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車駱院的南通一巷口上,牌樓上布榜了最新的告示,是皇帝對誹謗宰執曾布的兩名台官的處分,雖說只是罰了年俸,但在這不以言輕罪的大宋朝還是很新鮮的。
牌樓下,不斷的車馬通過,人聲嘈切,其邊擺的茶攤上有人正看報,在看完最新的東遊後就翻到了頭條,忽的便嘖嘖起來,放下了手上的餅子。
「這些台諫官也是該整整了,成天就知道亂咬人。」
旁邊剛入座的腳夫伸直了脖子,「又什麼事?」
那人噥噥的把紙推過去,還在笑,「說是曾相公任人唯親,貪污受賄,結果誹謗不成,反倒是被官家罰了一年俸祿。」
「哦?」
腳夫端起來看,上面有皇帝的原話。
「……曾子宣品性高潔,才德兼濟,乃我朝肱骨重臣,台諫言官不查實偽,濫使劾權,污及宰輔聲譽,乃失德失職之舉,現懲以小戒以作傚尤,望今後兩院能收束言權,持正操守。」
民間對曾布印象平平,不過在如今朝廷出旨、一品齋迎合的氛圍下,對其倒是生了兩分好感,就是議人苛刻的太學生也多有點頭,他們在學齋裡議論,而其後的教坊院裡,那些喝茶的老儒博士也在攀談時局。
「嘖,也好。」有個老頭樂的擱下茶水。
台諫兩院幾乎每次都被當作政派攻訐的馬前卒,原先的氣節早不知丟哪了。如今皇帝既然布榜出來,就是要整頓的意思,這對當下的時局來說是好的。這些博士們如此議論著。卻不會為那王、吳二人惋惜什麼,所以,很快就把這話題丟了。
「說來,這重九的文會……履常該是知道些細目吧?」
學正常澍忽然問向陳師道,「我們幾個老頭也不是外人,何必藏著捏著。」他這一說,旁邊幾個也是湊了過去。有些笑意掛臉上,今日他們中不少人收到了下月重陽文會的請帖,如果尋常也就罷了。但帖子的落款卻讓許多人睜大了眼睛。
他們想從陳師道嘴裡套話,只是對方完全不吃招,揮揮手的拒絕,「別成天想這些空穴來風的事。茱萸文會歷年皆舉。有何奇異之處。」他埋頭翻書了,沒有再和這些老頭說話。
常澍收回目光,眼中的眸子卻在轉。
怕是針對曾黨之舉,不過……就以如今形勢,又有何人敢予他助力。
……
*************************
*************************
晚霞,紅紅的淌在曾府院牆上的柳梢頭,高門石階前,官僚叢入。彩禮進出,外邊看。又是一場濃濃艷艷的盛大宴饗。在這金輝交映的大堂裡,兩列的席案從上排下,裡頭弁冠攢動,影盞交錯,場中的舞姬腰肢婀娜,長袖曼曼,笙歌下,姿韻橫流。
有台諫這時出席。
「王能甫、吳材兩人濫誣曾相清譽,我等同僚可是心有愧意,此杯罰酒敬上,還望曾相海涵~~」
「是矣是矣,老朽亦是蒙羞。」又有人跟出來。
前排何執中、安惇、張商英幾個省官看過去,含著尊角喝酒的嘴角微不可查的一撇,也不知是什麼想法,不過主位上的曾布卻是大喜。
他佯歎了兩聲才說,「如今韓老致仕,相位懸置日久,朝中對曾某有所異議也是常理,又豈能加罪爾等。」
「曾相大義~~」
眾呼感激一番後,刑部的張商英忽然排席起來,他舉目一周後,泰然下神色,其對面的蔡京有在看他。
「當今時局紊亂,災患叢生,正是兩府中樞恪盡職守之時,可是……這左射之職卻久懸於梁,當是大不利於中樞運轉,是故,余以為曾相應當早日進職,攝領侍中,也免得再有宵小覬覦詆毀,不知在場諸位臣公意下如何?」
他面色肅穆,是極為鄭重的,底下一席的袞袞諸官在怔了小許後,也立即附和了起來。
「曾相當早日進位,以安天下黎民之心啊。」
「如今局勢也只有曾相方能力挽狂瀾,還請曾相以蒼生為重!」
他們一個個的站起來,金柱上吊著的蓮花盞光映過去,是一張張漲紅的臉,不過打頭的張商英卻坐了回去,他抬頭間,忽是看到了掩映在歌姬香袖舞姿後的蔡京,兩人視線相觸即逝,蔡京旋而自酌飲酒。
而張商英,那泛白的鬢角緊致了下,借了如廁的由頭拐進了偏廳。那裡是曾家旁系親屬,也就是無關緊要的閒人,他往中間一喝悶酒的老頭走去。
「一人喝酒易醉,不知可需人陪?」
低頭喝酒的老頭聽聞熟音,立馬便抬起了頭,愕然了會兒後恍然。
「天覺兄?」
