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岸正置身於一個漫長的夢境裡。
夢裡,他是一個孤兒,名字叫倪星。
十歲那一年洪災,他在渭水旁撿到了一隻僅剩一足的怪鳥。
怪鳥全身濕透,正蜷縮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邊,翅膀上不斷滴下殷紅的血水,染紅了身遭的一大片土地。
年幼的倪星把怪鳥收進了懷裡,用體溫烘乾了它淋濕的羽毛,並且把它帶回了棲身的破廟裡。
在他的精心照顧下,怪鳥的傷勢逐漸恢復,而在這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他也慢慢地覺察到這只怪鳥身上的諸多不凡來:
其一,怪鳥天生僅有一足,並不是後天受傷折損的。
其二,怪鳥不食五穀,僅以火苗為食,連睡覺的時候也睜著眼睛。
其三,傷復一月後,怪鳥忽然口吐人言,聲若鶯啼,竟是格外的婉轉動人!
原來她叫畢紅英,是一個即將化形的魔道妖修。
說是修行者,其實也就是一隻不諳世事又貪玩的鳥兒而已,從此她就留在了同樣年少無邪的倪星身邊,整天在一起嬉笑玩鬧,共同譜寫了倪星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洪災整整持續了半年才止歇,江,河,湖水位猛漲,堤壩漫溢或潰決,無數的村莊和城池被淹沒,數不盡的人失去了家園和親人,幾乎大半個東魏帝國都浸泡在水裡。
然而,就在人們準備重整旗鼓,再建家園的時候,千年難遇的罕見旱災又接踵而至,莊稼顆粒無收不說,只是那連續的酷暑天氣,就已經令人叫苦不迭了。
「好燙,紅英,怎麼你的身上會有這麼強的熱力啊!」
「我…我可能要化形了…你暫時不要接近我了,再這樣下去,你會脫水身亡的!」紅英對著逆天行揮舞著翅膀,堅定地搖著頭。
「夫諸已然授首!孽障,你還想駐留人間多久?」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天上傳來,一個頭戴戰盔,身穿黑色甲冑,手提一把烏金大槊的英偉男子,正威風凜凜地站在半空中,目光湛湛地看著紅英。
「天殤羅剎饒命,我是被夫諸挾持來人間的…」
「若是你有心作亂,我豈會留你性命?還不快跟我回修羅界!」天殤羅剎是修羅界的巡察使,身份尊崇,法力滔天,只見他輕揮了幾下手中的大槊,虛空中就開啟了一道閃耀著瑰麗光彩的門戶。
「大叔,不要帶走紅英!」倪星聞言心中大急,他自小孤單一人,好不容易有個相依為命的玩伴,眼下卻要被人帶走!心情激盪之下,他熱血上湧,不再顧忌紅英身體的滾燙和灼熱,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是生於修羅界的荒獸畢方成妖,留在人間只會引來火旱之災!黃口小兒,你們塵緣已盡,還是速速放手吧!」
「不!我不放!」強烈的炙熱燒化了倪星的外袍,他的雙臂上也開始隱現焦黑,只要再過片刻,整個人都將燒成一堆焦炭。
「退!」天殤大喝一聲,有如石破天驚一般,逆天行耳中嗡地一聲,腦中暈眩一片,半昏半醒中,聽到紅英與天殤最後的對話:
「倪星,我在修羅界等你!」
「哼,這小子心性倒是尚可,可惜根骨不佳,難了!」
從那天起,倪星就決意踏上魔修的道路,並且通過了重重的考驗,拜在了魔門第一大門派幽冥宗的門下。
紫霄大陸的修行者本來分佛,道,魔三大派。
十萬年前,東魏帝國的魏武帝,北蒙汗國的鐵勒可汗還有南吳聯合酋長國的沙迦大酋長共同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宏武滅佛」運動,大量誅戮各地的僧眾信徒,焚燬所有的佛像和經典,徹底斷絕了佛門修行者在紫霄大陸上的傳承根基。
滅佛運動後,隨著道,魔二派的逐漸興盛,修真世界也正式步入了兩家爭鋒的階段。
道門的修行以淬煉元神為主要手段,目標是靈肉分離,以神證道,修得不朽元神。修煉的過程有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出竅,化神,合體,渡劫,大乘九大境界,每個境界又分九層——大乘九層修滿,則可飛昇天人間,從此壽與天齊,永享仙福。
魔門的修行則以淬煉肉身為主,以肉身為船,元神為客,證得不滅金船,載客直至永恆。
魔修同樣有九個境界,分別是鍛體,入魔,魔血,魔體,神通,雷劫,火劫,風劫和大聖,每個境界也分為九重——大聖九重練成,即可飛昇到修羅界,從此縱橫天地,永世逍遙。
兩家各有長生之道,傳承也同樣底蘊深厚,所以這種分庭抗禮的局面持續了許多年,一直在某種極為微妙的平衡之間來回搖擺著。
直到兩萬年前,魔門天才「無上宗師」令東來飛昇以後,這個維繫了近八萬年的平衡也終於走到了尾聲:
自此之後,道門仍舊時有出眾的人才飛昇天人界,但是魔門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個飛昇者!
