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嚶囀下,新柳開始抽絲,汴河水道裡的舟篷也漸漸密集起來,船擼磕絆、碼頭卸貨,入眼處、儘是繁忙的世俗塵景。
倩女幽魂的熱潮已經基本消退,在所有可供消遣的談資消耗殆盡後,人們也開始重新進入他們的生活節奏。沒有**、沒有低谷,茶米油鹽醬茶醋,一切如流水般緩和起來。
不過這種緩和的氣氛在外城麥稍巷北的李格非府上,卻有些異樣。
自從上元過後,這李府上下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尋常的歡笑臉,如今是不好放在顏面上了。
而這事情的源頭……就是上元那次燈會。
李霽不顧家族反對和曾家千金私會相國寺,並且當眾摘燈釀成燈山坍圮,事情傳揚出去後,實在是讓李格非顏面無光,罰些俸祿倒是小事兒,只是朝上朝下的還要受曾肇白眼,想來便是令人惱火。而他兄長李格業反應就更大了,對於「屢教不改」的李霽,直接就是給了一道禁足——除非李霽當著祖祠起誓和曾家千金斷絕來往,不然就輩子都禁房裡。當時的話也撂地蠻狠的……
「反正你也是行走不遍,軍器監又是事務稀簡,那乾脆就給你請個長假休養傷勢,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就什麼時候上工。」
不過這李霽也是硬犢子,如今一個月過去了,卻還是甘心禁在房裡。若是一般人,怕早就繳槍投降了,可他倒確實是心志堅定。
而這件事情追究下來,李清照這個「紅娘」也是被連帶了責任,被李格業訓斥一頓後,同樣禁了一月的足,不過她還好些,只是禁止出府,這也是防止她出門給曾家那女人通風報信。
……
「小娘子,我們出去~~太學那邊都派人問了好幾次了。」
後園的花圃裡,掩映著一間卷棚高瓦的三間開小屋。小屋的檻窗前,有兩女婢在花圃裡栽種花種,她們一人拿著短鋤,一人拿著小鐵鍬,安安分分的把花種播進去,旁邊還有幾個專門管理園藝婢女在後頭澆水。
看去,也是十分的寧靜的場面。
胭脂抹了抹額汗,仰頭望上去,正好能看到檻窗前讀書的李清照,所以也就這麼順口的問了出府的事兒。她從未在府裡呆過這麼久,一個月的時間,憋的她味蕾都快退化了。
如今一月的禁足已經解了,可自家娘子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照舊的每天讀讀經史、修修苗圃,或者去二少爺那兒領碗閉門羹……就是沒有出門的意思。而太學那裡又被老爺以病推托,眼下也是指望不上了。
唉~~小侍婢無精打采鋤著雜草,這出門的時日可真是遙遙無期……
榆木窗格前的李清照慢慢擱下了手上的《與元九書》,望了眼案角堆著的三份沉香木書盒,卻是從未如此的疲下了青眉,窗外的黃馨花香淡淡飄來,拂過她身上的輕紗。
「小娘子~~」
這時外廊口有侍婢喊了過來,她提著裙裾,腳步踩的很碎。
園圃裡的胭脂和花細兩人聽見聲音,不禁直起了腦袋偏轉過去看,「什麼事兒?小娘子在讀書呢。」
那侍婢氣喘吁吁,「剛才福榮讓我托話,說二少爺讓小娘子過去一趟。」
「嗯?」
這苗圃裡的幾個姑娘面上都有些詫異,之前自家小娘子過去探望時,可都無一例外的吃了閉門羹啊~~
她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房屋的隔扇門突然「吱呀——」一聲的被推開,苗圃裡的幾個婢女紛紛站直了身子問候。
「小娘子——」
「胭脂,花細,跟我一道兒過去。」
「哦。」兩女婢趕忙丟下手裡的短鋤鐵鍬,拍掉手上的泥屑跟了上去。
……
……
從東廂跨院的抄手遊廊過去,就是李霽的住所了。遠遠的,就見那間卷棚磚頂房舍門前,奴僕福榮正端著早飯在門前踟躕,時而探腦張望,時而低頭看鞋。
「哎!」他驚訝的發現李清照竟然已經到了他眼前,剛要開口解釋,不想少女已經按住了他的話,「忙去,這邊我來好了。」她將福榮手裡的那盤早飯接了過來,而這家奴顯然也是巴不得有人接過著刺茬。這一月來,李霽的脾氣可是九成熟的豬油——一不碰不響,一碰就濺。所以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是受足了罪,此時面懷感激的退了下去。
這門也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
裡頭的李霽早早就起來攻讀經義,身上就披了件褥軟的深衣,頭裹著簡單的文人巾,由於一直被禁在房,所以穿著之類就很隨意了。
他此時正在書架上整理著自己所藏的經書,見李清照和她那兩個女婢進了來,倒也是停下了手頭的事兒。
「坐。」
他這麼說了聲後,自己也是走到圓桌前坐了下來。
李清照望了眼自己這兄長,感覺這一月的禁足,把他原本臉上的冷峻給抽了去,眼神中的精氣…也比以往還要黯淡,這種情緒……她很不喜歡。張了張嘴,可勸慰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只是把手中的食盤推了過去說,「阿兄,吃點東西。」
不過顯然他把少女叫來,並不是為了讓這位大才女伺候他用餐的。
他默然了會兒,說,「你現在能出府了?」
嗯?李清照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下頭,「阿兄是有何話要安安帶給芝蘭娘子嗎?」
或許只有這個字眼才能讓面前的男人有一絲觸動,他微不可見的顫了下食指,不過最終還是按下了心頭的焦躁……
「不是這個。」
