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棒子默默地注視著老五子漸漸冰冷的身體,一把拉起蹲在那抹眼淚的小梁子,回身叫了幾個戰士,就在南山崖下,掏了一個洞子,把老五子身上的軍裝給拉平了,找了件乾淨衣裳,蒙上臉,平著放了進去,用石塊把洞口堵嚴實了。
最後放上一塊平板石頭,楊棒子用刺刀在石頭上刻上了幾個字,算作是老五子的墓碑,將來有機會再給他挪墳。
很多**大隊的老隊員,和老三團的戰士們,都對這個有些神秘的半大老頭,影響頗深,臉上老是帶著笑容,見誰都不見外,愛開個玩笑啥的,還特熱心,時不常的老是提醒這個綁腿鬆了,提醒那個行軍完了記得熱水燙下腳的。
人如今是走了,埋在了石洞子裡,大傢伙心裡都和堵了塊石頭一樣,大屋後的山洞裡還躺著二三百犧牲的戰士們呢,可都比不上這死在眼前的讓人難受。
不是楊棒子心硬不難受,這時候不是大家一起哀慼慼的時候!鬼子還在山下呢,天已經黑透了,還得打起精神來和鬼子干啊!
一擺手,吼了一嗓子,招呼大家下山去了,南山上就留了兩個戰士,一個放哨,一個傳話。
北山那邊也放了兩個,剩下的都安排好了,場院邊那十五個人一組,分散開,警戒鬼子,剩下的在大屋和兩側休息。
郭老先生的情況也不太好,面如金紙的,一會醒一會暈迷的。醒過來的時候。看著氣色還不錯。還堅持要帶隊和鬼子拼呢,冷不丁一口氣沒倒上來,又昏過去了!
楊棒子讓管家帶著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山上去,從那裡先撤到後山溝子,可管家說老先生說了,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哪都不去,管家這會也不再是個精打細算的帳房了。說話的底氣都不一樣了!腰裡也別著槍,後背上也有把大刀呢!
從黃昏鬼子停止進攻,退到寨牆後,一直到夜裡12點什麼情況也沒有,楊棒子預想的夜戰沒發生!不過呢,12點才一過,東山梁後邊的遠處天空上,倒是一閃一閃的起了火光了!
能分辨出是槍炮聲呢,那閃光多半不是手榴彈爆炸就是鬼子的炮彈爆炸呢!
來得好快啊!傍晚才通了話說到了外圍了,這半夜就動上手了啊!楊棒子估摸著這是老一團在東邊開始要堵鬼子的退路了!
東邊那動靜和閃光越鬧越大了吧。南邊也跟著打起來了!從南埡口那也傳來了槍炮聲,沒一會南山上放哨的就下來報告說南埡口外的丘陵地帶那,影影綽綽地打起仗來了。曳光彈漫天飛呢!
劉大屁股這一看東邊先動上手了,自己也不能落後啊!隨即下令已經埋伏在南埡口外的部隊,對鬼子據守的丘陵陣地發起了夜襲!
乒乒乓乓地,這打的還挺熱鬧,楊棒子站在場院呢,瞅著東邊和南邊映紅了的半邊天空,心裡因為老五子的犧牲一直堵著的那塊終於通氣了,這麼些人沒白死!老子終於把你這伙子鬼子給拖進了包圍圈了!
這會要是有酒就好了!楊棒子轉身進了大屋,問管家還有酒沒?沒想到這一嗓子,把郭老先生給驚醒了,奇了怪了,一聽見酒字,老人家還來精神了,吩咐管家回山洞去,把存的最好的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都拿出來!
進去幾個人,抱著七八個罈子出來了,一看那泥封的罈子口和落滿了灰塵的罈子,就知道這酒年頭短不了!
一撕開封條,摳開塞子,一股子衝鼻子的濃香灌進了鼻孔裡,沖的楊棒子連連地打噴嚏!好傢伙,有勁啊!
一大口灌進去,熱乎線從嗓子眼一氣就到了腳底板了!連灌三大口,長出一口氣,一身的透汗就淌了出來!這下子終於舒坦了!半宿的憋悶都被這老酒給融化了!