可以想像一下,兩個學究教書,其中一個的學生總是考不上秀才,那麼學生們會做何選擇?
所以很自然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新晉的修行者幾乎一邊倒地選擇了道門,不僅如此,魔門內部也有很多不夠堅定的修行者相繼倒戈,轉投去道門的宗派修行,使得魔門人才凋落,勢力迅速衰退。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些野心勃勃的道門宗派,趁機拿一些少數的魔門敗類做文章,指責魔門的修煉三觀不正,泯滅人性,所以才受到了輪迴法則的制裁,必須要像十萬年以前「宏武滅佛」一樣開展「滅魔」運動,才能斬斷魔根,還修真世界一個朗朗乾坤!
對此,三大國家的執政者並沒有表態支持,但也沒有明令禁止——於是這些自以為得到了默許的道門宗派就越發猖狂強勢起來,一邊編排各種理由瘋狂地打壓著各大魔門宗派的勢力,一邊故意引導輿論,惡意地損害魔門宗派在凡俗人間的形象。
天下大勢已然如此不利,逆天行的魔修道路卻顯得更為坎坷——入門半年後,因為根骨不佳,他被幽冥宗殘酷的宗門競爭所淘汰,廢掉修為後逐出了師門。
如此巨大的挫折仍舊沒能打倒性格極具韌性的倪星,他不為所動,給自己改名為逆天行,獨自上路,立誓要逆天而行,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魔修道路。
後來,身為魔門散修,他孤身一人,深入五百年才開啟一次的荒古禁地幽冥白骨山,歷經幾番生死,智破層層機關,終於破入了幽冥白骨山最深處的秘境森羅極光獄。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森羅極光獄裡,他有幸看到了魔門重寶——聖祖伏羲入魔圖。
從此以後,時刻觀想,魔心的境界一日千里,就連魔門中人聞之喪膽的雷劫,火劫也不能撼動分毫。
為了增加渡劫時的把握,他搜遍紫霄大陸上著名的魔門散修洞府,終於找到了可以提高魔體品階的修羅淬體術,將原本只有四階的火猿魔體一路苦修成了火屬性超強的二階畢方魔體。
然而,就在他修滿火劫境九重,準備閉關迎接風劫的時候,突然有一群來歷不明的渡劫境道門修者出現在了他的閉關密室裡!
「你們是誰?來我洞府所為何事?」
「認命吧,逆天行,你的魔道之路也該就此止步了!」
「一介散修,居然也能修煉到火劫境九重?你的際遇很不一般哪!假以時日,豈不又是一個『修羅尊者』令東來?」
「可惜你沒機會了,要怪就怪當初錯選了魔門吧,下一次投胎,千萬不要再犯錯了!」
「扼殺魔種的感覺真是痛快啊!至多五千年,修羅界就將因為人才斷層而徹底臣服在我天人界的腳下了!」
「是你們!」難怪近兩萬年都沒有一個魔門中人可以飛昇,原來都被這夥人扼殺了!可是他的洞府隱秘且機關重重,為何那些突然出現的道門修者們可以長驅直入,在他未及察覺的情況下進入洞府的最深處?
而且渡劫境距離白日飛昇成就大羅金仙僅一線之隔,縱觀整個道門,達此境界者寥寥,且無一不是自少年時代就聞名紫霄大陸的風雲人物…那麼這為數眾多的陌生渡劫境道門修者究竟從何而來,平日裡又棲於何處?