他回憶似得敘述,「你也知道我上元燈會那次出了事故,當時多虧了風悅樓掌櫃的侄子相救,本來說是改日登門拜謝的,不過如今以我的狀況,怕是很難有這機會了……」他頓了頓,看了眼對面的少女,見她清澈的明目間隱有些幽然,便也是直言了。
「所以……我想讓你代我去拜謝一番人家,也免得外人說我李家欠缺禮數。」雖然那天李家也是送了不少禮物,但畢竟不夠誠意,所以肯定是要有一次正式的登門拜謝的。
「這個沒有什麼,安安這便去下去準備。」
「嗯。」
李霽點了點頭,慢慢起身,又站書隔子前整理書籍了,倒也是孜孜不倦的模樣。而一邊的少女見二兄如此狀態,心中更是有些難言的壓抑。
這盤死棋……究竟該如何去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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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國坊踴路街頭,人流川流不息,次序井然有序。小攤上繼續叫賣著往日香甜可口的早點,或者那些走街串巷的販夫們、吆喝著賣糖人乳糕。反正……一切,都開始回復到往日安詳平穩的場面。
蘇進一早的也起了來,由於手傷,所以這一月來就沒有出去鍛煉,雖然有時候技癢於天井裡的那個木人樁,但考慮這雙手今後還有用處,所以只好忍耐了下來。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使得他也沒有這個閒暇去考慮武術上的事情。
……
……
天井中堂,一尊炭爐正燒著火,上面架著一甕雙耳敞口的陶罐。
蘇進望著陶罐裡的石濡溶液已經溶解完畢,便拿著試管滴了些許綠礬油進去,等這溶液開始變紅後,再將半張敲冰紙完全浸染進去,過了會兒後,拿木夾取出來放竹匾裡晾乾。
他做的就是紅色石蕊試紙。
由於硝化甘油製出來後最初狀態是呈酸性的,所以需要拿蘇打水把它調製成穩定狀態的鹼性硝化甘油。而在這個調製的過程中,就需要拿紅色石蕊試紙去不斷檢驗它的酸鹼性,已確保最後的硝化甘油能徹底轉變成鹼性。
而這石濡…就是後來的石蕊,只不過古代是作為一種藥材在使用。包括硝石、純鹼、綠礬油等**所涉及的材料,都是在藥鋪抓的。
等把這十幾張敲冰紙浸染好了後,他就把陶罐裡的石濡試液裝入一個白色的小瓷瓶,貼上紅色石蕊試液的標籤。
再之後,盥洗好器皿,盛了小半的清水後,置入定量的火鹼和豬油,炭爐下加柴供熱,這就是製作肥皂的皂化反應了。不過……眼下當然不是為了做肥皂,而是為了另一樣東西。
甘油。
這是合成硝化甘油的重要材料。
以現在的條件,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種方法了。雖然慢一點,但總歸這東西是沒錯的。此時一邊拿著長筷攪拌,一邊與東廊作坊裡的忙著印刷的莊舟閒聊。
莊舟這幾天可算是夠清閒的,自從倩女幽魂大賣之後,蘇進就將這些舊書下架處理掉了,並且規定以後一品齋只賣原創經書,普通市面上的孔孟春秋都不賣,這也就使得書齋現在連一本可賣的書都沒有。
而他,自然就比以往更為清閒了。
雖然世人都希望有這麼一份光領薪水不幹活的工作,但真到了這時候,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太閒的生活實在讓人無所適從。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跟蘇進反應的時候,對方卻忽然拿了一本手抄書過來。
遞給他。
「莊老爹,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就把這經書做個雕版……」他仔細的吩咐,「墨汁是熏燒的松脂加龍涎香,用紙是澄心堂,外皮還是他們方記代工,這些我都打過招呼了,莊老爹直接去景明坊取就可以了……」、「至於書盒,以後就不用貴木了,我讓邴記**了一種紅麻絲織的喬折板,能把書包起來,這些喬折板他們木匠鋪會送過來,倒不用莊老爹親自去跑了,所以眼下……老爹你只要把雕版刻出來,然後把印刷裁訂這最後幾道工序完成就可以了。」
他說完了。
呃~~
莊舟接過這書一瞧,「三字經?」還真是新鮮東西,薄薄的這麼一本,也沒多少字,兩三天時間估計就能把雕版刻出來了,他小心翼翼的問,「這個也賣九十九貫?」
蘇進聞言稍稍愕了會兒,看來旁邊這些人真把自己當成圈錢的怪獸了,笑了笑,回答說:「以後一品齋自出的書,定價都是九貫,不會再改,這些消息過兩天就會在風悅樓發放出去。」
「哦~~」老頭點了點頭,「那還是九十九本?」
「嗯,九十九本,也是慣例,以後都不改了。」
……
……
莊舟回想著這些事情,不覺得也是多瞅了兩眼天井裡忙活著的蘇進。
第一次覺得……這商家少爺還是很厲害的樣子。而且由於一品齋在汴京的知名的急速攀升,使得他出門的時候都極有面子。雖然跟他客套的都是為了打聽那老先生的情況,但是……這也不妨礙往自己臉上貼點金,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原東家樊記書鋪的幾個老夥計,這幾天可都在問自己一品齋還要不要人手,這種前後反差下,饒是讓他心裡暗爽了一把。
所以眼下做事也極為認真,一絲不苟的模樣。
但也就是這時候,他耳邊傳來少女清涼溫和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位老爹~~店家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