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頭,本名何黔。
原是永慶坊染局的一名匠工。當年染局管事王寅因承染布匹誤期而被問罪下獄,並且死於獄中,以致染局人心惶惶,最後分崩離析,只剩下何黔一人。因為當時他受了王寅所托,要照顧他那個八歲孤女,可畢竟鰥夫難帶,他自己也招惹上了一樁無頭官司,使得當時孤苦無依的王家女娃被慈幼局領走,至今下落不明。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如今已是十個年頭過去,當年體健身強的壯漢如今也是兩鬢斑白,再談論起當年那些不平事,也只能發幾聲無關痛癢的感慨了。
此時主堂之上,供著兩支高燭,殘煙消滯。
「大致的……便是這樣了。」
老頭略有唏噓的把這段往事說完,而後……又想提起桌上的酒罐喝酒,不過卻被對坐的蘇進格擋住了。
很善意的對他搖頭。
而何黔在看了兩眼蘇進後,也是歎著氣、把手收了回去。
蘇進沉下視線、心裡做了番計較,「那……」他又問,「何老爹如今是以何為生計?」他的視線一直在何黔的五官間流走。
「現在在城東一家染坊做工,也算是混個溫飽……」何黔由於飲酒過度,此下嗓子還有些發啞。
蘇進跟著點頭,也不知是認同了對方的話語、還是篤定了自己的計較。
正午的陽光從門當打進來,地上印滿了韻白的光暈,在慵意的春日裡,其實還是頗令人感覺舒服的。蘇進與何黔聊了很久的家常,雖然沒有從他口裡得到什麼新鮮的消息,但是對於自己以往的事情倒是瞭解了不少。
在收集了差不多的信息後,蘇進算是把今日到訪主由搬上了檯面。
「對了,說起來……」他眼皮沉下了稍許,「何老爹……」、「可知當年我長兄蘇弼之故?」
這句忽如其來的問話,就猶如航輪觸礁般的突然和心激。使得何黔有些肥大的臉頗驟然間收縮了些。
他皺著眉頭。是很明顯的那種……
「這……」
也不知道這是多麼為難的一件事情,何黔猶豫了很久後,倒是反問了蘇進一句。
「是陳掌櫃不願相告蘇家少爺吧?」
他這麼問,對面卻沒有回應。
不過……這也是眼下最合適的回答了。
「唉……說起來都是一場冤孽~~」何黔搖頭歎息著,渾濁的酒氣使得此時的她更為潦倒些,「當年王管事延誤工期也是因為蘇老員外的變故,說起來……都是一場冤孽啊~~」
何黔說話不比陳守向。他似乎更為簡練、並且直中要害些,在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內,便把蘇家敗落的前前後後捋順了一遍。
以他所說……
這蘇家本是京中大賈商戶,坐擁汴京城內多處酒樓店務,就連如今風頭正盛的擷芳樓也有蘇家的身影,並且蘇家還與當時朝中的大臣私交頗善。也可說是上通天聽,那麼……以這麼龐大的一個商業帝國,怎麼可能只是因為得罪一個官二代而垮成這模樣?
到底還有誰在裡面摻了一腳?
他心裡這麼尋思著,對坐的老頭還在敘述他的往事。
「……當時蘇老員外分外焦切,三天兩頭的走訪幾家台諫的府宅,而那些大人顧念往日情分,也是願意上折子給蘇弼少爺說話……」
「只是……這次事情鬧的畢竟太大,開封府的府衙也因為蘇弼少爺的控狀而不得不提審王縉。而蘇家少爺也是知曉的。那王縉身份尤殊,趙家皇室容不得此等醜聞公之於眾。所以府衙那邊被授意壓下案件,而台諫那邊的折子也被官家壓在了案頭,並且傳了口信下去,大致也就是私下和解、賠償些損失之類……」、「這對蘇老員外而言自然是最好不過,畢竟民不與官鬥,再說蘇弼少爺在道義上也是有所虧欠,所以這種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置,也算是合適的……」
說到這兒,何黔順暢的口述卻不得不停滯了下來。
「怎麼了?」蘇進皺了皺眉頭。
「只是……」何黔也是深擰著眉頭,「這一切……都在蘇老員外去州獄裡探監那晚後,發生了極為明顯的改變。」
「怎麼回事?」
何黔搖了搖頭,「沒人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蘇老員外那晚並沒有將蘇弼少爺帶出來,具體如何我不是很清楚,只是聽王管事有提起過,那晚回來的蘇老員外臉色極差,並且在第二天親上府衙控狀起王縉,只是這一樁案子……卻沒有公開。」
「沒有公開?」
何黔點了點頭,「沒有公開。」、「所以其中那些細節老頭也不清楚,如果王管事還健在的話,他應該會知道當年的這些隱情,畢竟他和蘇老爺私交極深,又是兒女親家……」說到這裡時,他又唏噓起來,「只是如今王管事……唉~~」
「是我對不起他。」
蘇進不覺在此皺眉,稍稍瞥了眼何黔,不過卻沒有說話。
而之後何黔說的就與他從陳守向老街坊口中聽到的相差不多了,最後蘇父和蘇弼雙雙暴斃,蘇家也因此分崩離析、一挫再挫,最後竟落到了背井離鄉的地步。
這些事情在十多年後的今日再重拾起來,依舊是如此讓人心中抑鬱。強權政治、強權政治……這倒是一點都沒說錯,如果何老頭知曉的內幕是真的,那麼顯然是蘇父的「不識抬舉」激怒了皇室,所以乾脆一了百了,一條白綾賜下去。
反正皇家的顏面是如何不能褻瀆的。
蘇進心中慢慢整理著這些信息,開始勾勒出一幅一幅當年的場景,像是跑馬燈一樣飛快的在他腦海裡轉動……
忽然,一個急停!