他帶了些詫異,這張商英雖與他少時同窗,但相交卻不深,而且自張入省中樞後,兩邊走動就更少了。
「天覺兄不在上堂飲酒,怎得到這兒來了。」他撣去了袖灰,又將衣襟上的褶皺捋平,雖說袍子不算寒酸,但與真正的執政高位者相比,還是欠了幾分貴氣在裡頭。
這一瞬的侷促落在張商英眼裡,卻只化作了一點笑意,即而波瀾不驚地拿起酒敬他,「如今時局紊亂,政向不朗,唯有曾相能持政中平,安泰朝野,今觀百臣齊聲,曾相進位左射已是定局,故平兄與曾相親家數年,曾相一朝權柄,以故平兄之才,又豈會再屈居微職……」
這老頭正是曾布親家陳祐甫,原本以為曾布入相後會給予提拔,哪知就安了個館閣校書的差遣,雖說品軼不低。但實權還不如個地方曹官。
他是抑鬱的,所以在這偏廳喝悶酒,本來還奇著張商英怎得突然找上了他。不過眼下在聽到張商英的這般說辭後,就一靈光的明白了。
呵。
再看向張商英那儒雅的笑臉時,也笑了。
……
前堂熱鬧的正要行酒令時,忽有遞帖子的奴僕進來打斷了眾人,管事轉呈給上席的曾布,底下見狀稍稍減緩了些熱度,齊齊的投去視線。見曾佈滿臉的笑意斂去了些,不過還是輕鬆的語態。
「座下可有人收到此函啊?」
他讓管事將帖子傳了下去,底下臣官面色覷然。不過即而表示不會赴約,只是在這點上,他們卻沒和曾布想到一塊去。
「既然人家誠心相邀,那去一趟又有何妨?」
「嗯?」
底下錯愕。
帖子傳到曾肇手裡。曾肇也皺起了眉頭:怎麼連他也回來了。官家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左右明黃的燈燭耀到他頭髻上,就像是宴饗裡的絲竹聲般令人迷失。
*************************************
*************************************
翌日朝陽下的鳥雀聲後,朝會始散。
大慶殿前,百官次第出了殿門,有條不紊的在往日的框架中作息,而徽宗在下了朝後,便單獨叫上了樞密使蔣之奇研討河湟兩地叛亂一事,兩人在御鞠場地前的涼亭口商議。旁邊內侍屏退,只餘下兩條影子攀下石階。議畢,場中的蹴鞠聲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傳球傳球!」,「這邊!」
「郭四,看住人!」
「射!」
蹴球高高地飛進隔壁校場裡,而後腰門口就閃出一腰圓背熊的虎禁,他抓著蹴球過來質問,只是運勢不佳,抬頭就瞧見了涼亭口觀賽的徽宗和蔣之奇,徽宗轉過來看他一眼,立馬就嚇了他個趔趄,不過皇帝也不會與他計較,收回了目光後和蔣之奇坐入亭中,兩邊服侍的黃門這時打起湘簾,將復任的高俅引了進來。
「高俅見過陛下。」
「嗯……」
徽宗自斟了盞小龍團喝,旁邊的蔣之奇慢了下了動作看他,見皇帝舉重若輕般的抿了口放下……
「說說吧。」
衣袖抬起間,輕飄飄這一句詢問便落在了那蹴鞠管事的頭上。
高俅禮畢起來,「官家,小臣已與京師所有的蹴鞠館子接過洽了,其等對於朝廷的扶持均無異議,幾個大館子甚已表示即日籌建球場,總的來說,新鞠大勢已成,所以小臣斗膽提議將新式蹴鞠向畿內諸縣推廣,以聯合賽事的形式擴大影響,詳目官家已閱,小臣就不再贅言,就不知聖意如何裁斷?」
徽宗運著竹筅子在攪,裡頭的茶湯成色變得愈加溫暖,他不說話,任由茶香慢慢的繞上梁楣,許久……
「好。」
這句下來,高俅那一直繃著的神色總算緩了下來,「那小臣這就下去準備。」
他剛退下後,蔣之奇是眸眼渾濁了,「恕微臣愚鈍,這新鞠是有何等益處,竟能讓官家如此看重?」
徽宗瞥他一眼,笑了,「蔣樞密久在安老手下從事,莫不知吾大宋立朝弊政?」
這……
蔣之奇語滯下來,這事益弊相兼,還得看皇帝是什麼意思,不過……畢竟是立朝沿襲下來的國策,難道皇帝想動這一塊了?他眼神慢慢地移向徽宗的臉,這年剛及冠的新官家可真是越來越琢磨不透了……
「官家,皇城司送來的諜報。」
旁邊轉呈文書的陳迪打斷了他,蔣之奇見著徽宗面色如常的接過文書,還是當著他的面看了。等茶香洗了半晌的清風後,徽宗將文書丟他手邊,臉上是笑。
「蔣樞密可是在受邀之列?」
嗯?
