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大呢?」
對面問話過來,蘇進便將弩頭朝廟內指了指,意思也是很明瞭、自己往後看,不過……在這個時刻,甘丁顯然不會…也不敢往後看,看著這書生鎮定自若的模樣,他心中的信心動搖了,難道老大他們都被……他趕緊甩了甩腦袋,使勁兒將腦中的想法甩出去,腦門上的汗水卻是蹭蹭往下掉,旁邊的石榮咬牙抽出背後的朴刀,嘴裡罵罵咧咧的。不過這時候,卻是對面的書生先說話…
「左手邊那個……」
他將弩頭偏向石榮,石榮立即將朴刀護在胸前,不過此時不停從指縫間往外鑽的血已經暴露了他的狀態。
「我的短匕寸長為三……」書生語速很緩的說話,「剛才盡數捅入你左上腹部,以這柄短匕的鋒利程度,我想你的脾臟已經完全破裂了,脾臟是人體血庫,所以現在你的腹腔內應該在急速出血,雖然腹部創傷的短時致死率不過一成,但由於你出血的厲害,腹腔必定腫脹,會致使你身體各器官供血不足,所以……在我說到這裡的時候,你應該開始有呼吸困難的症狀了……」
他慢慢的敘述著,言態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似乎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實。而相反的是,石榮此時精神高度集中,緊緊的盯著書生說話,不敢有絲毫差池,就怕對方偷襲發弩箭過來……隨著書生慢慢的講述,他竟然真的感覺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了,視線也渾濁了起來。
「…不過、這還不足以致死,但倘若你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強行牽動身體的話,我想、急速的出血會讓你即刻休克而死,或許你會想著和我同歸於盡,但是很遺憾……你可以抬一下你的左肩……」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雖然石榮聽不大懂蘇進的話,但還是暗暗地牽動了一下自己的左肩,忽的一聲悶哼,好似鐵捶般的鈍痛瞬間麻木了肩關肘,使得他按著腹傷的手不受控制的無力起來,血湧出來更快了!但為了不讓對方看出來,他咬著牙關硬是不出一聲。
「是不是感到左肩鈍痛、抬起無力?」
對面似乎沒有從他嘴裡得取求證的意思,繼續平鋪直敘著自己的話,「那是因為你腹部的出血流向了橫膈膜,輻射產生肩膀鈍痛,而且通常是左肩,相信我、也就是說你的左肩已經不能正常作業了,最起碼是在未來的兩個時辰內,但你被捅傷的左下腹卻必須有一隻手壓住湧血,不然你走不出三步就會因劇烈出血而休剋死亡,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你得用你抓刀的右手壓著,可是這麼一來,你就騰不出手來跟我搏殺,或許你可以嘗試用嘴咬著你的刀柄,不過我想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態,應該無法集中精力做這種高難度的搏殺,那麼……對於你…目前最理想的選擇應該是……」他頓了頓,而後淡淡的將目光看向石榮…
「束手就縛吧~~」
大漢聽了不禁勃然大怒,就憑這個雜碎,還想讓我束手就縛!或許是身體的懸殊差異,他一開始就對自己充滿了強大的自信,甚至以為即便自己被捅傷,但收拾這個皮包骨頭的書獃子還是綽綽有餘的,但現在聽這書生在那兒狂妄自大的替自己分析現狀,最後竟然得出只有束手就縛的結論,還真是……好笑~~他臉上閃過一絲殘忍的笑,心中已然怒不可遏!抓緊朴刀就要向蘇進砍,但人剛一用力,腦子就一陣暈眩,這人直直的就想往下跪!邊上的甘丁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用力攙住,小聲安穩他稍安勿躁,而這大漢現在是完全焦躁不起來了,腦袋暈眩的只想跪躺下來,這打在身上的風雪,竟感覺從未如此的冰冷過,他確實已經……
不行了。
書生掃了眼腳步已然不穩的大漢,而後將視線移到瘦子身上,弩頭也挪向他。
「至於你……」書生看了看他抓著短刀的左手,輕輕說了句…
「左利手是吧。」
嗯!這甘丁握著短刀的手微不可見的打了個顫,但還是強行保持住了臉部肌肉不走形,「我…」他努力端平心態,「…不知道你說的什麼意思,難道只是因為我左手拿刀嗎?」他發了聲嗤笑。
「自然不僅是這個…」蘇進看著甘丁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
