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四季園有一座臨水的涼亭名喚蘭芝,靠著夏秋兩院而建,離冬院也並不甚遠,只隔了一座桃林。
已當五月,桃花早已謝了,濃綠的枝頭結出杏仁大的小果,迎風搖曳,分外盎然。偶有枯落的桃葉飄零,一陣小風捲過,落入蜿蜒不息的小河,沿著清水順流而下,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朱漆木刻的蘭芝亭內,紫金銅鼎裊裊飄著白煙,顏箏將昨夜錄寫的經文小心翼翼地放在銅鼎裡燃燼,等爐內的灰燼轉涼,便倒入帕中,將身子靠在欄杆上,伸手將絲帕一滑,裡面的灰燼便若落雪一般洋洋灑灑而下,順著河水而下,沒過多久,就消失在她視野裡。
碧落扶著她,悄聲問道,「今兒難不成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一大清早,顏箏就求著她要來一趟蘭芝亭,她扶著腿腳不便的顏箏跳著來到這處風景宜人的好地方,還萬分艱難地帶上了銅鼎紙箋,她原以為是要做什麼焚香作賦的風雅之事,誰料到來此之後,顏箏只顧著燒字,卻半句話都不曾開口。
她不傻,心裡隱約猜到了些什麼。
碧落在陳州府的大戶人家做過活,曉得不論什麼門第,都很忌諱下人在園子裡私祭燒紙,若是被人發現抓個現行,規矩嚴苛些的人家便足夠杖斃之刑,便是她這個「從犯」,也難逃罪責的。四季園人來人往,那些美姬又多是得理不饒人的,不論司徒側妃還是蕊花夫人都正愁沒有地方尋冬院的麻煩,她本該阻止顏箏的。
可這三月來,她與顏箏朝夕相處,共同患難過後的感情一日千里,便覺得冥冥之中好像有前世今生的宿緣,將她們兩個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指引著她,讓她無條件地站在顏箏身後,做她的左肩右臂,做她的先鋒和後盾。所以那些勸告的話到了嘴邊,卻只剩充滿關切的這一句。
顏箏轉過頭來,衝著碧落感激地一笑,目光裡卻隱隱透露著幾分懊悔和惋惜,「碧落,你猜到了?沒有錯,我有位……朋友,他……也可以說是因我而死,我曉得府裡不准私祭,所以寫了幾篇經書,想求神佛保佑他能早日輪迴,重新投胎做人。」
她輕輕一頓,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不過你放心,我燒的是經書,不是紙錢,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礙的。」
碧落沒有多問,轉換話題說道,「你腿腳不方便,出來一趟不容易,今日天色正晴,風光大好,不如就在這亭子裡多歇一會?前頭林大人又立了大功,越發炙手可熱了,夏秋兩院的姐妹每日一大早就到竹雅閣碰運氣,這兒沒有人來。」
她拾起銅鼎,「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將這些東西搬回去,免得要有人來,問起不好回話。」
顏箏笑著抬了抬手,又忙叫住碧落,一副愛嬌地模樣,甜糯糯地求道,「如此美景,要是能有一碟玫瑰豆沙餡的蒸餃就好了,碧落,能不能順便給我去廚房李婆子那要一份來?」
她從前吃慣了精緻華麗的點心,到了永德十三年後,初時也曾有些不慣。但所有的生活習慣都會隨著環境的不同而發生改變,在經過了這兩三月的「苦行」之後,她已經完全適應了簡單清靜的生活,有一碟玫瑰豆沙餡的蒸餃當零嘴,便能給這份初夏最寧謐美好的風景佐食,覺得人生何其美好。
碧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拿食指點了點顏箏眉心,「百文錢一盤,還吃上癮了?好,你叫我聲姐姐,我便去給你拿。」
顏箏便抓著碧落手臂不停地蹭,「好姐姐,求你了!」
她越這樣蹭著,不知怎得,心情就越發好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往碧落胳膊肘下撓去,「好姐姐,求你了!」
從前的她身份貴重,不論人前人後都要保持著天之貴女的矜持與驕傲,未來皇儲妃所當具備的雍容儀態,令她除了在母親安雅公主身邊時,才可以有片刻的輕鬆。可自安雅公主去後,她便再也沒有了卸下心防的一刻。而這會,時光靜好,她暫時了卻了飛將軍這段心事後,竟忽然生出了幾分少女的頑皮心性來。