「反應很快啊!果然比你那幾個傻弟子要強多了!」一個神采奕奕,鶴髮童顏的高瘦老者說著就從袍袖裡取出一個口開目瞪,鬚髮皆張的人頭來,正是逆天行悉心調教多年的大弟子杜景山!
「景山!他連神通境都未至,你們也不放過?」
「哈哈哈,你還指望道爺來你這破洞府兩次?外面會走會動的現在都做鬼去啦,這樣你在黃泉路上,也好有些伴兒,體面一點,豈不是好?」
「多說無益,動手吧!」
「不,我不甘心!!」
……
可憐逆天行一世謹慎,除了一心苦修以外,甚少沾惹因果,也從未肆意濫殺過凡人的性命,更未曾與任何一個道門宗派結下仇怨……如此的隱忍與低調,卻換來這樣一個結局,難道僅僅就是因為他修煉的是魔門功法嗎?
而這一切還沒有隨著他的隕落而結束——因為他身隕時的怨氣過於強烈,所以入不了輪迴,而是直接被投入了刑罰最為酷烈的無間地獄,以陰魂承受永無止盡的三界六道涅槃火焚燒之苦!
為什麼那些打著道門旗號燒殺劫掠的人都可以平安無事,而他只是身隕時有一點憤怒和不甘就要承受無間地獄裡無窮無盡的苦難?
不!不管這些是誰定的命運,他都不會屈服和接受!
按照常理,無論多麼罪孽深重的人,在三界六道涅槃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猛烈鍛燒下,也終將消去前世的記憶和意志(當然,與此相伴隨的怨恨也會同樣灰飛煙滅),然而,逆天行身墜無間數十萬年,一縷陰魂裡的意志與怨氣不僅沒有消散,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愈發堅定和強烈…
在這個漫長而又清晰的夢境裡,將岸看到的最後一段畫面是那縷陰魂忽然在熊熊燃燒的三界六道涅槃火中炸裂,一團熾烈而又炫目的光芒飛濺而出,一直貫入無間地獄穹頂的混沌裡,穿透了出去!
再後來,那團光芒就一路穿過三界六道的重重壁壘,來到了紫霄大陸的九幽宗門,鑽進了臥榻上將岸正在沉睡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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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吧,承接了我的記憶與怨恨的人!
在意志分裂消亡的最後時刻,我無意咒罵命運的不公,只是想要與你分享我最後的感悟:
魔修之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無論遇到坎坷或是衝突,切記不要刻意隱忍與退避,因為那一刻的淡淡遺憾會烙刻在你的命魂深處,慢慢累積,直至積攢出難以想像的可怕魔障,將你引向無盡的地獄深處。
魔門道門,修得都是長生不朽,途徑或有不同,目標都是超脫輪迴——世事無常,無論遇到任何變故,永遠牢記最初的選擇,不要因為一時的得失而迷失在自己的道上。
生於六欲紅塵,喜,怒,哀,懼,愛,樂,欲乃是道法自然,一切但隨汝心,切勿理會世俗禮法而無視本心的呼喚——生且能盡歡,死亦可無憾!
魂飛魄散渾不怕,要留魔種在人間!哈哈哈,老夫寧願灰飛煙滅,也要給魔門留一線希望!道門的卑鄙偽君子們,你們的陰謀早晚會被揭穿;修羅界的戰車,也終有一天會碾碎天人界的大門!
