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回溫暖的被窩,只睡了三個多小時的韓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只覺得自己腦袋裡亂糟糟,如漿糊般一團——人有時候真的很不瞭解自己,他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放著好好的覺不睡,抽風去「偷窺」對方是不是真的離開,結果幾乎又被對方抓了個現行,想到昨天晚上喬藝雨把那張紙條面無表情丟進垃圾桶的樣子,以及今天她開門,看到自己的那瞬間,韓樂就恨不得自己在樓板上挖個洞跳到樓下去。
就這麼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了一段時間,謝永青房間裡也有了動靜,幾分鐘之後,大門又響了一次——謝永青也走了。
現在家裡就剩他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韓樂只覺得覺得一股熱流從胸口迅速朝自己腦袋上湧,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衝動,這讓他回憶起自己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非常想去遊樂場玩,在又一次看見父親留在桌子上的錢包時,那腦子裡產生的念頭……做壞事,或者說,準備做壞事是一件能夠產生快感的事情,尤其是對於長期守法的公民來說,人們常常會產生這類衝動,通常理智和道德會對其進行束縛,道德直接告訴它,不能做!而理智則說的比較委婉,如果這樣做,被發現了是會得到很壞結果的,絕大部分人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道德就能完成阻止功能,而少數情況下,這個念頭會觸及第二道防線。
顯然現在的韓樂就處在這種狀態,他準備去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去看一眼喬藝雨那本寫了一天的本子,而他這樣做的動機也非常純粹——不是因為對方的羞辱而產生的報復心理,而僅僅是因為好奇,不僅僅是好奇喬藝雨寫了什麼,更好奇喬藝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許後一個動機對他更為重要,因為現在的他很容易從對方的「作品」裡——不管那裡面是什麼,找到一絲優越感來化解自己的自卑。
作為房東,韓樂自然永遠會保存一把屬於「自己」的鑰匙,而且大門是可以從室內反鎖,外面用鑰匙打不開的,這也就意味著自己被發現的概率幾乎為0——即使對方剛好回來,自己也可以以不小心為由搪塞過去,永遠不會出現「抓賊抓贓」這樣的場景。(女性讀者們,記得租房要加把鎖。)
韓樂一邊穿衣服,一邊對自己說,如果這期間喬藝雨回來了,自己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很顯然,直到他刻意拖延時間,刷牙洗臉之後,大門依然沒有動靜。
也許是因為做賊心虛,在鎖門之前,韓樂還先給謝永青打了個電話:「你移動硬盤放哪了,我借用一下。」
「我枕頭底下找找……不行抽屜裡,哦,對了,」謝永青意味深長加了一句,「下了好東西別刪啊。」
「你人在哪?」
「還能在哪,剛下地鐵……不說了。」說完就掛了。
本來韓樂還打算給喬藝雨打一個,但是一想這麼做了怕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深呼吸一口氣,將門的保險掛上後,還拉了一下門閂確定了一下,門閂被鎖住了,紋絲不動。
韓樂回到自己房間,取出一串備用鑰匙,找到喬藝雨房間那把,來帶她的門前。
轉動鑰匙的一瞬間,他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卡嚓」一聲,而是熟悉的門鎖被扭開的感覺——喬藝雨根本就沒鎖門。
這個發現讓韓樂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有直接走進門,而是先拿著那串鑰匙回到了自己房間,回到客廳之後,只是呆呆坐在客廳那張板凳上——不得不說,喬藝雨這種對他完全不設防的態讓他瞬間覺得,自己真是……緊接著,他又發現更讓自己吃驚的事情,如果他沒看錯的話,,他剛才一直想通過「不道德」手段看的那個本子,現在就躺在腳下的這只垃圾桶裡——地球人都知道,翻看垃圾是一種完全正常,而且合理的行為,許多人甚至以此為生呢!