蔣之奇疑惑得拾起來看,眉心,立馬皺起了井字,「這……」沉吟了會兒,「這蘇東坡雖與呂、韓等人有所交往,但算不得中堅,若是其有意復元祐之政。也該是密謀黨襟才是,可……如今這一回京就廣灑邀貼,確不像他舊日之風。」
或許這個岔子讓徽宗也有些費解。所以屈著指節輕扣桌面。
蘇軾……
可真是很久沒見了。
……
……
東頭舊宋門外的玉堂巷子裡,晁家府院如往常般接受日光的洗浴,好在已不那般熾熱,使得裡頭的雜役們可以邊掃著塵屑邊與人說話,模樣悠閒,這晁府難得熱鬧,所以他們的話自然多些。尤其是對裡頭那位大人物的議論。
那可是蘇東坡啊。
這種對於大名士的敬畏讓他們更是好奇,所以在清掃階前落葉時,就會裝著用袖管擦拭窗格。借此瞟幾眼堂上高坐的那老叟。
那老叟真的已經很老了,褶皺的臉就像是嚴冬裡的針樹皮,不過,即便如此。那含笑的模樣還是能透出幾分昔日的容光。就如同他腰掛的青玉墜兒,愈老、愈顯得厚重。
而底下,是兩排緇撮大袖的鴻儒列開,以自家老爺為首,都是京師文人圈子裡的大名望者,陳師道、李格非這幾個蘇門子弟是不用多說,心奇的是,就連范純仁、黃履這些深居簡出的大學士也赫然在座。
蘇軾。這個流落海南儋州的大文豪幾乎已經淡出整個大宋文壇,現今士林論起風流人物來。也早不將其納入範疇,可即便如此,在聽聞他的回歸時,還是難以抑制住內心的起伏。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真詞人,真性情,前柳後蘇,當可謂一時瑜亮。
而這回蘇軾高調的發帖舉會,也是這些老名簡直士過來探底的原因,雖說皇帝詔書天下了,但這種赦免多是帝王即位性質的大赦,從他們的角度推敲,是完全看不到任何蘇軾被重新啟用的跡象。
「多年未見老學士,不想老學士精神依舊矍鑠,也算是得以慰藉之事,不過……」一轉折,「老學士久在儋州,對當今朝政形勢或許不甚明晰,這當下的朝廷,與先皇帝時又有不同,老學士即使心為社稷,但恐怕也難獲上心啊。」
又有人唏噓,「道鄉先生所言極是,如今韓相新謫,時局動盪,我等元祐之臣愈漸式微,老學士此時返京……」他搖搖頭,「是多有隱患啊。」
他們這般勸說,無非是怕蘇軾再惹上政事,而蘇軾,雖說著人老無力,但又有幾人相信,最後他們也都是行人事的規勸一番,至於其後如何,他們是掌控不了的。
「那我等可就先行告辭了,改日必當登門論道。」
「告辭。」
這些士林裡的老儒一一告退,最後就剩下陳師道、李格非幾個蘇門子弟在內廳說話,奴僕盡數屏退,就留了尊饕餮檀爐在花隔斷下冒煙,檀煙圈圈的直上,繞上頭頂的硬樘木掛落,將內室裡的氛圍沉澱了下來。
李格非先道,「蘇師雖有心於反正,但如今形勢已變,那些元祐之臣未必敢冒如此風險。」
晁補之就更直白了,「現在這朝廷,烏煙瘴氣,士風不整,見韓老失勢就立即改旗易幟,如此自周私利之人又豈會倡舉大義。」
他們圍坐在圓桌前,各抒胸中憤懣,倒是蘇軾那蒼顏上一直是平和,他翻著桌上那張報紙在看,很是新鮮的神色。
「人間正道素是滄桑,我等為人臣、為民官,該是更懂得趨利避害之道。」、「荊公之法也罷,溫公之政也了,均是齊民富國之術,本無優劣之分,蓋是歹**政以憑,如今為師所為,不圖政術,只為黨清,所以爾等也莫要過分計較了。」
「這……」幾人面色覷然,還是陳師道說話了。
