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建寧侯的那一刻起,蘇越就明瞭前因後果。
不死不休的仇敵,怎麼樣算計都是正常,蘇越反而平靜了下來,只是這種平靜,卻像是火山即將噴發的前奏。
「三弟,見到大哥怎麼不打招呼呢!」
許久不曾見面的蘇武,也是一身戎裝,跟在建寧侯的身後。他看著蘇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怨毒,陰測測的說道。
他曾經是聞名臨淄城的天之驕子,雄心勃勃的要摘下內比第一的桂冠,而蘇越的橫空出世,卻將他打落凡塵,淪為世人的笑柄。現在只要知道蘇越的人,必然會提到蘇越的成名之戰,那便是打敗蘇武!這對於蘇武來說,是絕對的恥辱。
而且,蘇越是何人?從小到大,蘇武可是以欺負他為樂,就像是掌中玩物一般。可是,勳貴內比的對決,卻讓蘇武的這種優越感,這種習慣,破碎的淋漓盡致!
一個廢物,轉眼間變成天才,而且進境極快,短短時日就讓他望塵莫及。當蘇武得知孫瑾死在蘇越手中的時候,那種感覺,非常難以言喻,說不上憤怒,也談不上恐懼,只是一種羞憤堆積的怨毒。
蘇越不死,他心難安!
但此刻,他安心許多,因為建寧侯設下的圈套,蘇越已經悶頭撞了進來。
擅闖中軍大帳,這個罪名,足以讓他們合法合規矩的當場斬殺蘇越。平靜許多的蘇武,並不介意出言羞辱蘇越。
然而蘇越卻已經不把他放在眼裡了,區區一個蘇武而已,螻蟻般的貨色,這個軍帳中,除了建寧侯,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看也不看蘇武,只是撇了撇嘴唇,不屑道。
「滾開,廢物!」
這種姿態,就像是利劍一般插在蘇武本就敏感的心中,他當即踏前一步,氣的嘴唇哆嗦,指著蘇越,大聲道。
「爹,殺了他,殺了他!」
「退下!」
蘇鐵弓喝退蘇武,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自從敗給蘇越之後,蘇武的信心,被打擊的太大,武功大幅度的下降,甚至連鎮南侯世子李巖都比不過了。
而這,全然是拜眼前的孺子所賜!
他第一次,用一種認真,正視的目光,看著蘇越,看著這個兒子。
良久,一聲嗟歎。
「你,該死啊……」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話,看似尋常,實則蘊含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蘇越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雖然他根本不曾在乎過這個兒子,而且現在已經是仇敵,但是,這些血脈之間的聯繫,卻是誰也無法斬斷的。面對著眼前這個曾經是廢物,現在屢屢讓世人震驚的兒子,蘇鐵弓的心思卻是極為簡單與純粹,那便是:
你的命,是老子給你的,那麼你的命,也就讓老子拿回去吧!
蘇鐵弓與蘇越是一樣的人,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輕易後悔。前十八年他坐視蘇越生活在屈辱之中,若是現在因為蘇越變得強大了,而改變對蘇越的態度,或是低聲下氣,或是擺出親情誘惑,而達到蘇越和解的目的,那麼,別說是蘇越,就連蘇鐵弓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說到底,他是一個從貧寒微末的普通人,一步步走到建寧侯這等高位的梟雄。弱肉強食也罷,成王敗寇也好,即成的事實,總是無法改變的。或許他會後悔,但這後悔,卻不會影響他的決定。
而他的決定,從來都是,要解決這個逆子!
「該死?你是想說,我出生的時候沒有掐死我麼?還是想說,我跟我的母親一樣,都要被那個賤女人害死!」
蘇越每一日為何拚命修煉,為何屢次犯險,不肯妥協?原因並不僅僅是報仇,報仇是他夙興夜寐,想要做的事情,卻又是他害怕做的事情。因為他的仇人,也是他的親人!
孫氏,蘇文蘇武,或許他可以不理會,但建寧侯,畢竟是他的父親,雖然恨意滔天,但是他仍然是個人,身為人,怎麼可能不對父親抱有幻想?
如果建寧侯休了孫氏,斷絕與蘇文蘇武的一切關係,讓蘇越回來,那麼就連蘇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答應……因為從小沒有母親,所以更渴望父親,這便是掩埋在蘇越心底最深處,最見不得人的東西。
無數次幻想與建寧侯生死相對,無數次想著一劍刺入建寧侯的胸膛,但在此刻,真正對上蘇鐵弓的時候,蘇越心中只有無盡的悲哀與委屈。
「為什麼,同樣是親生的兒子,為什麼你就能容忍我飽受欺辱!」
「為什麼,同樣是你的女人,你就能容忍孫氏毒死母親!」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叫我一聲,兒子……」
一種不甘,一種委屈,還有恨,都在此刻噴薄,蘇越的視線模糊,有淚水滑出,他凝視著建寧侯,歇底斯裡的咆哮。
既是質問,又是期待。
看到蘇越紅著眼,對著自己咆哮的那一刻,蘇鐵弓背在身後的手,就下意識的絞在一起,他的眼中,頭一次有閃躲之色閃爍。
這是蘇越心底深處,最後的冀望,這歇底斯裡的咆哮,正是蘇越情感最真實的宣洩……這一點,蘇鐵弓看得很明白,正是因為他看的明白,所以他那如鐵石般堅硬的心腸,也隱隱作痛起來。
眼前,畢竟是他的兒子,手足相殘,已經是一等一的慘事,父子仇殺,更是天下最大的悲哀!
