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乂所提祭祀,涉及到時間、地點、規模及準備情況,而因為祭祀的重要性,使隋乂所言必須要在峰翠宮這等公開場合,而不能拿到雅前殿去私下談。
禮部一出面,直接半個時辰過去,所有人也在等著這半個時辰的結束。等隋乂剛奏請完,得到新皇的批准,輪到議下一件事,身處在峰翠宮中後方的一批蘇家皇親國戚,已經迫不及待要上前奏請。
本來祭祀的事說完,韓升要奏請一些關於稅賦方面的事,卻見有三個人走過來,作為以前情報機關的當家人,韓升自然認得他們,雖然這幾個人不常出面,卻是有爵位的蘇家子孫。
這三人中,帶頭的是南野縣公蘇仲運,他跟老皇帝蘇雲陽是平輩,跟蘇彥是堂叔侄關係,那琪兒見了也要尊稱一聲皇叔。而另兩位,也都是縣公,都繼承了幾代下來,連藩地也都不用去就,每月在長安城能享受到俸祿和田租,混吃等死的那種。
蘇仲雲年近花甲,顯得很雍態,劉愈看了便想這老傢伙用不了幾年便要高血壓引發一些列病症玩完,而另兩個則很年輕,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顯然是來撐場面的。劉愈也知道現如今蘇家的皇子皇孫日子很不好過,雖然現在國姓仍舊是蘇,但誰也都知道劉愈隨時會讓其改姓「劉」。劉愈當政,會打壓蘇家子孫,在外人看來,之前一眾藩王和藩主南逃的案子正在往「謀逆」的罪行上發展,就是劉愈為了剷除蘇家皇室的威脅。
現在整個長安城,有資格上朝露面的皇室中人越來越少,即便有幾個資歷高的,也學會了明哲保身,因而今天當出頭鳥的,只有蘇仲雲和兩個後輩。
只見蘇仲雲走到百官列前,往地上一跪,舉著一份奏本。雖然很多朝臣都知道他所奏的是什麼,但這之後看著他還是多有驚訝。因為他這一露面,就等於是暴露在劉愈的槍口之下,得罪劉愈的皇家中人有什麼下場,朝官都是心知肚明,那是沒一個有好下場。
琪兒不認得這老傢伙是誰,而蘇仲雲跪在那,訥訥的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也沒自報家門。劉愈也是通過韓升昨日的提醒才知道誰是蘇仲雲,當然劉愈也知道他奏本上提的是什麼。那是關於大赦的奏本。
「老臣以為……陛下……登基……對。登基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蘇仲雲開始在那用很繞嘴的話說著。
劉愈打斷他的話,道:「等一下。南野縣公,能直話直說嗎?歌功頌德阿諛奉承的話也可以免了。」
蘇仲雲顯然沒聽見劉愈的話。劉愈在那說,他也在說:「……陛下親征南方,令……國土安定,四野臣服,我等……上感天恩,下感厚土,陛下之功德自當永世……流傳……」
一番話顯然是早就設計好的,是不是他寫的還不好說,但明顯他是在朝堂上死記硬背。把一席話說的令人耳朵起繭子。這令劉愈頗為無奈。
一個朝堂,天子可以決定對待臣子的態度,一個天子通常只有一種態度,或謙和,或強硬。又或者軟硬適中。顯然琪兒屬於那種很謙和的皇帝,因為她什麼都不懂,需要劉愈從旁協助。皇帝的態度很容易讓人琢磨,可臣子的態度,因為人太多,就並非皇帝能挨個去揣度的。
有的大臣喜歡做實事講重點,有的大臣則喜歡歌功頌德拍馬屁,一百個臣子有一百種心理,當然一百個臣子心目中也有一百個不同的皇帝。倒不能說哪種臣子一定是好的,能位列朝班的,都有其獨到之處,他老爹和祖宗有獨到之處那也是他胎投的好。劉愈很清楚,這種拍馬屁的,都是背後藏刀的那種人,表面上說的越恭維,背地裡越有一套見不得人的本事。比如說今天的蘇仲雲,劉愈很清楚他不是來歌功頌德,而是找麻煩的那位。
劉愈打不斷他的話,權且就聽了他一通廢話。蘇仲雲在那侃侃而談,說了好一會時間,才把歌功頌德的話說完。劉愈心想,這應該是到重點了吧?