「昔年新黨政下,各地民不聊生,所以宣仁太后才會出簾預政,如今蘇師為朝綱太平而屈從奸佞,豈不讓百姓又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履常雖才學淺薄,但也知利小利大,蘇師這般做法恕學生難以苟同。」他說的直硬,也是性情使然,所以蘇軾並不怪罪,反倒是和顏微笑的看他。
「那履常以為,崇寧前地方百姓又勝過今日多少?」
「這……」
他語滯下,蘇軾便緩緩敘說,「水旱常數,堯、湯亦所不免,又豈可強加於今人?當年政黨之爭頻繁,是故言論多有偏激,那鄭俠所書的流民圖也亦是如此,所以這到頭來,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別。」
「可……」陳師道不能接受,「曾黨之人多是溜須承迎之輩,為上言策,報喜藏憂,若是無所鉗制,那這大宋朝早晚得分崩離析。」
旁邊李格非和晁補之也覺有理,「履常所言甚是,蘇師萬不可輕信歹人。」
蘇軾瞧他們緊張神色,不覺笑了,「爾等也是為官多年,莫不知帝王心術?」
在李格非幾個怔然的神色下,蘇軾慢慢將他的計劃說出來,直到幾人恍然為喜時才停下。
晁補之撫掌而笑,「如此可是無憂矣。」
陳師道是有些吃味,「蘇師既有明策,又何必來挑說我等。」
幾人哈哈笑了番後,李格非忽然意識到,「此法雖妙,但文人自古相輕,怕難以說服,不過……蘇師既出此法,想必是已有良策了吧?」
蘇軾捻弄著報紙的一角,看似昏沉的眼皮闔下一半,有精光隱閃。
「只欠一人。」
「一人?何人?」
蘇軾笑而不答,反是轉向了李格非,「文叔啊,說來你家那小丫頭可是長成閨女了?」
啊?
李格非不明所以,蘇軾則是笑吟吟地捋起了白鬚。
……
……
黃昏,晚霞光艷,流酥在屋瓦茶幡上,踴路街頭行人如織,唱和依舊,也正如那不溫不火的一品齋書鋪。
這是打烊的時間,對於陳午和申立兩人來說。
「這一天下來,人都散架了。」
他們坐的舒舒服服的,整個身子都快擠進太師椅裡去了,案子上的果盆吃的只剩了核,茶葉也沾滿在了茶盞壁上,是如此愜意的下午茶。
「呵,是嘛。」蘇進正拿著雞毛撣子在撣書架上的灰,莊老頭這兩天腰疾告假,所以什麼都得他自個兒操持了,好在如今不出書,店裡的生意也就如同這黃昏般懶散,使得他可以一邊幹活,一邊聽著倆小子的工作匯報。
陳午咬了口果子,「那小子今天手氣不錯,賺了八百多兩,還吆喝著要上潘樓喝酒。」
蘇進將書一冊冊壘整齊,「那你呢,虧空多少了。」
陳午還沒說,倒是申猴子搶著伸了一手掌的數目炫耀,蘇進看了眼,微微頷首。
「對了,有事跟你商量下……」陳午這時放下零嘴,「高俅傳話出來了,官家已經批准蹴鞠推廣一事,所以,我想著陳留縣的督辦就由我去好了,你覺得如何?」
蘇進平平然的看著他,什麼也不說。
「好了好了,不去就是。」
陳午一撂下擺的起身要走,忽然,門外咚咚的兩聲叩門堵住了他步子,而蘇進撣灰的撣子也停了下來,望過去,還不待詫然的神色多滯留兩分,門外那少女就已挽裙進來了。
「怎麼,來客人了都不招呼咯。」
她彎如新月的輕眉映在黃昏裡,那笑意、甜甜的,在眸子裡就化開了。
「是吧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