紅英的故鄉,修羅界哪!小子,若是你他日能有幸踏入修羅界的大門,不要忘了燒紙告訴我那裡究竟什麼樣子…」
腦海中的聲音逐漸遠去,將岸的眼皮開始微微地跳動起來,這恰是即將甦醒的先兆。
「原來只是一場夢!」將岸猛地坐起身來,整個後背都汗濕了。
「只是托個夢,什麼實惠的都沒有,好歹也留個鍛體功法下來啊!」夢裡的場景一幕又
一幕,回憶起來仍舊無比清晰,就好像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然而,逆天行前世修煉的功法口訣,拳經劍譜,他卻一個字兒也想不起來。
「難道我真的沒有修行的機緣?」將岸拾起枕邊的一本殘破書冊,輕歎著自語道。
這個外貌黑瘦,有點土氣的少年正是魔門宗派九幽門的外門弟子,至今已經修煉了三百五十八個日夜,卻仍舊沒有鍛體入門。按照宗門的規定,一年期滿,未完成鍛體的外門弟子將會被統一逐出門派,此時此刻,距離最後的考核還剩下七天。
幾乎是習慣性地,他再一次翻開了手中的殘破圖譜。
而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又很自然地浮現出一年前接受功法傳承時的情景。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他將顫抖的左手輕按在傳法碑上時,一道溫暖的橘色光芒從碑面上的銘文裡透射出來,一本藍底黑字的簿冊在虛空中逐漸成型,輕輕地落在了他平攤的右手上。
看著簿冊上用小篆書寫的「畢方御火訣」五個大字,他掩飾不住心中的驚喜,就要翻開來細看裡面的法訣。
「咦,也是一本火屬性鍛體功法!」傳法殿的執事塗畫非一把搶過少年手裡的功法,凝神細看之後,臉色一變,把簿冊收進了懷裡,「這本功法你不能拿。」
「為什麼?」
「你切莫離去,我去去就來!」
塗畫非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另一本簿冊,就是將岸此刻手中的殘破圖譜,一本名為黑水真訣的鍛體功法。
然後這位傳法殿的執事告訴他,傳法碑的法陣出了一點問題,剛才那本功法不該屬於他,讓他拿這本殘破圖譜回去修煉。
淳樸憨實的少年不疑有他,老老實實地按照執事的話回去了。
後來,他聽聞畢方御火訣被同屆的另一個外門弟子孟天翔得去了,對方的父親是邊境重鎮的將軍。
半年後,孟天翔成功鍛體入門,被宗門六大峰的九菉山錄入門牆,成了一名內門弟子。
「沒爹沒娘,無權無勢,不忍又能如何?」每念及此,將岸的心中都會升騰起一股淡淡的怨氣。
誰讓人家是將軍之子,而自己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生長在破落戶窩棚,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呢?
有怨氣又能如何?還不是得自己再生生地嚥下去,忍下去!
多少次的屈辱和不甘,他都默然地承受了,唯獨這一次,他忽然感到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怒從胸中湧起,好似一團灼熱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燒得他氣血上湧,渾身發燙!
「為什麼要忍?明明是屬於我的東西,又憑什麼要讓給別人?」將岸大口地喘著濃重粗熱的氣息,圓睜的雙眼裡佈滿了腥紅的血絲,「不!我絕不就此放棄,一定要鍛體成功,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就在他的意識逐漸遠去,眼皮也越來越重的時候,有點模糊的視線非常巧合地掃在了手中黑水真訣的第一頁上。看著書頁上詭異的行功路線圖,他的瞳孔微微一縮,腦中閃過一絲明悟:不對,這法訣有問題!
在夢中承繼了逆天行的畢生記憶之後,他的眼界很自然地開闊了許多,一下子就察覺到了行功路線圖裡的很多蹊蹺之處。
「太奇怪了,這樣的功法莫說是凡人,修羅界的羅剎也練不成!」將岸的眉頭皺成了「川」字,他把手中的殘破圖譜翻到了第二頁,然後第三頁,第四頁…每一頁上都畫著一個擺著不同姿勢的**男子。
裸男身上密密麻麻地標記著人體的經脈和竅穴,每一張圖上都用硃砂勾勒了一條淬體時經脈流動的路線。蹊蹺的是,這每一頁上的行功路線,完全不符合人體經脈流動的規律,簡單地說,就是根本走不通!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熊熊燃燒的三界六道涅槃火在他的腦海裡一掠而過,一個大膽的猜想浮上了他的心頭,「難道這功法根本就不是給人練的?」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回想起逆天行隕落後化身為陰鬼時的樣子,他猛地一拍大腿,徹底地想通了:「難怪我怎麼都練不成,這種行功路線只有鬼才能練!」
準確的說,這門功法有點類似嫁衣神功,需要豢養靈鬼作為爐鼎。
(這本書前面十章信息量有點大,但是從十章以後越來越精彩好看,懇請新書友們耐心一點,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