誰知道蘇仲雲突然迎頭伏地,說了句:「……我等恭祝陛下萬歲,順朝基業永世昌隆……」
這話說的旁邊的大臣很是不爽,他這麼說,就好像要讓所有的大臣一起跟他跪拜,一起來「恭祝」陛下萬歲一樣。但實際上,蘇仲雲在朝堂上沒什麼資歷,他說什麼話,別人不需要聽。因而他跪伏在那半天,也沒一個人應。只有幾個站在前排的大臣,在打量著他,就這麼打量著,老半天以後,眾人才發覺有些不太對勁。
「南野縣公太客氣了,陛下讓你起身呢。」劉愈實在忍不住,說了一句。
卻見蘇仲雲頭一歪,仰躺在大殿之上,如此一來滿大殿的人才知道,原來蘇仲雲不是跪在那死賴著不起身,而是暈倒了。
如此一來,大殿上稍稍有些混亂,趁著侍衛進門抬人去為蘇仲雲救治的時候,大臣之間也在議論紛紛,都覺得這個蘇仲雲太不濟事,說幾句話便暈倒,這樣的心理素質還出來當出頭鳥,那跟當活靶子沒區別。
蘇仲雲被抬了下去,他的奏本還留在地上,蘇仲雲帶來的兩個撐場面的蘇家子孫,顯然更不想當出頭鳥。地上申請大赦的奏本,他們也不敢拿起來。
很快大殿裡重新鴉雀無聲。
劉愈指了指旁邊的女官,道:「下去,拿上來。」
「是。」女官應了一聲,走下玉階,把奏本拿起來,送到劉愈手上。
劉愈看了看,基本跟昨天韓升說的沒差別,是一些人聯名申請大赦的奏本。醉翁之意不在酒,關於天下是否該大赦,這點這些人也不在乎,主要是對蘇家皇室中人,他們是以這樣一種迂迴的戰術來設法營救。
劉愈把奏本轉交給琪兒,琪兒拿在手上,像模像樣打開來看了看,實際上奏本上的字她大多數都認得,但湊在一塊。她就不理解是什麼意思了。很多生僻的詞組都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琪兒抬頭看了看劉愈,一臉迷茫,也有些犯難的模樣,因為她根本不知怎麼說。
劉愈對琪兒鼓勵一笑,轉而看著下面的朝臣道:「南野縣公奏請大赦,諸位臣工,不知怎麼看?」
劉愈一句話,令大殿登時熱鬧起來。
朝會,也被稱謂朝議,如果沒有集會。就不能稱之為朝會。如果沒有議論。也不能稱之為朝議。因而在順朝三天一次的朝會中,百官是可以議論的,但時間必須要掌握好,就是在皇帝籠統問下面意見的時候。這時百官之間可做議論。然後各自成組給出相同或者是不同的見地。
平時這種聲音不會太大,因為事情都不大,不需要人人參與。但今天祭祀之外的第一件事,便是涉及到大赦,本來這種奏本,皇帝完全可以無視,可既然劉愈當眾提了,那就是說皇帝也有大赦的意思,下面朝官的反響就比較大了。
劉愈看著下面的朝臣煞有介事的在議論。心想這些朝臣都是老奸巨猾之輩,即便在大赦奏本上聯名的,此時也或許會說出大天的理由不同意大赦。這主要取決於當權者的態度,也就是劉愈的反應。
如今劉愈問了下面的意思,也就是說大赦之事有通融的餘地。那支持此事的人,必然會盡力爭取。可那些朝官卻又會想到,爭取的結果就是當出頭鳥,因為大赦是幌子,要救蘇家皇子皇孫才是真的,誰出來說就是誰跟劉愈為敵。
一番商議過後,大殿重新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靜默站著,沒一個人出來說話。
「諸位臣工,誰有意見,儘管明言。」
劉愈說了一句,沒人回話。所有人都靜默著,即便不支持的,怕跟劉愈的意思相左,也不願出來說。
劉愈見這麼問不會有人出來,只好變通一番。
「大赦,涉及刑部,刑部尚書,你怎麼看,你說大赦是否可行?」