馬燈停在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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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熾熱,房屋裡的陰影也被寸寸逼退,最後到了牆根,卻是如何也前進不了了。
沉默。
是一種無言的沉默。
只有屋外「咯咯咯~~」的雞叫聲,還有風吹槐枝的摩碎聲在攪動這片凝重的氛圍。
蘇進起身,告辭。
是到了差不多的時間點了,書院那幾個孩子還得等著自己送飯。所以就不在這邊多做滯留了。起身告辭,像模像樣的把結束語說全,或者來幾句擇日再訪的寒暄。
在正當雙方都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並且將很難再有交集的時候,蘇進……卻是把邁出門檻的步子收了回來,一個轉身。
「王家丫頭要是來探您,您可要幫小侄把她留住了。」
「哦…哦。」
何黔一個措手不及。有些恍惚的應了兩下,而後目送著書生以一個溫和的微笑轉身離去。直到過了好一陣兒後,他才略有反悟的焦慮起來,難道……
他抓了抓手心,由於被灌了一碗薑湯,所以此時全身都在發汗。尤其是手心……更是一層層的汗漬冒出來。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
不過也就是這個時間口,院子的柴門卻是自然而然的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又有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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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黔的老宅前,有幾個老婦正指指點點著什麼,她們包著攢花灰頭巾,臂上跨著竹籃,此時見一個女子推著柴門進去了,就立馬圍成了團……細碎。
「哎哎~~看見沒?」。「看見了看見了。你就別指了。」
「那女人到底是誰啊?難不成是何老頭的女兒?」
「哎呀~~你就別多嘴人家的事了,管好自己就行了。」有些聽不下去的就出來說話了。「甭管咋樣,那何老頭臨老了還有人惦記著,那是他的福分事兒,咱們這樣東看西瞅的,像個什麼樣子~~」
「可是……」有人還是極為不適,「如果是何老頭的子侄的話,為什麼每次問他他都不承認?你說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哎哎哎~~你們別拉我啊!」
旁餘人聽不下去了,齊心協力的把她從這兒架走,免得像上次似得正巧碰到人家從院子出來,那可真是尷尬的場面。幸好那女人性子不錯,並沒有去計較她們這些不禮貌的舉止,所以久而久之的,她們也是習慣於這個女人的存在了。
……
……
柴院裡,雞子咕咕的叫聲偃了下來,好似溫順了些。而這裡外兩頭,從表面上來看,也是如此和諧的氛圍。
女子將手籃裡的吃食拿出來放桌上,有何黔喜歡吃的烤鵝腿,也有他最愛喝的眉壽酒。本來按照往來的慣例,他會把酒拿去,然後自顧自的回屋裡栓上門,而女子……也不會在離開之前再見到他一面。
很難說這是一種比較融洽的相處方式,但是……它卻實實在在的存在了兩三年,尤其是近年來女子的名聲越來越大後,這種冷場的待遇也越來越顯著,當然……這不可能是出於什麼嫉妒眼紅的想法,更多是覺得一些人格方面的骯髒。所以,也就這麼物以類聚的把東西也劃歸到不可觸碰的行列。
只是今天,這種疏遠感好像又深了一步。
何黔把手邊的眉壽酒推到女子面前,看了她一眼後,臉上也不做個什麼表情,不過幸好嘴巴還有蠕動的跡象。
許久之後,才幹巴巴地擠出了兩個字來……
「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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