蘇進在對面平靜地說著話,雖然甘丁臉上表現出一副不屑的模樣,但實際上卻是按下心頭焦躁在聽,蘇進確實說中了,他就是左利手!也就是左撇子,在這個時代,左利手是逆於人世的,左手寓意富貴尊榮,已故讓左手去操持粗活,那是受世人鄙夷的,這可以算作右利手對左利手的偏見,但沒有辦法,時代便是這樣,所以宋人平日對自己左利手的事實都是諱莫如深的。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
對面繼續淡淡的嗓音夾著風雪過來,「凡是慣用左手的人,他身體的重心會不自覺的往左,所以左腳用腳會比右腳重,平日在石板路上可能看不出來,但在現下的雪地上,這個差異就很明顯了……」他頓了頓,「你的左腳印要比右腳印深很多…」
甘丁心頭一震,趕忙往自己腳下看,可還沒看個真切,一聲清脆的破空聲便傳了過來,等他要抬頭之際,一把短小的箭矢已經「噗嗤」地插進了他左胸,隨即、雪幕中傳來…
「不好意思…你輸了。」
……
……
雪花兒靜靜地飄著,殘破敗落的破廟屋坡上,蒼舊的布瓦不停的往下滑,最後清脆的碎在雪地裡,外邊白楊林的枝顫聲隨著風曳而漸漸消靡下來,似乎是暴風雨後的短暫平靜。
主堂內,篝火被架高了,光焰尤即漲高了一尺,暈黃的光鮮慢慢流瀉開去,映在週遭四牆上。此刻,一種堪似鼠蟻爬動的摩擦聲迴盪在主堂內,昏暗的光線裡…一個衣著錦袍的文人用力的將一具渾身血污的屍身拖到土地老爺前,而後頭腳擺正,接著出去又拖了具進來。就這樣一具接著一具,從高到矮、次序排好,等將最矮那具不過五尺身長的屍首擺放好後,便在那兒插著腰喘氣了……目光間、有意無意的在那具五尺身長的屍身上多停留了半頃,這具屍身上沒有什麼血污,那異常黝黑的脖子上只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但這時……卻是如此刺眼。這文人歎了口氣,腦海中浮想起了之前那段對話…
……
「這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到時候送進大牢調教兩年就是了,沒必要這樣……畢竟,只是個孩子。」
「呵~~」,「陸主簿以為我是瑕疵必報的人?」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論如何,他爹死於我手,此子性子堅毅又兼手段硬氣,怕是此後眼裡只有仇恨,一個人身上倘若只剩一種負面情緒後,那他活著……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每天都獨自承受著苦痛與思念,那份煎熬……甚於生死,即便有朝一日他能事成,手刃了我報成父仇,但他這一生、也已經毀了……」
「再說之後我的子嗣又會以他為仇恨,這便是佛家說的冤冤相報了,來來去去的、總歸是沒有意思的事情,貽誤的也是今後幾代人,今日我將這惡人做了,即便是擔了罪孽,它日下了地府、也是一力承擔,總是好過今後無盡的糾纏,而這孩子也可以免受塵世苦罹,也算是一舉兩得了……你說是也不是。」
……
陸煜腦中回憶,心頭卻是愈發心驚起來,他暗暗將目光投到篝火邊包紮傷口的書生身上,只見他褪去上衣,將羸弱的身骨袒露了出來,屋外的風雪飄進來,幾片甚至是飄到他胸口融化,但他卻熟若無睹的從衣琚上撕下一段綢布,圍著腰身紮了一圈,將腹傷包好,不過很快的…血漬就已經浸透了整塊綢布。暈黃的火光打在他側臉上,平靜的沒有多餘的表情,整番包紮下來,沒有發出任何的呻吟,看著他坐在篝火邊的側影,陸煜袖中的手微微握了起來…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
「我們還是回城上報衙門吧,這後事就讓衙門料理了。」
篝火邊,兩個人對坐著,辟里啪啦的柴火迸濺聲。
「還有個人沒出來呢。」,「那…也可以回城後搬官兵來抓此獠賊。」
「此地距縣城近三個時辰腳程,即便是返程御馬過來,少說也得四個時辰,這還不包括回城後登籍立案耽擱的時間,再說衙門卯時上堂,即便陸主簿與縣尉大人私交匪淺,到時肯出衙役過來,可這中間的四個時辰路是如何也免不去的,而眼下已是亥時三刻,這四個時辰過後再來此處,那人早就發現離去,豈會在此處逗留我等來抓。」
陸煜皺了皺眉,「仲耕豈能如此篤定那獠賊在四個時辰內必來此處,為何不等風雪停了,明日一早過來。」,「……陸主簿以為這牆根底下的火藥是何人所埋?」
「難不成……」
