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彥心寬,表面上看起來不會有什麼事想不開,但他感覺到悲的時候,那是大悲。從地牢裡出來,蘇彥像是要檢討前半生的得失,哭起來沒個完。
劉愈安慰幾句,實在聽不下去他的嘮叨話。這些話,雖然是在訴說,卻也好像是在控訴著什麼。
第二天,劉愈便動身回長安城,順帶也用馬車把蘇彥載上一起回去。蘇彥自從那一天的哭訴之後,話突然少了許多,對劉愈的態度也轉而變得生分。劉愈突然感到,兩人再見時,蘇彥對他的敬重和熱情是偽裝出來的,遭逢變故的蘇彥逐漸在成長,經歷從體貌到心理上的蛻變。
一天的路,劉愈分了兩天走,劉愈沒有太著急。不過一天下來,路卻走了八十多里,第二天上午便也就回到長安城。
劉愈帶了南王回來,朝廷官員已經提前收到風聲,在得知蘇彥這一年來的遭遇後,朝臣自發出來迎接,最後韓升一合計,為了不令劉愈為難,以他自己為首親自帶官員出來迎接,這樣迎劉愈和南王一起迎,外人也不會有什麼閒話。
劉愈回長安城走的是西門,遠遠的便看到城門口戒嚴,官員列隊在等候。這情景,讓劉愈感覺到幾分陌生,這些平日裡為爭權逐利都快放棄原則的官員,竟然會為蘇彥的歸來而迎接,這讓劉愈也頗為意外。還沒到城門口,劉愈便感受到蘇彥在大順朝官員心目中的地位。
「一日為君王,終身是君王。他錯的,只是信了我這個師傅而已。」劉愈騎在馬上歎了一句,這句話,終究只被柳麗娘一個人聽見。柳麗娘看了劉愈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到長安城西門前的那些官員身上。
劉愈一行抵達城門下,韓升親自過來迎接。劉愈沒有擺架子,親自下馬還禮,順帶也讓蘇彥出來跟官員們會面。本來官員很擔心現在的蘇彥「不成人形」,但蘇彥從馬車上走下。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那些官員臉色反而更憂。
劉愈跟官員們寒暄幾句,劉愈也順帶說了天子鑾駕將在第二天回長安城的事。韓升明白劉愈的意思,劉愈送蘇彥回來,會馬上再出一趟城,去迎天子鑾駕,劉愈是想讓韓升照顧蘇彥,也是想讓他看緊蘇彥。
進了城,劉愈跟韓升同行,韓升道:「劉小兄。看你憂心忡忡。似有什麼憂慮。你放心去。一日工夫,城裡不會出什麼亂子。」
劉愈歎口氣,把在朗縣裡的情況大致跟韓升說了。韓升本來以為劉愈去一趟朗縣,不過是去追捕幾個「亂黨」。沒想到在朗縣裡居然有火藥庫,而且有大批的亂黨在內,甚至連官府也跟亂黨有勾結。朗縣地處長安城周圍,屬於天下腳下,天子腳下尚且如此,韓升意識到問題的緊迫性。
劉愈道:「當初在嶺南,霍病被一批亂黨圍在山城裡,幾個月未有寸動。若這些亂黨為禍於長安城,必將有一番亂事……」
韓升沒再說話。思索了很久,韓升才歎了一句:「事情總有解決之法。」
雖然像是安慰的話,但劉愈的心卻沒有因此安下來。韓升現在主持朝政,他所瞭解的都是如何安邦定國,對於亂黨和陰謀的事。韓升從來都不過問。但劉愈知道,韓升能在先皇一朝屹立不倒,那是因為他懂得如何抽身事外,也懂得如何靈活應變,不是韓升沒能力管,他是不去管,否則以韓升的本事,當個帝王都不為過。
現在蘇彥回來,本身一潭水,在內部攪渾了。如果劉愈不能妥善處置蘇彥,那朝廷內部就會出現動盪,在大順朝百姓心中,什麼蘇哲他們不認識,但就是一個黃口小兒也知,蘇彥是皇帝,是被權臣劉愈趕下台的。
送蘇彥回城,劉愈讓蘇彥直接往曾經的九皇子府而去,但蘇彥卻不去,心裡上好像有些不願回憶往事。踏足到內城門口,蘇彥突然一轉頭,對劉愈道:「師傅,我能呆在城外,等小魚他們母子過來嗎?」
劉愈策馬靠近馬車的方向,問道:「到了長安城,你不進去?」
蘇彥很堅定地搖搖頭,道:「師傅,我也想回去,但我到了這裡,突然覺得我還是不適合留在長安城。我留下,會給師傅帶來很多的不便……」
說出這番話,連一邊的柳麗娘都對蘇彥高看一眼,之前還嚷著回長安的蘇彥,到了家門口,居然不進去。
劉愈心想,難道是蘇彥剛才見到官員列隊出來迎接他,突然感覺到危機,不敢進城?
