獪,不見一點真誠的痕跡,眼睛因見過大世面而提煉得油光水滑。令人聯想到屏幕中那些反面人物的奸詐狡猾,眼一轉就是個鬼點子。

    他幾十年生涯中曾幹了幾多狡猾事?

    以後還將干幾多狡猾事?

    劉振奎裝作才發現了他們,沒有絲毫驚慌反應,而是先愕然,繼而堆下笑臉:「咦?你們來咧?請坐請坐,喝湯喝湯。」

    挺得平平的臉輕輕一擋,就擋住了幾雙銳利目光的直刺。

    幾個公安幹警用眼色詢問副科長該怎麼辦。

    「哦?是來抓我還是來找我談話?」

    「是談話。」副科長說。

    「我知道你們懷疑我,我跟他媳婦是有一腿,但憑良心說,我絕不會幹那殺人的事。」副科長鐵青著臉打斷他:「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我去趕集了啊?」

    「趕集?趕什麼集?」

    「我買了幾隻豬娃。」劉振奎用腳踢了踢旁邊放的一隻筐子,裡邊果然傳出小豬吱吱的叫聲。

    一股被愚弄的感覺油然從副科長心頭升起,衝動使他失去了理智:「你站起來。」

    待劉振奎剛站起身,他一腳把劉振奎坐的椅子踢飛,將他胳膊擰到身後。一個念頭一閃:不敢猶豫,一旦再跑從哪去抓?

    在這突然變故面前,副科長暴露出了他缺乏應變能力的弱點。失去理智的狀態是難以把握的,一種爭功心理游過來,把他的思想狠狠一推……

    「跟我們走。」他掏出拘留證刷刷一填。

    「什麼?你們為什麼要拘留我?」劉振奎跳了起來,送給副科長一張逼真的、大出意外的、瞪大了眼睛的臉。

    接下來劉振奎大吵大叫,聲音雷鳴電閃,滿臉是遭誣陷後氣得發瘋的樣子。

    「冤枉啊,我沒做啥瞎瞎事啊。你們毫無理由就抓人?還有沒有國法啦?人身自由不安全啦?沒保證啦?這是不是在中國?」

    「是帶你回去問話!」

    「那你把我擰這麼疼?」

    副科長暗想:戲演得很逼真,真是一個好演員。

    劉振奎忽然停住了吼叫,冷語說道:「好吧,總有講理的地方。」

    「你等著吧。事情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副科長對第三路人馬的凱旋是胸有成竹的。

    劉振奎用袖口拂拂頭髮,攏攏衣角,活像個橫遭逮捕的「地下黨」,從容不迫地出了門。

    十一假想全推翻

    室內氣氛沉悶,王科長、張副科長及公安幹警們都在臉對臉沉默著,可用得上成語——面面相覷。會抽煙的在不停抽煙,搞得屋裡煙山霧罩。

    他們剛剛放走了劉振奎,原因是第三路調查碰了「壁」,陡峭山體的壁。上懸崖之路上僅有李金柱的一雙腳印,有些地方不攀山壁根本不行,道路太險惡,平常人極難上去。王科長仰頭打量了半天,放棄了爬上去的打算。

    這就排除了「被人推下懸崖」的可能性,也推翻了被毒殺的可能性。被毒死的人是不會自動爬上懸崖的……剖屍成了不必要。

    也不會是失足。平常人爬那山頂上喝西北風啊?

    是自殺無疑了。

    假想全被推翻了。

    不少疑點全能解釋得通:媳婦用頭撞崖雖不真實,但僅是為了向人們顯示貞節?

    媳婦不讓剖屍是因為對丈夫遺體的尊重?劉振奎回來,不跑,是因為心裡沒病?農村各方面派系複雜,那黑臉漢子是洩私憤?挾嫌報復?誣告?

    全是先入為主的疑神疑鬼?明明是駭人聽聞的迷信事件,可寫新聞……卻無端猜疑?