他點了點頭,「此人必定是想連那幾個莽匪一併除掉,免得今後因此事節制於人,所以最好的時機便是這凌晨寅時,那時是人睡意最酣、體力至憊之時,只要趁這些人不備,用箭矢一類的火引將牆角邊的草芥點著,而後混亂之下……事情便很好辦了。」
「這…仲耕,確定?」,「**不離十了,看那些土都是新翻的,草芥也都是乾的,試問在這樣一個廢弛已久的郊野破廟,何人會花這麼大工夫做這種事情,那些綁匪?還是我們?呵…」
陸煜聽著蘇進的話,慢慢沉寂了下來,有些出神的攥著柴枝將邊上零碎的柴火推進火堆裡,反覆的做著這個動作,過了陣兒丟下枯焦的柴枝對蘇進說…
「那我們就在這兒守株待兔?」
「可以這麼說。」
「可你的傷勢…我怕……」,「只是些皮肉傷,沒有傷及腹腔脾臟,所以不會有大礙,最多就是留道疤罷了。」
……
風雪逐漸消靡下來,人看出去的視線也能更遠一些,廟裡的篝火光不知為何比之之前要旺盛許多,火光照出很遠,即便是身處在門外的白楊林地裡,對於裡邊的情形也能看個七七八八。而這時,廟門正對的白楊林地裡,有兩道黑影匍匐在枯稀的灌木叢中,眼睛直直的盯著廟門周邊,一動不動。
此下,已是凌晨寅時,也就是凌晨三點左右,月光皎潔的灑下來,偶爾能撇到這邊的灌木叢,但終歸是風雪夜天,外邊的人望進來,是一片漆黑的。
「為何要在此埋伏?」
灌木叢裡,頭髻散亂的陸煜將纏在手臂上的枝蔓撥去,皺著眉頭問邊上同樣潛伏著的蘇進。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廟門正對的白楊林地裡伺機埋伏,在裡邊不也是一樣,而且雖然那土地廟破舊,但最起碼還有片瓦遮頭,可以遮風擋雪。可現在好了,巴巴地趴在這麼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那些帶刺的灌木甚至將自己的袍子都割破了,毛刺刺的感覺真是難受的很。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便是這「啪啪啪~~」打在頭上的雪,大冬天的本就冷的打擺子,又是在城野,裡邊好歹也有篝火暖身,可現在一到外面,就只能「嘶嘶~~」的直哈氣了,不停的打著冷顫,時不時幾個噴嚏出來。旁邊一起伏著的書生端著強弩靜靜候著,視線被枯稀的灌木杈枝遮掩著,弩頭對準廟門口,聽到陸煜打噴嚏,斜了眼他後說…
「這幕後之人肯花這麼大工夫布這個局,想來也非心思粗獷之人,此下營夜過來收局,行事必然謹慎,躲在廟中偷襲…不是穩策,而且你我體弱不善搏擊,又兼身體受挫,在不明對手底細前,不可輕冒風險,過會兒若是明知事不可為,記下容貌後、秋後算賬,若是孤身一人…」
他抬了抬手上的強弩,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陸煜在一邊認真聽著,而後暗暗點頭,倒也是…萬一他是結隊而來,自己這樣貿然行事,可就保全不了自己了,難怪剛才蘇進要在廟門口升火,原來是要看人,這倒還真是好法子了,再不濟、也能把那人記住,現在是他在暗,我在明,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綁架朝官……
時間慢慢流逝,一邊伏著的蘇進臉上已有些異樣,身下壓著的冰渣子一陣陣的刺激這他受傷的腰腹,隱隱的火辣痛上大腦,意識確實開始迷糊起來,剛才對那莽漢說的話,其實對自己同樣有作用,只不過自己躲過要害,沒有傷著內臟器官,但是畢竟是極重的外傷,如果說沒有大礙,那肯定是瞎話了。他心中盤算了下時間,想了想,還是從頷下抓了把冰雪塞入嘴裡,嚼了嚼,嚥了下去,又是伸手要抓…
「你!」
旁邊的陸煜趕忙拿住蘇進手腕,「仲耕你瘋了嗎~~這是雪!可不是吃的,你不會是神志不清了吧?」
書生扭過頭望了望一臉驚恐的陸煜,呵的笑了下,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放開,在經過一陣眼神交流後,陸煜還是信了下來,慢慢的將手鬆開。
「仲耕這是意欲何為?」
書生將目光重新放到廟門前,巡望著週遭環境,嘴上說話…
「其實沒什麼,只是眼皮犯困,旁無它物的、就吞些雪來提神了。」
直白隨意的話夾著風雪堆到陸煜臉上,他扭頭看向蘇進,只見書生青麻頭髻上的雪久而不化,壘的完整無損,平靜地沒有一絲表情的側臉掩映在杈枝間,忽然覺得…他凍紅的側臉此時輪廓稜角分明起來,孤寒的月光透過雪花映了上去,帶著點肅殺的冷意,陸煜忍不住嚥了口口水,暗自捏了捏發皺的袍袖…
他…他真的是個縣學學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