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晦暗的光線下,顏箏看不清那人眼神裡的情緒,只聽到他淡漠已極的聲音,以懶散卻又冷酷的方式開始計數,「一……」
電光火石間,腦中的思緒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她心下微動,猛然猜到了面前這些紫衣蒙面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史載韓王元湛麾下建有紫騎,那是他最信任得力的親衛,人數約莫百來人之眾,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精銳,因身披紫衣而得名。紫騎的統領被稱作雲大人,他身世神秘,不知真實名姓和來歷,臉上常年戴著黃金面具,是以從未有人得窺過真顏。後來韓王謀逆,事敗後被挫骨揚灰,紫騎也盡數喪命,在皇城郊外的亂葬崗,曾有人找到過一枚以黃金澆鑄而成的面具,是這位雲大人所有,想來當時他的屍骨也在其中。
她尚在閨閣中時,曾聽來往的親戚提起過,金玉坊的掌櫃從遊俠那裡收了一枚黃金面具,稍加修整,轉手便以高價賣給了藺家的三老爺藺思惑,藺三老爺向來不羈,最好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以當時並沒有惹人注意。可現在想來,既然藺家與韓王的聯繫這樣緊密,說不定藺三老爺手中的那枚黃金面具,極有可能就是這位雲大人的。
現下耀武揚威,輕而易舉就說出殺人的話來,將人命看得比螻蟻還要微渺,可不過等到景和元年,這些人就要隨著韓王一起死無葬身之地了,死後屍骨暴曬,不過幾日,便就被鳥獸洗劫一空,成為林獸果腹的食物。
顏箏這樣想著,竟不由自主地歎氣起來,在這等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她這聲帶著哀婉悲憫的嗟歎,不僅刺耳,還不合時宜。
雲大人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但不過轉瞬,他眸中的水色便成冰駑,懶散悠閒的身軀驟現殺意,「二」
顏箏知道,眼前這人已經動了殺機,倘若自己不開口,脖頸間抵著的那柄長劍就會毫不留情地刺下來。荔城是韓王的屬地,紫騎是韓王的心腹,這位雲大人帶著韓王的旨意而來,看他行事那樣恣意張揚,絲毫沒有顧忌,便曉得他根本就不會投鼠忌器,眼前的境況與方纔她用計逼得荔城令夫人許諾碧落無恙時,已經截然不同,她身處劣勢,毫無抵抗和反轉的機會。
逆勢而行,是莽夫,順應時勢,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著祖父顏緘教過她的話,心中百轉千回,驀得,她抬起頭來,竭力令自己看起來平靜和鎮定,她說,「北地夜涼,是風將窗戶吹開的,今夜有月,月下樹影搖晃,我一時眼花錯看成是人。是我看錯了,窗前根本就沒有人。」
催命的計數聲,並沒有因此停止,雲大人嘴邊溢出一抹輕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經心地數著,「三……」
顏箏只覺得頸間冰冷的劍鋒正一寸寸挨近自己的肌膚,深深地抵在皮肉之上,驟然一陣尖銳的刺痛,有淺淡的血腥氣味在空氣裡瀰散,她心中大震,厲聲疾喝,「北地夜涼,是風將窗戶吹開,我醉得淺,被巨響吵醒,看到外面的樹影攢動,又見身邊的同伴不在,所以才以為院中進了賊人。但荔城令夫人既說我的同伴在別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錯了。沒有人,我根本就沒有看到什麼人!」
她到底還是害怕的,眼角不由自主便有燙熱的淚珠延綿不休地滾落而下,而最後兩句話,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
頸間的痛感仍在放大,有腥熱的液體順著她如玉般的脖頸滑入領口,她以為遇到這群心狠手辣的閻王,這次是必死無疑了,便索性不再繼續分辨,她閉上眼,縮了縮鼻子,緊緊咬著唇一言不發,像是一座靜謐的塑像,萬分不甘卻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態來迎接自己的萬劫不復。
出師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這生命原本就是偷來的不是嗎?