    劉振奎被釋放時,沒有發怒,沒有讓賠名譽損失,臉上平靜如常,彷彿不把這當一回事。表現得客氣、大度、寬容、高姿態、高涵養。

    這倒像是一種更刻薄的抗議,更使張副科長窘迫萬分。

    副科長臉色晦暗,洩氣、懊喪在心頭積滿。他後悔自己太莽撞,他甚至覺得對不起劉振奎,抓劉振奎的影響已經遍及全村了。他想抽空去給劉振奎賠禮道歉,卻被王科長攔住了:「不必了,眼下還不能下結論啊!」

    王科長坐在竹椅上,臉色平靜如大海,顯得不動聲色,方寸不亂。

    本地盛產竹子,一應傢俱都是竹器:竹床、竹椅、竹筐、竹板凳、竹書架……

    這時,王科長顯得疲憊,體力的疲憊交織著思考的疲憊。

    他衣著隨便,不修邊幅,鬍子參差不齊,說明他平時專心致志工作,無暇顧及儀表。

    因為他堅信自己的觀察和判斷,所以,他內心實際上非常痛苦,疑惑把他緊緊包住,使他掙脫不得。

    他進入了更深的思維世界。

    他心裡有個朦朧的預感:這是不是劉振奎的一種策略:故意先吊足公安人員的胃口,有意讓自己被誤抓,然後突然被事實全盤否定,從而就被完全排除在懷疑圈之外呢?然而線索確實斷了,徹底斷了,猜疑他殺的設想成了無本之木。

    忽然門外街上傳來廝打叫罵之聲,大家齊出門觀看。但見張玉蓮滿身穿著孝服,正與那黑臉漢子打得難解難分。雙方拳腳齊上,接著又你揪住我耳朵,我揪住你頭髮……

    媳婦頭髮披散,是一副遭惡人誣陷後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撲又抓又撓,邊打邊罵:「狗東西,想把人往死裡害啊?看我今天跟你拼了……」

    一個個粗野的動作和一句句粗野罵人話凝聚了幾千年沿襲經驗的精華,浸滿了蠻橫和瘋狂,交織出一個農村粗野婆娘形象,像換了一個人。

    黑臉漢子則且打且防且退,擺出一副蔑視和不屑與之計較的姿態……他終於火了,把那女人推倒在地。

    也有人對張玉蓮有相反形象感受,覺得她打架也美,是憤怒的美和美的憤怒,美,結合上捍衛貞潔的名聲,就化成了正義和威嚴。

    「黑了心的,落井下石,你乾脆把我殺了呀!」張玉蓮從地上跳起來,把脖子伸過去,直朝黑臉漢子胸上頂,「你賠我的名譽損失啊!嗚啊啊啊!你調戲老娘,老娘不幹,你就下毒手啊!」

    「放你娘的狗屁。」黑臉漢子光火了。

    兩個人被帶到房子裡以後,張玉蓮更來了勁:「嗚啊啊啊!我一個女人憑空遭人污了清白,叫我怎麼活啊?我男人死了,瞎人又朝我潑污水。我可怎麼活啊!我有一千張嘴也辨不清啊!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啊!我死了吧,跟我男人一起去吧!」張玉蓮又要撞牆。

    「嫂子,你千萬別……」副科長忙攔住。

    但王科長卻坐著沒動。

    「嫂子,是非自有公論,你要相信我們公安局,我們是會秉公辦事的。」副科長勸慰著。他心裡攪合著,隱隱升起一縷同情。他把張玉蓮扶坐好,又專門給她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他開始不看黑臉漢子了。

    「我要是不為那5歲的孩子,李家的這點骨血,我早就……嗚啊啊啊!」張玉蓮更傷心地哭起來。

    十二腦細胞軍陣

    清晨的太陽蒼白、慘淡,像蒙著一層滯重的水汽。

    警車停在村口,灰白的車體反射著陽光。王科長一行人幾乎是灰溜溜地鑽上車的,他們個個心情懊喪,坐在車裡一聲不吭,像一車木頭人。村裡幾乎無人來送行,都忙著下地幹活去了。只有村長和幾個村民小組長站在那兒等著車開,好招招手。

    幾個好奇的孩子在遠處朝這邊打量。

    受打擊最大的是副科長,直到現在,他還沒從捕人的失誤中回轉過來,這陰影沉沉地罩在他心頭。

    他躺靠在車內座椅背上,顯得垂頭喪氣,心理負擔極重。他明白,他們已在村裡造成了壞影響,疑神疑鬼,胡亂懷疑,把一個自殺事件無端地錯認為是他殺,證據不足就抓人。錯抓,道歉,聽信了誣告。而這一切主要責任在自己……他簡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賠了面子,賠了威信,還得為自己的莽撞行事寫檢討。他頗感到下不來台,感到一種尊嚴掃地的狼狽。這狼狽把自尊心、好勝心推進痛苦的深淵中浸泡,疼痛異常。這疼痛又導致身心的疲憊、煩膩,想就此睡過去,睡他三天三夜。

    聯想到這陰影將覆蓋自己一生仕途……一時間還生出個該行念頭。是啊!這碗飯不好吃啊!操心、受累、沒明沒黑;危險不說,永遠陷在難題裡打轉不說,破不了案,或弄了錯案,還要惹個一身騷。