他在第一時間把這本子拿回自己房間,用抹布擦了擦本子表面的烤鴨骨頭,然後又飛快穿過大廳,打開大門的保險,做完這些之後,又謹慎將客廳的垃圾袋紮好,把這小半袋垃圾放在自己房間的垃圾袋中,並給這個垃圾桶換了一個新垃圾袋——這樣一來,就算喬藝雨對自己問起,也可以坦然說垃圾已經扔了。
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反鎖,又打開燈之後,韓樂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的開始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這是一本很普通的軟面抄,不算厚,只有四五十頁的樣子,封面乾乾淨淨,如果不是裝訂線邊上能看出明顯使用過的折痕,幾乎會以為這是一本新本子,不過打開之後就沒人會這麼認為了——在扉頁上,滿滿的都是重複的名字,「喬藝雨」,這些密密麻麻,幾乎沒留下任何空隙,以至於扉頁原本淡淡的藍色印刷字和花紋都看不清楚了。
第二頁也差不多,都是密密麻麻的喬藝雨,只是細看一下,字本身似乎出現了一些變化——從一開始規規矩矩的橫平豎直,如同小學生一般的細明體字,變成後面略顯飄逸,還帶一定筆鋒的楷體。
韓樂似乎想到了什麼,馬上找來了喬藝雨當時親筆簽的合同——當時他根本沒心思注意,現在才意識到,合同上那三個字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慘不忍睹」,字體結構零散,前兩個字還好,字形比較簡單,在雨字上就更明顯了,雨字的外框歪歪扭扭的,就像一個搭歪了的棚子,裡面的四點看起來也非常彆扭,不是如一般人那般自上而下隨意點四點,而是非常直的斜向45的四條小線段,就好像幼兒園小學生第一次學寫字一般,唯恐出錯。
如果現在來一個筆跡鑒定專家,將合同上的字和第二頁最後幾個字對比,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出這是同一個人所寫的結論,第二頁最後那幾個名字三個字幾乎是用連筆寫出來的,雖不如許多刻意設計的簽名體一般飄逸唯美,可已經足夠稱得上漂亮的字了——起碼比韓樂這一手螃蟹體要美觀的多。
到了第三頁,字就不僅僅限於名字了,「華夏」「經濟」「小籠包」「手機」「公交」「申城站」「原來生活可以更好的」「康師傅」「銀行」……字的內容開始豐富起來,其中有許多都是顯而易見,大街上隨處都有的字,包括名詞,地名,廣告,品牌,似乎是隨想隨寫,和之前喬藝雨三個字一樣,這些字一開始看上去也不是很美觀,但寫到這一頁下面,也開始變得順眼起來,在這一頁的結尾,韓樂還看到許多個名字,其中就有「韓樂」,以及「謝永青」,不得不說,喬藝雨筆下韓樂兩個字要比韓樂自己的美觀不知道多少了。
看到這裡的時候,雖然韓樂沒有從紙面上得到任何信息,他整個人已經被完完全全吸引住了,他迫不及待的繼續往下翻。
接下來的好幾頁都是和第三頁類似的練字,唯一的變化只不過是字的內容,但韓樂仍然從中得到了不少信息,有一點很顯然,這些字從前到後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從這條線索,韓樂幾乎能夠想像喬藝雨昨天整整一天在寫這些字的想法——她應該是在回憶,一邊回憶一邊寫東西,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而這個回憶顯然是按照時間順序來,從一開始的火車站,到旅館,然後是晚餐食物,電腦,接著廣告,還有電影中的人物名字,租房網站,還有自己的網名……接下來又是一連串地名……
韓樂飛快的打開電腦,然後申城地圖——果然,這一連串地名都是從火車站到小區公園的路線。
