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奶來叫咱們吃飯了,走吧,到我那兒吃去。」
「別呀,三叔,還是讓小毅上我那兒吃去吧,這一早上也沒歇著,讓你嬸子回去殺隻雞,等下三叔也來。」王樹和聽了就著急了,轉身就要打發老婆回家做飯。
「你得了吧,這都幾點了,你家那都是老母雞,這真的燉雞的話,你是想吃中飯還是吃晚飯呢,再說了,這大熱天的,吃雞肉不得膩歪歪的呀,我看要請你就晚上請,小毅一會兒去我那兒對付下就行了,你也趕緊回家去吧,省得這三胖兒不聽話,再拆紗布玩,這要是化膿了不是遭罪還給小毅添麻煩麼。」
「那我回去了,等晚上小毅上我家吃飯呀,三叔你也來。」
「樹和叔,我就不去了,等會兒我吃完飯,回山上去看看,前段時間這連天雨,我得去看看屋瓦漏沒漏雨,再拿兩件衣服就回醫院去了,昨晚上新入院一個病人的病歷我還沒寫呢。科裡面這段時間人手不足,我是真沒時間。」
「合同還沒簽麼,能留在中醫院吧?小毅,你得長點兒心眼兒,早點兒把合同簽下來,要不這不是不准成麼,不過就算不留在中醫院也不要緊,我看你看病的本事比專家都不差啥了,不行自己開個診所,好像也不少賺錢。你看鄉里面小王大夫,這都當年的赤腳醫生,這一年給人看病都賺不老少錢呢。」
「中醫院這兒就業協議去年九月就簽了,不過這合同不行,這得我拿到畢業證書以後才能簽的,要不衛生局和人事局也都不認可,簽了也白簽。」
「嗯,那你就好好表現,看電視都說現在這大學生找工作都老難了,說什麼就業率啥的,我也不懂,不過我也看懂了,意思就是說找工作不容易。」
「我知道的,嘿嘿,他們真不要我,我就回來種地。」
他們三個說著玩笑,不過村長老伴聽不下去了:「淨沒個正經兒的,這怎麼就扯到種地上了,小毅水平這麼高,怎麼可能留不了縣中醫院,你們就沒個正行的。小毅,走,跟三奶回家吃飯去。」
中午回家去的話,現做飯肯定也來不及了,所以徐毅也沒推辭,就跟著村長到他家裡隨便吃頓飯,天氣熱,所以也沒做什麼特別的東西,就是煮得稀爛的大米稀飯配著涼拌的茄子,連著幹掉兩大碗稀飯,徐毅吃得一身是汗。
吃了飯,徐毅幫著三奶奶收拾了桌子,就端著個大茶缸,抓上把茶葉跟村長到院子裡的梨樹下殺了兩盤象棋,等著消食兒了,就起身告辭,沿著村裡的路向西走去。
徐毅沒住在村裡,現在一個人住在清源山下的清源觀裡面。
清源山,原本是一座無名山,解放前,一個四處雲遊的老道從山外來到此處,發現這座山山上怪石林立,松柏成林,周圍的群山又都較之遜色,益發顯得這山生出些一峰獨秀的韻味,偏生山下又是一條清澈的山溪又如玉帶一般從山北穿入下方一片沼澤,雲蒸霧繞間,山野之間飛禽走獸身影更是增添許多的鄉野趣味。
這老道就在山南的山腳下修建了兩座茅草房,旁邊肯了幾畝薄田,將茅廬起名清源觀,在此供奉三清。
說來這無名山峰腳下,正是諸多山民進山狩獵砍柴必經之地,沒等道觀建好,北邊王家屯的就都知道這裡來了個老道,不過這山向來是無主之物,老道也沒做什麼放火焚山,敗壞民風的惡事兒,只是一座道觀,建了也就建了,沒誰會太在意?