    「司機,開車吧!」他說。恨不得快點逃離這裡。

    王科長心情也不佳。多年辦案,他還從沒失手過。於是就有一種失落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悵然。是的,多天精心築就的疑點的宮殿被事實的大炮輕易地轟擊碎了。王科長感情上擁抱著那些疑點,但理智卻不得不把那些疑點遲疑地拋掉。待拋掉疑點後,卻又泛出一種危機感,一種入了某種隱隱圈套的模糊預感。他對自己的經驗依賴太深了。然而疑點的碎片卻又凝聚起來,顯示出百擊不爛的堅固,並不斷地來牽他的思絲,甩都甩不掉。

    汽車啟動了,費力地轟轟著,沿著勉強可通行的小路開去。

    路過一片稻田時,見有許多人在地裡勞作。他們看見警車開來,紛紛停下手中的工具仰臉觀看。滿車人都不好意思對視那些目光,紛紛低下頭來。

    車窗外的光線漸漸淡了,黃昏的陰影逐漸灌入車裡來,把黑暗到處亂塗。車前玻璃上映出王科長的臉。那臉埋在車廂裡的昏暗中,被痛苦籠罩著,像在受酷刑。多年大耗精力的破案生涯,把他臉弄蒼老了,但也把他眼神磨煉得非常深沉。

    恍惚迷離中,各種疑點繼續在他眼前亂飛,又散開來,飛到身後,難以捕捉。就這樣扔下疑點走掉?那心將永遠跌入不安的跳躍中。

    車輪飛旋,路面忽忽地收進車底,兩邊莊稼在忽忽後退,車尾把一道長長的泥路甩在後邊……彷彿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在漸漸失落。

    某種不安在折磨著他的心。

    汽車正開出這片長長的稻田。

    王科長忽然看見了李金柱的媳婦張玉蓮。啊?那媳婦勞作的動作中有點快節奏。彷彿有意避開不看小車,但又偶爾偏身偷窺這邊一眼。那表情似乎有股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一切都像是壓抑住內心的喜悅。

    王科長的危機感加深了。

    王科長躺倒在座椅上,眼裡又放射出迷鈍的光芒。表面上,王科長一動不動,彷彿處於一個棲息、安靜狀態,然而大腦皮層下,千千萬萬個腦細胞,卻在進行著一場怎樣激烈的戰爭。

    思考,確是一場痛苦的戰爭,成千上萬腦細胞的軍陣向難題發動一次次猛烈的攻勢,衝鋒,失敗;再衝鋒,再失敗。留下一片狼藉的屍體。

    思考對表情的切割也是駭人的,慘不忍睹的:那模樣像個極度疲勞的旅者,又像一個瀕臨死亡的病人。

    王科長又開始在腦子裡播放起記憶的錄像帶來。他很善於把冷靜觀察所得的細枝末節儲存到大腦裡,待需要時,隨時取出來使用。

    他專挑以前忽略過的鏡頭反覆播放,從中尋找新疑點……

    媳婦張玉蓮在回答問題……

    媳婦張玉蓮在驚呼:「這是……胎記……」

    媳婦張玉蓮撒腿奔崖根一頭撞去……

    ……

    他在撒出一張推理之網,網住各種可能性,又一一篩選拋掉……

    他步入了一個思維的迷宮,到處是謎,到處是霧,到處是模糊不清交叉扭曲的路徑。思維的觸角在無目的地亂爬,突然探進到一個新奇的角落……前邊似有一個模模糊糊辨不出形狀的東西……

    騰地,天知道這靈感是怎麼冒出來的。他立刻抓住這靈感死不鬆手,一直把它的根根蔓蔓連根拔起……這真是一棵鬼夷所思的奇花異樹。他被這靈感驚呆了。

    他差點尖叫起來,額頭上竟滲出了顆顆汗珠。足足有十幾分鐘僵立在那兒。

    一河水都開了,一連串的疑點都展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變得脈絡清晰、粒粒可數,一切線索變得貫通,變得符合邏輯。

    儘管雲開霧散,眼前閃現出明亮天地,然而他卻更感到後怕和僥倖。因為,這是怎樣可怕的、令人戰慄的景象啊!

    這一偶然的假設如電光石火突然一閃,真不知是怎麼冒出來的?也許冥冥中似有神助?或是看福爾摩斯書多了?所以才會冒出這奇詭念頭?倘若不是偶然的靈感,將是怎樣可怕的後果?

    他沿著那假設推理出了一個怎樣可怕的陰謀啊?