但這時,那鋒利的長劍卻停住不再向前,紫騎雲大人從貴妃躺椅上儀態優雅地從容起身,他輕輕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顏箏的下頷,細細看了她一會,半晌卻頗帶著幾分嘲諷地開口,「看來你說的是實話。我就說呢,荔城固若金湯,荔城令的官邸又守衛森嚴,哪裡是那些宵小鼠輩隨意能夠進來的。倘若你非要堅持看到了賊人,那我倒要懷疑,別有用心的人會不會是你。既然是一場誤會,那也好,免得髒了我的手。」
他話鋒一轉,忽然語氣嫌惡地說道,「真醜,駱總管的眼光是越來越差了,這樣的姿色也敢冒稱江南四府十二美姬,臉上還帶著傷,就敢往韓王府裡送。」
話音剛落,面具男便帶著紫騎身手迅捷地離開,不過須臾,門窗便已合上,屋內重又恢復寂靜,除了隱隱淡淡的血腥氣仍在,好似剛才那一切從來都不曾發生過一般,顏箏幾乎恍若夢中。
良久,她才敢將手探到脖頸處去,觸手便覺腥滑刺痛,果然剛才那柄長劍已經刺了進去,好在流血不多,應該只是刺破了一層皮,並沒有傷及動脈,她身上到處是傷,大約也有些習慣了,只要不用力觸碰刀口,竟也不怎麼覺得疼。她摸索著撕下一層裡衣,在傷口處包緊打了個結,便仍合衣躺下,只是這回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她想,荔城令夫人都息事寧人了,紫騎卻不依不饒,看來這位藺公子對韓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雲大人才會對自己一個弱女子刑訊威逼的吧,他方纔那樣陣勢,恐怕是將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地的奸細,是來試探她的。她兵行險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可是卻將自己帶入了危機,一旦被紫騎打上了懷疑的印章,想來以後是會被盯上了吧?
明日就要到韓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這樣大的一個風頭,駱總管必定不會饒過自己,韓城近在咫尺,駱總管是不會再將自己扔下大車了,但誰知道他會不會故技重施,在韓城門口對自己下狠手。畢竟,她一個惹了禍的卑弱姬妾,臉上的傷還未長好,此時也算不得頂美,他要殺雞儆猴,震懾車上的其他美姬,韓王是不會怪罪的。
該怎樣才能擺脫眼下這絕境?
難道真的要她抱著駱總管的大腿哭著說,你不能殺我,韓王是我的小舅公嗎?但此時,她的母親安雅公主年方十歲,遠在皇城的帝宮,尚未與她父親顏朝定下婚約,怎可能生得出她這個十四歲的女兒?這些話,只要她敢說得出口,駱總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猶豫地將她鞭殺,半分餘地都不會留。
驀然,顏箏面色一白,她忽然想到,就算駱總管對自己手下留情了一回,仍舊將她隨著車隊送入韓王府去,可這卻也並不是她的福氣。從江南四府帶來的十二名美姬,那位藺公子除外,其他人可都是要進獻給韓王當侍妾的。侍妾是什麼?是給韓王暖.床供他淫.樂的玩物……從前韓王府遠在天邊,她便刻意不去想這些,可如今韓王府近在眼前,她卻不得不要為自己擔憂了。
她是安雅公主的女兒,韓王便是她的小舅公,若從少帝元忻這邊算起,韓王也該當是她的小叔公。
不論史書是如何記載的,不能否認的是,韓王元湛這個在她的年代早就已經作古的人物,與她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是她血脈親近的長輩。可現在,她很快就要成為隔了兩輩的小舅公韓王的侍妾了,這叫以郡主之尊出生,以儲妃之貴長大,最後母儀天下的顏箏,如何能夠接受?不,這樣的事決不能發生。
該怎樣避開,又如何能夠避得開?
顏箏緊緊攥著被褥的一角,眉頭緊鎖,眼神裡隱隱帶著寂滅的絕望。以她現在的身份,她是根本不可能逃得開的,除非韓王看不上她。她靜默良久,抬起頭來,在漆黑的宿夜裡低聲祈禱,「但願韓王也和那個雲大人一樣嫌我長得醜,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