劉愈把問題拋給了刑部尚書王簡,所有人登時把注意力放在王簡身上。
朝臣都覺得,現在的王簡一定跟劉愈走的很近,而劉愈之前便得到今天有人要設法營救蘇家皇親國戚的事,現在問王簡,一定是跟王簡打過招呼,授意過他怎麼說。別人都想從王簡的回答中,明白劉愈大致的態度,來揣摩一下這件事到底出路如何,再回話。
可事實就是,現在的王簡也是騎虎難下,因為劉愈回到長安城後只是跟他見了一面,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更不要說授意。現在劉愈問他的意思,是真的在問他意思,而不是借他的口來說劉愈的意思。
「臣以為……」王簡心下犯難,要說處理案子的事,該定什麼罪,或者是套供逼供,他都很有一套,就是應付跟皇帝的關係,他也很得心應手,唯獨今天劉愈卻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王簡也很聰明,別人不是想知道我的意思,來理解臨王的意思嗎?那我就表現的很為難,讓你們知道,這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別拿我的態度當你們找出路的借口。
說了三個字,王簡不再往下說。等於是告訴在觀察他的人,我也犯難。
劉愈問道:「王尚書,你想什麼便說什麼。」
王簡點頭道:「臣以為大赦之事,可從長計議,該何時大赦,該如何大赦,都不應操之過急……」
劉愈聽完不由眉頭緊皺,好一句從長計議。說了等於沒說,王簡倒是一退六二五,不想當這出頭鳥,話說的也很婉轉,其實細究起來,王簡話說的沒錯。大赦,的確不該操之過急,這個不研究也要研究,他只是把一個既定的事實說出來,而沒有參雜任何個人意見。
王簡話說完,其他大臣便感覺這風向有些不太對。他們能感覺出,王簡完全是在敷衍,若這也是劉愈的態度,那劉愈大可一句話否決便可,為何還要問王虎的意思?就是借王虎的口,來告訴天下人,大赦的事要「從長計議」?
「大理寺。」劉愈喝了一聲,「說說看法。」
劉愈話音落,大理寺卿吳臨帶著幾分為難的神色走上前來。這明擺著的,大赦涉及到司法。而順朝的司法,以三司為準,及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雖說三司各司其責,但說到底都是為司法辦事。
吳臨走上來,恭敬行禮道:「回陛下、臨王殿下,臣以為,大赦之事,當……從長計議。」
吳臨算是一個「合格」的大理寺卿,首先主管刑獄的長官。他不適合去拉幫結派。因而政治鬥爭中。也很少會有大理寺卿這樣的角色,因為他不掌權不掌兵,所掌的便是一個衙門,衙門之外不需要他去多過問。
可在政治鬥爭結束之後。大理寺卿便要拋頭露面,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幾次查抄犯事官員的府邸,或者是逆臣的府邸,都有大理寺卿的身影。
劉愈沒有見怪,吳臨不想在政治上站邊,也是他明哲保身的意思。在這點上,劉愈也不能逼著大臣去拉幫結派。
「說了等於沒說,你們兩位可是我大順朝執掌刑獄之官。怎麼連對大赦都沒什麼看法?你們回去參詳一下,就算是現在沒什麼想法,朝議之後也要有,今天入夜前到雅前殿再奏。」
劉愈說了一句,吳臨和王簡躬身領命。劉愈等於是把這件事從公開議。放到私下議,這顯然是劉愈不同意大赦的舉動。不過朝官還是不能確定,既然劉愈不同意,這事根本就不用提,劉愈這麼做有些多此一舉的意思。