「痛快!痛快!哇呀呀!哪個吼段秦腔給老子下下酒!」楊棒子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問身邊的戰士們。
半晌沒人回話,會吼秦腔的那幾位都犧牲了!楊棒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乾脆又灌了一大口老汾酒,哼著聽不出個調的曲曲,自顧自的在那手舞足蹈的,仔細看,像是在模仿那戲台上武將的步子身形呢。
不仔細看,這就和酒鬼喝多了撒酒瘋一個樣樣!還沒酒鬼扭的好看呢!
「楊司令,老夫來給你擊節助興!」誰也沒瞧見郭老先生啥時候坐起身來了,左腿盤著,受了傷的右腿曲曲著,他那把長刀平放在身前,手中拿著一把斷了半截子的刺刀。
閉目了幾秒鐘後,猛地一睜眼,手中的刺刀,一下一下幾快速地擊打在鋼刀上!發出了「錚錚」的金屬的嗡鳴,隨著擊打的部位不同,那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餘音繚繞,時而快如奔雷!
最令人驚奇的是,老先生擊打鋼刀時,頭頂上隱隱約約地有白色的絲絲縷縷地霧氣升起,就好像剛剛從熱水盆裡出來那渾身散發的水蒸氣一樣!
剛剛還蒼白的面孔,此時也面如重棗了!那凝重的表情,朗如寒星的目光,令人肅然起敬!
屋當間抱著酒罈子的楊棒子如醉如癡地舞蹈著,都看出來了,他那伸臂和扯腿的動作不是喝多了的醉步!這是一套拳路啊!每一出手,每一伸腿,都和老先生擊打鋼刀發出的鳴響,正合拍呢!
一個是擊節,一個是舞拳,就好像是兩個配合默契的琴者和舞者,這曲調跌拓起伏攝人心魄,這拳路剛柔並濟血性噴張!
東邊和南邊傳來的槍炮聲和隱隱地喊殺聲,就好像是城池外軍陣中的鼓樂一般,而這刺刀和鋼刀撞擊發出的節調就好像是城內大將軍營帳中的,那錚錚鐵琴發出的鐵馬金戈之樂,而楊棒子就像在這軍樂中等待捷報奏來的將軍!
誰能想到,這剛剛還充斥著著死亡氣息的山寨,這剛剛還飄散著鬼子焚燒屍體的臭味的山谷,一老一少,在這縱酒舞節呢!
沒讀過書的,此時也是聽的和看的血脈賁張的,那一聲聲金屬的轟鳴簡直就想一次次敲進胸膛裡的鐵錘,把血肉中那點雄性和男兒的氣勢都給捶打出來了!
而楊棒子每一次縱酒長嘯,或是率意舞動,都看的人是血流加速啊!好一場男兒的陣前真性情!
「錚!」地一聲,打擊聲戛然而止,楊棒子右手抱著酒罈子,左手攥著拳,弓步站在那裡,半晌沒動。
仰天長出了一口氣,目光如炬地問老先生,這擊打的是什麼曲調?
郭老先生一捋長髯,淡淡地說:「秦王破陣曲!」
「破陣?」楊棒子念著這兩個字,慢慢地走出了大屋,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酒,跌坐在台階上,意猶未盡地扯著脖子吼著雜亂無章的曲子。
郭老先生一身大汗淋漓地也跌坐在靠墊上,臉上的紅暈退去,又蒼白無血色了。
寨牆外,一直默默聽著那穿透了夜空擊打在他心上的金屬鳴聲,清水大佐一動不動地聽完的,好半晌後才吐了幾個字:「諸位休息吧,今夜不能再戰了!」
高山流水,即使是敵人也有同音律之人!清水從那快如箭矢利如鋼刀的節奏中,加上那破空而來的長嘯,都體會到了這音律裡的那股子殺氣了,還有那麼一絲的霸氣!
山寨裡的人都窮途末路了還有這份殺氣和霸氣,此時去戰,必敗無疑!
天漸漸地亮了,響了半宿的槍炮聲隨著晨色隱退了,楊棒子睜開眼看看青白色的天空,笑了。
清水揉揉眼睛,看了看東邊還在冒著煙的山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