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每天晚上,躺到床上之後,真正睡著入夢之前,韓樂都會想像這樣一幅場景——第二天一早,自己在鬧鐘聲音中準時醒來,甚至更早,那會天邊剛剛露出魚肚白,空氣中籠罩著淡淡的薄霧,自己穿著跑鞋和運動裝,喘著粗氣向前方奔跑,也許二十分鐘、十分鐘,甚至5分鐘,總之,等自己跑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在周圍找一家賣早餐的店,豆漿小籠包……那將是新一天的完美開始。
韓樂曾無數次的告訴過自己,要做到這點很簡單,等鬧鐘下次響起,不管自己有多困,毫不猶豫的掀開被子,起床,萬一一時沒起得來……想到這裡,他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又將鬧鐘的時間從上午6點改成五點半——這樣自己將會擁有長達半個小時的猶豫和賴床時間。
……
《c小調即興幻想曲》,肖邦,它第一個重音幾乎是韓樂每天產生意識之後,接收到的第一個信息,提醒著他新一天的開始,在這個重音之後會有一個一秒到兩秒的短暫停頓,而在這個停頓之後,則將是一連串流水般的音符,如同一列由聲音組成的縱隊,韓樂沒有讓這支軍隊集結完畢,在它們還在整裝待發時,他的手準確攫住了手機。
「似乎是鬧鐘響了……哦。」
當韓樂完全清醒的時候,他先是瞥了一眼窗戶,很亮,他拿出手機,時間顯示是9點43,1月1日,元旦,2013年——這不僅僅是新的一天,更是新的一年。
韓樂睜著眼睛,半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窗戶,盯著那被完全合攏的窗簾上,不斷被重複的藍色五角花瓣,從左邊往右數,一行14朵,從上往下數,一行16朵……當意識到這兩個數字有些熟悉的時候,韓樂才記起自己曾做過這件事很多遍,而每次意識到自己數過很多遍之後,他又會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然後就是無休止的,對自己的痛恨……這些行為和情緒就像一段被編碼好了的程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重複執行一次。
他就這麼睜著眼睛,盯著窗簾上的花紋發呆,直到一陣風將窗簾輕輕掀開,從縫隙間露出外面藍灰色的天,韓樂這才有了起床的動作,再看一眼時間,已經過了10點。
洗完臉的時候,韓樂看了一眼那個鏡子中的自己,似乎想對鏡子中另一個自己說點什麼,但是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的出來——因為他知道不管現在對自己說什麼,賭咒發誓,暗下決心……幾天,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分鐘之後的自己就會把這些話當作一個屁,回到他慣性的生活節奏上來。
在鏡子面前又發了一會呆,韓樂回來了房間,打開電腦,一個接著一個的打開網站,又一個接著一個的關上,肚子覺得餓的時候,就用開水就著散裝奧利奧填滿它,吃過飯之後則是遊戲時間,從《英雄連》寸土必爭,到《中世紀2》奪城滅國,再到《文明5》統一全球……
肚子再次感到飢餓的時候,韓樂保存了遊戲,一下午的遊戲,讓大腦被快感漲的滿滿的,閉上眼睛,腦袋裡回憶出畫面幾乎都是遊戲場景,韓樂半躺在椅子上,空洞洞的眼神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就好像它是自己的仇人,他就一直這樣盯著它發呆,直到屏幕保護時間到了,跳了一下,屏幕所有的色彩和畫面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漆黑,在這漆黑中,韓樂看到自己那張模糊暗淡的臉,和上午自己在鏡子裡看到的那個清晰的自己相比,眼前的自己更像是一個躲在電腦裡的鬼魂。
「人總是這樣,今天希望決定明天,但又不希望被昨天所決定。」韓樂改了自己的qq簽名,但是沒過兩秒鐘,他又長按著退格鍵將它刪成一片空白,「空著」,他盯著自己qq上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從大學之後就一直伴隨自己到現在,以前韓樂覺得這三個字有種淡淡的文藝范,就是那種網上常見的,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其實什麼也沒說的p話,俗氣點說,就是有種隱蔽的裝b感,但是現在,他覺得這簡直就是自己人生的最佳註釋。
如果自己現在就死,需要留點什麼字在墓碑上,那這三個字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站起身正準備出門的時候,qq彈出一條好友申請,韓樂看了一下內容,同意了對方的申請之後,站著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發了過去:「租房的事直接打我電話。」
對方的回答很快:「我沒手機,這裡不能說嗎?」