「都察院,都察院可在?」劉愈訓斥完王簡和吳臨,突然又喝了一聲。
「臣……臣在。」一個聲音從人後響起,然後都察院都御史白榆走上前來,行禮請安。
「白都御史,你說說,大赦之事是否可行?本王可不想再聽什麼從長計議。」劉愈看著白榆的模樣,有些陰冷。
跟吳臨和王簡不同的是,白榆現如今在位子上很不穩固。主要是因為之前有個不識相的副都御史隋乂,是劉愈的藩屬,後來到蘇彥一朝,都察院被閔少頃和馬峰兩人給佔了,再後來,閔少頃和馬峰相繼被殺之後,蘇彥相繼把一些信任的人安置到這位子上,直到新皇登基劉愈當政,他才重新回到位子上。
沒有資歷,自然要「實話實說」。
「臣以為,大赦之事……可行!臣附議。」白榆說了句在場大臣都沒敢說的話。
所有人都案子觀察了下劉愈的臉色,想知道劉愈是欣慰還是怒。卻見劉愈的神色,現代的有些「怪異」。
「嗯。」劉愈提起右手,指著玉階下的白榆,道,「你們看看,這才是都察院都御史該說的話,要麼附議,要麼不同意,該明說了才是,說什麼從長計議,就明擺著你們不想為陛下分憂,這豈是人臣所為?」
劉愈這麼說,等於是當眾褒獎白榆,令白榆臉上很有光彩。也有些官員覺得不屑,心說早點上前去說,就不用被白榆搶了風頭。
「臨王殿下謬讚了……臣愧不敢當。」白榆老臉一笑,行禮道。
眾朝官還以為劉愈即便不會賞賜白榆,也會對他再褒獎幾句,誰知道劉愈口風突然就變了。
「別人說愧不敢當,本王覺得他是謙遜,你說愧不敢當……白都御史,你還真是不敢當。」
劉愈一句話,令在場所有人都詫異不已。眾人心想,劉愈對白榆,這是要褒,還是要損?
「殿下……」
「殿什麼下!」劉愈喝道,「白都御史,本王問你,你可是有個侄兒,於前月當街打人,致人死?」
白榆一聽劉愈當眾說這事,身體一震,頭上青筋暴起,道:「是。」
「唉!」劉愈歎口氣道,「我大順朝的官員就是這樣,對別人,或可公允,可一旦涉及己身,就失去了常理和法度,要尋思枉法。想白都御史那侄兒,當街殺人,先為西城衙門定罪斬立決,後改判斬監候,再為京兆府定流徙,再為刑部覆核為入獄三年。若是今天再大赦,你那侄兒,當街殺人就等於是沒殺了……我大順朝的律法,就是為你們這些權貴所玩弄於股掌?」
劉愈一番話,令滿場鴉雀無聲。
本來不大的一件事,當街殺人,斬立決,一點問題就沒有。就算是通過關係,把罪名給壓了下來,那也是司空見慣的事,在場的人沒人覺得有問題。但問題的關鍵是,劉愈得知了這件事,而且想借題發揮,那問題就大了。
劉愈這麼一說,那白榆附議大赦之事,就被看成是徇私,而非就事論事。
劉愈道:「白都御史,看來你年老體弱,實在不該再在都御史這樣一個位子上佔著,還是回去頤養天年吧。」
白榆本來以為劉愈就此要對他問罪,心中惶惶不已,聽到劉愈只是讓他回去頤養天年,好似皇恩大赦一樣,跪在地不斷叩拜。
劉愈倒不是想殺了白榆,首先白榆是先皇一朝的老臣,本身沒涉及到站錯隊的問題。而在年初新皇登基時,蘇典謀反,三司中人無人參與,白榆也可說是立了一功。如此才能在事後,以三司發起對謀逆之人的清剿,而不需要從執法機關的三司內部入手,當時劉愈對白榆還是很看重的,覺得他可堪大用。
現在劉愈之所以要拿下白榆,也主要因為,白榆的「可堪大用」,實在是派不了大用場,這樣中庸為己任的人,成不了大事。現在,劉愈就是想藉著機會,把廖明升被提拔起來,把他安置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