閃爍的眸光中,依稀間流淌著過去的畫面,那是蘇鐵弓得勝歸來,封的王侯的日子。
整個建寧侯府,賓客如雲,無數達官顯貴,相繼踏來。
而蘇鐵弓,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卻沒有去迎接賓客,而是在書房之中,摟著一個婢女。
「明兒,我終於封侯了,終於光宗耀祖,成為勳貴了。」
明兒是個嬌小的女子,依偎在蘇鐵弓的懷中,滿是幸福。
「蘇郎,你的地位如何,明兒從未在乎過,明兒只希望,能跟蘇郎在一起,快快樂樂,一生一世……」
蘇鐵弓將她摟的更緊了,發下了海誓山盟:「貧苦之時,你對我不離不棄,如今富貴了,我蘇鐵弓必然不會負你,一生一世,只愛你一人!」
這個女子,是蘇鐵弓最愛的女人,在他還是個普通士卒的時候,就與他情投意合,不離不棄。
多少風風雨雨,二人都走了下來……
然而,成為勳貴,踏入大秦高層之後的蘇鐵弓,卻不快樂,因為大秦王侯何等之多?他一個因為軍功為封侯的寒門子弟,更是不少。要知道即使是勳貴,也分為三六九等,而他建寧侯,孑然一生,沒有任何勢力,誰又會看他一眼?
直到見到了孫婉,這個孫家的大小姐……那一日,孫婉走來,就算是王侯,也要避讓三分,小心逢迎。那種風光,蘇鐵弓永生難忘。
於是他的心悄然改變,什麼海誓山盟,什麼白頭偕老,都不如真正的權勢,能讓人迷醉。
他開始追求孫婉,用盡手段,終於取得了她的芳心,於是,在很多人的艷羨之下,他成為孫家的乘龍快婿,一舉踏入真正的權勢之中。
那等瀟灑,那等愜意,讓他忘記一切,更是不知道一個對他失望到底,卻仍然捨不得離開他的女子,日日以淚洗面……
孫婉是孫家的大小姐,何等權勢?何等心機?當她得知蘇鐵弓與一個婢女有染的時候,就開始刻意的針對這個女子,到了後來,她更是驚奇的發現,這個婢女,已經有了孩子……
這,讓她怒火中燒,於是她下了毒,並沒有隱瞞蘇鐵弓。
而他,卻只是看著。
直到那一日,明兒彌留之際,見了他最後一面,她說。
「山有樹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不恨你始亂終棄,也不恨你熱衷權勢,我只希望,你能善待我們的兒子……」
這是她最後的話,他心如刀絞,想要答應,卻是被孫婉冷冷的注視,於是他,只能搖頭。
……
世人只知建寧侯酒後亂性寵幸了婢女,才有了蘇越,卻是不知根本沒有酒後亂性這回事。
這個婢女,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可憐人,而他蘇鐵弓,卻是一個負心漢。
正是因為如此,他從來沒有理會過蘇越,甚至一年到頭,都不看一眼,一是為了讓孫氏安心,二則是他害怕,害怕看到兒子,就想到那個無怨無悔的女子……
今天,是他第一次,仔細的看蘇越,也是第一次,被蘇越的質問,打破心房,回憶起那些往事。
他的心,有了些微痛楚,這種痛楚,既熟悉而又陌生,他看著蘇越通紅眸中的那一縷期冀,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一入侯門深似海,已經走到了今日這種權勢,怎能回頭?
孫婉能夠給他權力,那麼便夠了!愛情,親情,又算得了什麼?
蘇鐵弓微痛的心,一點點的恢復平常,他模糊的眸光,一點點的清明,露出眸子裡那刻骨的寒意。
彷彿又回到了內比那一天,蘇鐵弓憤怒的伸出食指,指著蘇越。
「逆子,還不束手就擒!」
這一指,這一句,比刀劍還要鋒利萬倍,蘇越如遭雷擊,踉蹌退後。
心底的那一絲期待,終於斬斷,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很多複雜情感,都隨著蘇鐵弓的這一聲冷喝,而湮滅。
終於,蘇越的目光也冷了下來,他一字一頓的道。
「蘇鐵弓,出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