韓樂不自覺看了一眼邊上裝著零食的那個塑料袋子,猶豫著晚飯時間是不是索性也省下來,這時候對方又說話了:「我想先問一下房租具體是多少……網站上說的是500到2000,價格上下幅有點大……」
韓樂坐了回來,注意了一下對方的id,「喬藝雨」,看起來像是個真名字,這個名字很快引起了他的聯想,他緊接著注意到對方的性別,不出他的意料——女。
「這裡已經住了兩個,都是男的,你不介意嗎?」韓樂記得自己在網上提到過這裡的情況,不過還是回了這麼一句,發出這句話之後,韓樂眼神朝窗外飄了飄,想著晚飯吃點什麼好。
對方很久沒有回答,就在韓樂幾乎快失去耐心的時候,qq閃爍了一下:「不介意。」
「那價格的問題明天見面談行嗎?」
「行。」
「你什麼時候比較方便?」
「都方便。」
韓樂笑了笑,還真是好說話啊,這年頭,真是有套房子比什麼都硬氣,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剛剛6點出頭。
「那明天上午六點怎麼樣?」韓樂有心逗逗對方。
「好,在哪?」對方的回答則讓他有些驚訝,雖然魔都的房子比較難租,但似乎也沒到這種程。
約好了在小區公園見面之後,對方說她穿著一件紅色上衣之後,韓樂拿著手機準備出門,看到隔壁房間的燈還亮著,他過去敲了敲,謝永青直接回了一句:「晚飯我吃過了。」
「不是吃晚飯。」
門開了,只穿著睡衣的謝永青就像一隻回窟的兔子,正飛快的往被窩裡鑽:「那你還有什麼事……別跟我說是找我玩遊戲下棋啊……」
「你現在就算求我跟你玩我也不想……這破水平我還沒虐電腦爽……」
「那你還能有什麼事。」
「有人聯繫我租房的事了,」韓樂笑著看了他一眼,見他還是盯著電腦屏幕沒什麼反應,又加了一句,「是個妹子,怎麼,你應該不介意。」
謝永青來了精神:「介不介意得驗過貨再說,長得如何?」
「qq上聊了幾句,約了明天見面。」
謝永青動作飛快:「qq號碼多少?我先預覽一下。」
「能不能顧及點形象,」韓樂損了一句,「我都看了,是個新號碼,裡面什麼資料都沒,明天一起去看不就知道了。」
「你約的什麼時候?中午?」謝永青和韓樂不一樣,他白天除了吃飯很少有空。
「明天早上6點。」
「……」謝永青瞥了他一眼,「你能起得來?除了拉肚子,我就沒見你8點前起來過。」
「不是你說的,」韓樂笑笑,「要給自己一點正向激勵麼。」
聽完謝永青就樂了:「要不我把你領回實驗室得了,再弄只母猩猩……」
「我晚飯還沒吃呢,」韓樂沒和他糾纏,「明天你來不來。」
「這還要說麼,」謝永青故意笑的有點賤,「明天我叫你。」
謝永青和韓樂是高一的同桌,最初認識的時候兩人都互相對對方沒什麼好印象,韓樂那時候迷上了電腦遊戲,經常出入網,那時候學校老師一到週末,就滿大街在網裡找學生,韓樂一直作為這方面的反面典型,謝永青正好相反,屬於專業級學霸,整個高中的成績就沒掉下過學校前20,屬於重點培養人才。但處的時間久了,兩人自然也找到了一些共同點,那時候霍金《時間簡史》正好流行起來,一時間所有人都開始關心宇宙了,當謝永青艱難借到一本,盯著一大堆術語似懂非懂的時候,卻發現韓樂正捧著厚厚的一本《宇宙的琴弦》裝著一個很大的,僅次於a的字母……
也許正是因為科幻這個共同的愛好,兩人一直沒有斷了聯繫,儘管上的不是一個大學,但偶然還是能在qq上聊的翻天覆地,大二的時候,韓樂的父母出去旅遊死於車禍,除了幾十萬賠償款之外,還給他留下兩套魔都的房子。畢業之後,一次聊天中韓樂偶爾聽到正在讀研的謝永青抱怨魔都的房子貴,正好這麼大房子韓樂自己一個人住有時候都覺得慎得慌,索性就讓他搬來一起。
從大學到現在,得益於房價的節節高攀,這兩套房子一隻都是韓樂的主要經濟來源,上大學的時候兩套都是租出去的,畢業之後其中一套就留著自住,不過韓樂總覺得空出一個房間有點浪費,還不如多出來一個人來賺點外快,於是兩個月前在網上發了個招租廣告,兩個月來打電話的人不少,但真正合意的不多,用韓樂自己的話來說,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起碼得瞧得順眼才行——但韓樂自己也知道,他瞧得順眼的人不多,就連他自己也不例外。
自己是個內向、抑鬱,甚至有些接近自閉的人,韓樂非常有自知之明,從小到大,他總是盡量避免和其他人打交道,上學那會還好一點,好歹是集體生活,幾個舍友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少能說幾句,那時候韓樂也覺得自己還算是「正常人」,但是畢業之後,韓樂立刻就被生活打回了原形——他把自己關在家裡,通宵達旦的遊戲,比大學時候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初的時間裡,他還覺得這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對,只要經濟條件允許(的確允許),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這樣宅著過一輩子,但是近半年來,他開始察覺到自己心態的變化,特別是每天入睡之前,他會長時間的發呆,他試圖改變這樣的生活,但卻又不知道朝什麼方向改,怎麼改,他在腦子裡為自己暢想了無數種更理想的生活方式,但是往往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吃過晚飯回來,謝永青房間的燈還亮著,韓樂想去和他說點什麼,但想想又算了,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在電腦前坐下來,看到qq上剛才和自己聊天的「喬藝雨」還在,又把剛剛看過一遍的空白資料再次確認了一遍,然後想著是不是該和對方聊點什麼,但這個想法剛跳出來,隨即又想這麼做是不是太著痕跡了……終於,他還是什麼都沒做,而是打開了一部之前看了一大半的連續劇。