「你不想進去,也由著你,為師暫時把你安置在外城,小魚母子,很快出來跟你相會。」
蘇彥聽到劉愈這麼說,咧嘴一笑道:「謝師傅。」
劉愈一邊安排馬車把蘇彥送到外城的官所去休息,一邊卻也在憂慮著一些事情。這次初見蘇彥,讓劉愈感覺到蘇彥還是那麼個不成器的小子,但才兩天時間,他對蘇彥的印象便徹底改觀。蘇彥的成長之快,超出了劉愈的想像,蘇彥能忍著牢獄之苦,苦中作樂,然後盡付笑談跟他這個師傅兼仇人侃侃而談,也會情緒失控,哭訴一番。也能像今日這樣,識時務認大體,甚至過家而不回……
劉愈心中升起愧疚之感。蘇彥的改變,或許是一種成長,更是一種為勢所迫被逼無奈的改變。正是外界給蘇彥的壓迫,讓讓他放棄心中所追求的生活,轉而去期冀另一種不切實際的生活。
蘇彥嚮往的是快樂而自由,但在被推上皇位之後,他被迫去學會承擔;在面對政治鬥爭的時候,他被迫去學會背叛;在面對師徒反目,被趕下皇位時,他又被迫去學著求全;在被囚禁之後,他又被迫去學著忍辱偷生。
如今他從地牢裡出來,身無牽掛事,總算不用再當皇帝,不用去忍辱偷生,他卻被迫去學著虛以委蛇,甚至連自己真實的想法都不敢表達。慢慢的,他自己都不知什麼是自己原本所追求的,曾經嚮往快樂的少年,居然會憧憬起寧靜的田園生活,這不是在被逼著做完太多不願做的事之後,心理疲憊,想去解脫?
劉愈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蘇彥失去本性的罪魁禍首,當初若不是他想保全自身,就不會篡改老皇帝遺願,把蘇彥送上皇位。蘇彥當他的閒散王爺,就不用經歷這麼多「被迫」。
想的事情太多,劉愈自己也有些疲累。再想想,他自己便也就想開了一些,畢竟,他自己也是為勢所迫,很多事,也不是他自己所願。當他現在身處在這個位置,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該追求的是什麼。到底是寧靜而無憂的生活,還是轟轟烈烈的人生。
劉愈沒有親自送蘇彥到官所,而是先回了皇宮,處理了一些緊急的事務。
韓升為相,很多事都能自己處置,只有韓升自己做不了主的,才會交給劉愈來處理。在尚書檯,劉愈把一些公文批閱完,突然覺得治國安邦很簡單,只需要按照一種既定的步驟來做便可,就算是一些需要涉及到數字和論證的東西,也不需要自己操心,下面的人會處理的很好。
「韓老哥,下午我便會出城。城裡的事,還要麻煩你處置。」公文處理的差不多,劉愈起身要走,對韓升交待了一句。
韓升道:「放心。」
劉愈點點頭,走出門外,突然想起什麼事,想回去跟韓升說。再一想,又暫時先放下。
劉愈徑直去了內廷,見了剛接進宮的李遮兒和司馬璇兒。二女進宮之後便惶惶不安,劉愈回來,還沒等說一會話,劉愈便又要離開。
劉愈跟家裡的女眷聚少離多,而李遮兒和司馬璇兒能見著他的時候更少。此時劉愈回來,劉愈臉上似乎帶了很多感慨,言語間神色也顯得很凝重,李遮兒和司馬璇兒沒敢多問,直到午飯後,劉愈再次離開。
這次劉愈出城,是為迎家裡的女眷。本來劉愈也操心過,怎麼跟家裡女眷說李遮兒和司馬璇兒的事,但現在更煩心的事一壓心,這點麻煩反而不算是麻煩。
自從蘇彥那一哭訴,劉愈心便沉了許多。這種感覺令他很壓抑。現在劉愈想想,可能是自己的負罪感作祟,覺得虧欠蘇彥太多,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可當他帶著人馬出城,往城東去迎接天子鑾駕的路上再想此事,覺得好像有一股念頭在他內心升起。
殺了蘇彥!
這念頭一起,騎在馬上的劉愈也不由一驚。
這不是劉愈第一次升起這念頭,當蘇彥被趕下皇位的時候,劉愈便想過殺了蘇彥。因為當時是你死我活的地步,蘇彥對他下手,那他也沒什麼可留情。可當他知道曹怡的事以後,他才把怒火轉移到曹怡身上,認為是這女人挑撥他們師徒的關係。
這次再見到蘇彥,劉愈想的是讓他安安穩穩過日子,也沒想過要殺他。但當蘇彥那一番質問,卻讓劉愈意識到,現在的蘇彥,如果再登上皇位,他不再是一個任由別人宰割的昏聵皇帝,他會成為千古明君。
而恰恰,劉愈是不能讓這一切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