這種順籐摸瓜似的回憶一直持續了十幾張紙,到最後,韓樂驚訝的看到自己寫給她的,推薦的電腦品牌名,以及具體型號……她是真記得,還是後來又看的?這個念頭剛躥出來沒幾秒鐘,韓樂就開始嘲笑自己的愚蠢——既然她能記住經過的每一條街道和道路,那記住一個電腦型號又有什麼難的,想明白這裡,韓樂只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發燙。
字練到這裡的時候差不多就結束了,接下來的內容則是一些素描圖案,和她寫的這些子不一樣,這些素描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很高的美術功底——從一開始比較簡單的商標,路牌,到之後越來越複雜的街道、建築素描,其中不乏申城的幾座地標建築。在這些圖案的邊上,還會附帶有與這些建築相關的字,就彷彿是這些建築的註解——如果韓樂此刻還記得自己最初的看書目的,也就是從冊子中為自己找一點優越感的話,那這些註解恐怕就是他少數不多的機會。
比如在火車站邊上,開頭寫的是「交通」「火車」「磁懸浮」這幾個字眼,這幾個還算靠譜,但是後面又添上「木星」「火星」就未免也顯得太天馬行空了,另外還有電視塔,電磁波,新聞都還對得上,可「宇宙大爆炸」又是怎麼回事?……在看到銀行的時候,韓樂倒是會心一笑,因為緊跟著「貨幣」「交易」「人民幣」「雕版印刷」「毛*澤東」之類的字下面,緊跟著一幅圖就是人民幣的正面素描版,不得不說,這個黑白素描看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尤其是畫的那個偉人頭像,神韻和真人民幣不相上下。
看完這頁,韓樂習慣性的向下翻,和之前的那麼多頁相比,這一頁的內容要簡單的多,就是一個很淡很淡的人物頭像輪廓,不過因為太簡單了,加上五官都是一片空白,幾乎不能辨認,邊上也沒有文字註釋,韓樂還想往下翻,可手指一捻,這已經是軟面抄最後一頁了,不過他還是翻了過去,為的就是看看反面還有什麼,可翻過之後,韓樂只覺得整個身體觸電般一挺,整個人瞬間呆在了那裡。
最後這一頁紙上畫著一個人,和一般的肖像畫不同,畫中的那個人不是正面著作畫者,而是很不自然的低著頭,雖然低著頭,但還是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男人,一個頭髮微微雜亂的男人,不過頭髮並不算長,所以只是擋住了額頭,在這下面則是一雙微微抬起,偷偷瞥向作畫者的眼睛——作畫者的畫功是如此傳神,可以說將男人這一瞬間的表情抓的淋漓盡致,眼角肌肉不自然的僵硬,眼神中那躲閃的驚慌——韓樂甚至覺得,眼前這幅靜止的畫比自己經常在鏡子裡看到的,還要有生命力。
在這幅畫的右下角,龍飛鳳舞的寫著一串全中文寫的日期,以及自己的名字,「二零一三年,一月二日,韓樂。」
韓樂此刻整個腦子都被這幅畫給塞滿了,她畫自己,為什麼要畫自己?是單純覺得有趣,還是畫出來準備嘲笑自己,又或者是?……不,不可能,她都扔進垃圾桶了……難道僅僅是畫著玩?……
韓樂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對女性有吸引力的人,這一點他相當有自知之明,如果是去相親,他或許可以靠父母留下的兩套房子給自己加點分,但要是和陌生女性完全不抱目的的接觸,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無視。
在看到這幅畫之前,他從來不會去想像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他一直都覺得那不重要,即使重要,他也無意去尋求改變,就比如說他這把稻草頭,即使喬藝雨搬了進來,即使一開始他還心懷遐想,但他也不會因此花上哪怕10分鐘,洗把頭把自己整理的清爽些。自然,他也不會奢望有一天,會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這麼認真細緻的畫自己這張毫無特色的臉,他更不可能想像的到,這張紙上的畫像甚至看起來比真實的自己還要有神,畫像中的自己是有靈魂,有方向的,那個方向也就是眼神的方向,儘管只是一瞬間,但方向感非常確定,而現實中的自己……