活該一輩子&*&%¥
當韓樂覺得有些發困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12點,躺在床上,韓樂拿出手機一邊準備靠電子書輔助進入睡眠,一邊感慨現代科技讓人每一秒鐘都不自覺被信息的海洋浸泡,突然間,他想起明天上午,哦,應該是今天上午的約定,他打開鬧鐘設置,鬧鐘設置顯示是5.30,他正在想是不是需要提前一點以便讓自己有更多的賴床時間來猶豫,但隨即又打消了,他已經明白,哪怕現在的自己對明天上午那個起床的自己妥協再多,未來的自己也不會有絲毫領情。
……
1月2日,凌晨5.14。
韓樂看著手機上的時間,知道自己提前醒了,想到昨天自己的擔心,他有些哭笑不得——對自己做的承諾,自己可以當作一個屁,可是對別人做出的,卻無論如何也得保證執行,從這個角來說,自己在潛意識中是對陌生人抱著恐懼心理的。
知道這個事實其實毫無意義,但韓樂總是控制不住去想,當鬧鐘響起的時候,隔壁也有了動靜,不一會謝永青就來敲門:「起床了沒?」
「在穿衣服呢。」韓樂回答,然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摸衣服。
空氣冰涼,厚重的毛衣穿上之後,韓樂渾身都打了幾個冷戰,穿好衣服後,韓樂難得拉開窗簾,窗戶外沿凍了一層厚厚的寒霜,客廳裡謝永青在抱怨:「要是長得不咋地,我們可就虧大了。」
走出門的時候,小區裡幾乎看不見人,6點不到,天幾乎都還是黑的,只在很遠的地平線有一絲稍亮的白線,出門走了還沒幾分鐘,韓樂就覺得寒氣順著褲腿不斷往上爬,這讓他下意識加快了步幅,謝永青笑他:「平常沒見你走這麼快過,迫不及待啊。」
「我們跑跑步怎麼樣?」韓樂沒搭茬,提議道。
「你閒的厲害就跑,我還要留著體力去實驗室挨虐呢……這可是體力活,」謝永青慢慢在後面走,然後又說,「要是不漂亮就給個短信,我就去小吃店等你。」
韓樂記得自己念小學的時候,父親還帶著自己鍛煉過一段時間長跑,印象中那時候的自己能夠連續跑大半個小時才耗盡體力,即使進了大學,體育課上三千米自己也能勉強達標,可是現在,他才剛剛跑了不到五分鐘,就已經開始喘不過氣來,而他也無意堅持,於是就一個人慢慢往前走,不一會就到了約好的小區公園。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這麼冷的天,公園裡不會有什麼人,但事實上這裡的人還真不算少,附近賣早點的攤點幾乎都冒著熱氣,公園裡有零散的在打太極拳的老頭,也有鍛煉身體的年輕人,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在單槓的地方,一位身材略顯壯碩的中年人正在做引體向上,一連做了二十幾個,這讓韓樂自卑之餘也有些感慨,高中的時候自己也能依靠技巧做十幾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著紅色單衣的輕盈背影出現在他的視野,她看起來穿的很少,也許正是因為穿的少,更顯得人很精神,頭髮不長,不,甚至可能很短——因為只是一頂青色絨線帽就遮住了全部。
在韓樂驚訝的眼神中,那個略顯單薄的背影走向單槓,在等中年人下來之後,輕輕一躍就抓住了單槓,韓樂以為她一個都做不起來,甚至只能做一個,最多兩個,總之不會超過三個,但對方的行為還是讓他驚訝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那個中年人也被這女孩吸引了注意,站在下面為她鼓勵,做到十幾個的時候,女孩似乎有些厭倦這種單調的動作,在最後一次提上去的時候,她猛地加速,整個身體倒立在單槓上,然後在周圍人幾乎暗暗的驚呼聲音中,身體以單槓為軸做了一個體操經典動作大迴環,在這個動作的末尾,女孩的手放開了單槓,離心力將身體甩向空中,一個優雅的翻轉之後,又穩穩落回地面。
「學體操的,」韓樂都沒注意到謝永青什麼時候來的,「壓力山大,氣場十……」
謝永青的話再也沒了下文,看著撿起剛剛落在地上的帽子,正朝自己走來的,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女孩,韓樂覺得自己的心臟跳的都不規律起來,他在腦袋裡回憶自己有印象的那些體操明星的臉,可沒一個能和眼前的人間天使對的上,女孩走到韓樂面前,用有些不確定的猶豫口氣問:「請問是韓樂嗎?我是昨天和你聯繫的喬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