    為了可靠,王科長又把這思維過程嚴密推理了一遍,無破綻。

    「把車倒回去。」王科長突然命令說。

    小車在一個寬點的路口倒了車,朝回開去。

    所有人都十分狐疑,都盯著王科長看。

    車外晚霞漸滅,夕暉微弱,遠山濛濛,近野蔥翠,一道霧氣貼地皮兒遊蕩,像一條漸漸飄逝的巨大白紗巾。

    車路過張玉蓮勞動著的稻田時,王科長似想起了什麼,一揮手:「停住,還有點事情要辦……」

    小車停住,王科長跳下車,朝正在地裡幹活的張玉蓮走去。接著,王科長和張玉蓮離開了勞動的人群,走到一個無人處,站下,在說著什麼……

    良久良久,王科長引著張玉蓮拐回來,鑽進了小車。裡邊人趕緊朝裡擠了擠,讓開位置。

    此時,王科長雖然仍緊繃著臉,但難以壓抑住一種突然從黑暗中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解脫般興奮。難以壓抑一種似從懸崖處下來,踏在堅實土地上時的極度踏實、坦然和寬鬆。

    那媳婦則臉色蒼白,癱坐在小車裡,像被當場抓獲的盜賊。

    每個人都憑經驗感覺到,剛才那幾分鐘內,王科長同那媳婦之間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談話。

    小車在村周圍亂開,無目的地尋找著什麼。

    十三《紅帆》夢成真?

    老太婆站在江邊,像個木雕,任憑江風吹亂自己花白的頭髮。

    江水,泛著被兩邊工廠廢水污染了的渾濁泡沫,宣洩著、奔騰著、咆哮著,張著大口,隨時準備吞噬即將入口的她。

    生活中有這種現象,當外界一直處於平靜狀態時,一個人的心理也相對平靜,此時,某種大的決心是很難形成的。

    老太婆此時正是這樣,她已在這江邊轉了好長時間了,那想投江的念頭也一直在心靈的臨界線上徘徊,但始終未「成行」。

    但一旦外界平靜狀態被打破,某種逆反心理會立刻破壞心理的平衡。

    當老太婆看見一輛警車馳來時,突然一橫心,趔趄著朝江邊奔去……

    王科長立刻跳下車,追過去將老太婆拉住了。

    「你們誰也勸不了我,除非我的兒子起死回生。」老太婆說。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不用投江了。因為你的兒子還活得好好的。」王科長跨前一步,送給她一個溫和真誠的臉。

    「什麼?」老太婆大吃一驚。

    所有人也心一忽悠。

    老太婆癡癡地望著王科長,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謝謝你的好意,你是個好孩子……」

    其餘人也回過味來,臉上吃驚盡消,換成釋然神態:哦,是為了救人,才編出這種話,以圖揚湯止沸。

    「是的,你的兒子根本沒死,咱們去找你的兒子。」王科長又果斷地重複,語氣肯定。他伸手扶住了老太婆。此時王科長表情嚴肅,臉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塊肌肉都是那般真實,不摻一點假。

    老太婆和所有人的理智世界都被王科長這句話炸了個粉碎。

    「跟我走。」王科長一揮手。

    但王科長此時心頭卻掠過一絲苦澀:《紅帆》夢果然成真,但卻是怎樣一種尷尬?

    十四

    秘密地洞口

    王科長帶領大家闖進了劉振奎的家,站在了地中央。

    特定的氛圍場合,把小小房間塗抹得神秘莫測,每個角落似乎都蘊藏著秘密。

    疑惑籠罩著每個人的理智世界,種種猜測在每個人心頭亂飛。

    門外窗外爬滿了聞訊趕來的村民,村幹部也來了一兩個,在幫忙維持秩序。

    「咦咦咦,你們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劉振奎一反頭一回被拘時那種鎮定神態,他徹底慌了神。副科長帶人貼身緊逼,把劉振奎挾持住,防他狗急跳牆。

    王科長不動聲色,亮出了搜查證。

    大家一齊動手搜查各處。

    十多分鐘後,在裡屋一個大米缸下面,露出一個洞來。這頗有點像地道戰場面。

    神秘摻著土腥氣和潮氣,從洞裡散發出來,又滲透到每個人的大腦皮層中。

    滿室一片寂靜,靜得像荒涼的山谷。

    人們疑惑地注視著洞口。洞裡漆黑,不知有多深。

    每個人都感到正置身在一座童話中的魔洞前,眼前很快就會幻化出奇詭和不可思議。

    奇癢難忍,竟有種開彩前的情緒凝聚、興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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