藝術所謂震撼人心的力量,有時候也只需要這一瞬間。
……
喬藝雨今天逛的地方比昨天要多很多,但買的東西卻很少,只有一台電腦,因為這台電腦的重量,喬藝雨不得不取消在申城逛一整天的想法,先把這台電腦送回去再說——電腦雖然號稱筆記本,但要比真正的筆記本重了不知道多少倍,隨身攜帶手機、錢包、鑰匙已經讓喬藝雨非常不自然了,肩膀上再跨個單肩包,喬藝雨真是怎麼都覺得彆扭。
家裡還和自己離開時差不多,只是桌子上多了一個已經冷卻的火鍋,那應該是韓樂今天的午飯——對於一個單身男人來說,冬天沒什麼食物能比火鍋性價比更高了,喬藝雨進了房間,打開電腦包,插上電源,開始摸索起這古董級別的電腦,系統買的時候店員已經幫裝了,但驅動還沒裝好,店員雖說教了方法,但對喬藝雨來說,整個過程仍然有些複雜——這就和一個現代人學習使用二十年前的dos差不多。
好在輔助程序為她精確記住了每一個步驟,一切都還算順利,確定都裝好以後,喬藝雨了一下無線路由器,然後便過來敲韓樂的門——來問上網密碼。
告訴了對方密碼之後,也許是出於愧疚心理,韓樂主動幫忙幫她裝了一些常用軟件,這些軟件都在謝永青那塊移動硬盤裡備了份,比從網上下載要方便很多。
俗話都說,妞要泡的好,先學修電腦,如果擱在兩天前,韓樂就算再不會說話,也會想辦法找點話說,但是今天他只是呆呆的看著那些軟件安裝的進,靜靜沉默著,而喬藝雨則站在他身後,一邊按韓樂說的學習手機的上網功能,一邊不時看屏幕一眼。
此時韓樂心裡可以說裝著滿滿的疑惑,不管是對喬藝雨身份、能力,又或者是她對自己的看法,一上午的時間,韓樂基本上就是在各種猜測以及否定猜測中過的,他原本打算旁敲側擊的問喬藝雨這些問題,可剛才親眼見到喬藝雨,又打消了這個主意——就像喬藝雨對自己說過的,如果自己想要看她,或者是想要瞭解她,那也應該堂堂正正,如畫中那般畏縮,除了惹人嫌惡,更是讓自己看不起自己。
「行了」,韓樂拔掉移動硬盤,站起身來,然後假裝不經意問道,「你似乎很喜歡申海?嗯,是這樣的,早上我倒垃圾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你的畫,畫的很好。」
韓樂沒有提自己畫像的事,想看看喬藝雨的反應。可是他失望了,喬藝雨臉上並沒有露出通常來說,秘密被發現本該有的害羞表情,反而笑的很燦爛:「對了,還有一幅畫的是你,看到了嗎?」
韓樂點點頭:「畫的很好,我準備留下來當作紀念。」
然後他又咬了咬牙說:「另外,我為昨天的不禮貌道歉。」
「不需要這麼鄭重,」這個道歉讓喬藝雨有些驚訝,「我只是……」
喬藝雨說到這裡臉色有些犯難,似乎在斟酌,不過很快又繼續:「我只是有話直說,你也許把它理解成了指責……其實這只是一個建議。」
兩人的話越來越書面化了,這讓韓樂有些不適應,其實指責和建議,老實說,在韓樂看來沒什麼區別,只要說出口都是一樣的,但他還是為之鬆了一口氣,起碼這證明對方對自己的態和緩了不少:「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了。」
喬藝雨沒聽懂,不過沒妨礙她從表情上理解。
「雖然有些冒昧,但我還是再問一句。」乘著這個機會,韓樂鼓起勇氣說道。
「什麼。」
「我就是想問問,在你眼裡,我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或者我換個問法,為什麼你要畫那時候的我?」這一點對韓樂來說是重要的,他不確定自己理解的畫和喬藝雨的表達初衷是否一致。
「難道不是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嗎?」喬藝雨直愣愣的反問,然後又解釋道道,「但靈感往往只青睞最合適的那個,沒有什麼刻意的目的,只是單純想畫下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