碧落怕癢得很,被撓到了敏感處,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她一邊咯咯笑著,一邊竭力擋開顏箏的手臂,口中不斷說著,「行了行了,別鬧了!箏箏,別鬧了!我這就去給你取玫瑰豆沙餡蒸餃來,你等著,你等著啊。」
她逃也似地跑開,身後只餘一串顏箏銀鈴般的笑聲。
顏箏得逞了一次,笑得歡暢,因為太過用力,便覺得腹部有些疼,她一手按了下去,手肘恰碰到了廊柱,又偏偏不巧,鼻樑正對著欄杆撞了上去,震得她生疼,有一股酸意從鼻腔湧上,酸得她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等鼻腔處的酸意略略平息,她便抬手要拿袖子去擦眼角的淚滴。
這時,忽得一方月白色的絲帕遞了過來,一個溫和柔軟的聲音響起,「用這個擦。」
顏箏驀然一驚,忙抬起頭來,只見身前立著個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綢衫,生得十分英俊溫和,恰似一塊溫潤的美玉,在瑩瑩朱漆亭下,散發著柔和曼妙的光華,墨發青絲被羊脂美玉做的簪子緊緊綰住,美好地如同水墨中的人物。
他淺淺笑著,舉著帕子的手抬了抬,柔聲對她說道,「拿著。」
顏箏心裡頓時警鈴大作,這裡是安頓江南甄選而來的美姬處,雖然並非封閉的園子,四通達與韓王府的後院各處通連,但王府裡的男子都曉得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了避忌,除非必要,否則不會有男子輕易會經過的。便有,也絕無人膽敢這樣大膽地與韓王的女人搭訕。
所以,這男人來者不善。
她此時腦中第一反應,就是想要離開這裡,可她右腳還綁著木板,身邊又沒有枴杖,實在有些不利於行,單靠一人之力,恐怕沒有辦法勝任。可若是繼續坐在這裡……對方既然有備而來,她顯然沒有任何辦法躲開這種「搭訕」。
這樣想著,顏箏倒將心裡的慌亂去掉了幾分,她抬起頭來,直視青衣男子,「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公子將帕子收好,小女受之不起。」
她面容肅然,說話不卑不亢,言語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雍容氣,哪怕是頂著這樣一張美艷的臉,也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不能親近之感來,冷淡地像是一尊佛。
青衣男子眼眸微垂,斂下眸間一片洶湧的好感,他嘴角微微翹起,臉頰處漾出兩朵深深的酒窩,「啊,是我唐突了。」
他退後兩步,輕輕作了個揖,認真地介紹起自己來,「在下姓林,林雪臣,現下在韓王身邊當差,就居在前面不遠處的竹雅閣。雪臣今日前來,不是無意路過,而是專程來向箏箏姑娘道謝的。姑娘妙手襄助,解救了鹿城萬千百姓,這份無量功德,雪臣先替鹿城百姓謝過姑娘,等雪臣回稟過韓王,再給姑娘請賜封賞。」
顏箏微微有些驚訝,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藺……林雪臣?」
藺雪臣的大名,她前世曾聽說過的。
祖父常說,延州藺家的三爺藺雪臣有經天緯地之才,只可惜身子不好,一直不得入仕,等到景仁年間,好不容易有個遊方道士治好了他的陳年舊疾,但彼時他已經年過三十,錯過了人生中最美好最年富力強的那段時光。後來,江山代有才人出,藺三爺那點才華不被景帝所看中,他滿身才華便無處施展,只好以淘弄古玩為樂,紈褲後半生。
有一年,祖父過壽,她曾遠遠地望見過藺三爺一回,那是個乾癟瘦弱的中年人,滿身華服,身上卻帶著一股死氣,沒有半點祖父口中所說的英姿,當時她還很是失落了一陣子,爾後又覺得許是祖父誇大了說辭。
但此時,她有幸看到年輕時英姿勃發的藺雪臣時,心裡卻不由暗歎了一聲,「祖父誠不欺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