此地民風一向強悍,大多不信神鬼之說,所以如果只是這樣,那麼估計這道觀也就只能算是一個老道自己清修的場所罷了。
不過這山民在深山老林子裡面討生活,難免磕碰或者是受了瘴氣,又或者是被毒蟲野獸咬傷什麼的。
老道喜歡在河邊打太極拳,每每看到有人架著傷病者下得山來,也不多話,只是停了手,指著房門,讓人把傷者架到觀內坐了,觀其起色,或施以金針或施以是藥石,又或者熏蒸、放血不一而足,輕輕鬆鬆地就給治了。
這下山民們才知道,原來這看著清瘦,鬚髮皆白的老道原來身負不得了的岐黃之術。
如是幾年,這受益者越來越多,老道的名聲也越來越響,十里八鄉的鄉民都知道這無名山下有個清源觀,觀裡的老道治病本事很高,一傳再傳,更有遠在百里之外的人慕名前來看病。
觀因人而名,這無名山也因觀而名,被叫做清源山。
遠近的鄉民受了老道的恩惠,想要給些金銀什麼的老道人家也是不收,就連那些從山裡帶來的山珍,老道也是翻檢過後,只把能夠入藥的一些東西收了,別的一律退回,仍是堅持著在自己的幾畝薄地上耕作,土裡刨食兒。
鄉民淳樸,終是懷了感激之心,想著這些黃白之物不能報答老道,那便不如起座大的道觀吧。
所以在幾個鄉紳牽頭之下,十里八鄉的山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人背馬馱的,從山外運來青磚碧瓦,將這原本兩間茅草房,只是供奉著三清排位的簡陋道觀不斷擴建起來,不過十數年光景,硬是把這道觀給擴建成一座前後五六進,有著數十間房屋,供奉著重金求來,用黃楊木精工雕刻,再用紅木、金箔等裝裱得富貴堂皇,威武霸氣的的三清四御,十方天尊的一座大觀。
更有一干自覺落魄或者看破紅塵者也願落腳於此,蓄髮修行起來,一來二去的,觀裡最多時候修士不下百人之眾。
強極則辱,盛極必衰是為古訓,鼎盛之下的清源觀終難免一劫。
解放初期,省裡號召大力興修水利,一條玉帶一般的山溪被攔腰截斷,從道觀下方開挖出的的人工渠改道向南邊大山裡流去,將大壩下方的一片沼澤全部曬得幹了起來,終被墾荒成田。
又沒幾年,又作興著大煉鋼鐵,這清源山一帶離著縣城不遠,所以山中飛快地建起了無數炭窯,不過數月間,連著清源山在內,方圓數十里的山頭上的樹木砍伐一空,全都變成煉鋼爐裡的木炭。
就算這樣,也沒影響到清源觀,甚至就連「破四舊」時候,全國各地到處打砸寺廟、道觀等宗教場所,抓捕僧侶、道士等的行為也沒波及到這清源觀。
當然,不是沒人提過這話頭兒,不過再英勇無畏的紅衛兵小將也敵不過自家爺娘老子的扁擔、掃把,「打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口號尚未喊響就被爺老子一巴掌扇回去了,「你們這幫兔崽子,鼓搗什麼不好,偏要去惹老神仙,你們年輕,你老子我可是土埋脖頸了,難道真到背時,你給老子診病配藥呀?」
不過隨著山林盡毀,一座座青山也都變成了黃土包,一場大雨下來,到處都是黃水橫流,原本清澈見底的水壩,更是直接就被淤了一半深,聽說有些地方更是發生了泥石流,整個山腳下的村子幾十口人都被活埋了。
年歲日高的老道,整天無神地看著這一座座黃土山,發出陣陣歎息,身體也越來越差了。
關起門來靜養幾日,老道出關只說了一句話:「從今日起,只看疑難雜症。」
從那日起,除了一些真正的疑難雜症,四處求醫不成,慕名而來的還給診治一二以外,諸如頭疼腦熱,腰膝酸軟之類的小毛病,老道都一概婉言謝絕,推到附近的醫院去了,更多的時間是在推敲一生所學,一條條記錄下來,整理成冊,以待後學。
老道這停診本來應該不要緊,不過那個沒人安心工作的年代,醫院,尤其是下面的鄉鎮衛生院,本來就沒幾個赤腳醫生,這小病止疼片,大病青黴素的,根本就沒法看病,這看不好病不要緊,人家直接給你扣一個大帽子:謀殺革命同志家屬,開批鬥會,抓去遊街……很多人都被整怕了,乾脆工作也不要,自己就跑到外鄉去了。
更是有人也對老道本身心存不滿,加之社會愈發的不景氣,也沒什麼人敢來拜神問卜,觀裡的香火也一天不如一天,就在特殊時期剛開始沒多久,有人出去串聯了一幫外地來的紅衛兵,弄了幾輛大解放趁著晚上直接開進王家屯,先綁了全村男女老少,之後直衝清源山,將一幹道士全部抓住,說他們蠱惑人心,宣揚封建迷信。
那些紅衛兵把所有道人全給剪了陰陽頭,扒掉道袍,掛著一個大牌子用車拉著去遊街。等到十里八鄉遊遍之後,就都給遣散了出去,最後更是把觀裡那些神像拿棕繩捆了扔在大殿內,剝去上面的金箔,拆去那些紅木架子,一把火連著大殿一起化成一團飛灰,儘管鄉民看到火光趕來,卻也遲了一步,大半的道觀在這場大火中被燒燬,只剩幾間靠著河岸的倖免。
有幾個還抱著點希望的道人回來見此場景,抱頭大哭,無奈之下,如鳥獸四散而去,有親戚朋友的就去投親靠友,沒親沒故的也只好剪個光頭,遠走他鄉。
只剩下已經病氣交加的老觀主和身有殘疾的繼任觀主——當年觀內的火工道人互相扶持著回到幾成一片廢墟的清源觀。
沒幾天,老觀主含恨而死。
將老觀主下葬以後,這火工道人就在大殿舊址上撿了些磚頭瓦塊,重新起了兩間房,獨居此處,直到特殊時期結束他才重新蓄髮,穿起道袍,獨自靜修,不過既不掛匾供奉三清,也沒再開診治病。
這沒有神像的道觀自然就沒什麼香客前來進香,人們只是按照習俗,管這裡叫做清源山,也管這搖搖欲墜的兩間房叫做清源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