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的男子名唐才,字易禮,齊村的人都管他叫大才叔。他本非淮北省人,而是在幾年前遷徙到此。
唐才恭敬地請一行人進了他自家的農家小院,小村莊裡常年不來客人,尤其是這麼多官差。據聞其中還有一位王爺兩位將軍,更令村裡人覺得稀奇,近乎全村的人都聚攏在唐才的家門口瞧熱鬧。
「唐兄,不知這南洋甘可是出自齊村?」劉愈進門後坐在破舊的椅子上,問道。
唐才有些手足無措,摩挲著雙手道:「是,的確是。劉將軍不必如此客氣,叫小人易禮便可,這南洋甘,是幾年前小人與一位跑船的朋友,從南洋偷運回來,那位朋友還因此喪了命。」
劉愈沒想到引進地瓜也會有人命傷亡,在他追問之下,唐才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的清楚。
「小人本是福建人,本是讀書人家道中落,十七歲起便隨人往南洋跑船往來經營一些貨物,漸漸積累起一點身家。那時小人認識了一位朋友,名叫甘召,出門在外尤其在番邦之地做生意,同行之人相互照應,小人與甘召引為莫逆。」
「五年前,小人和甘兄弟販運絲綢往南洋,大賺一筆,便從當地購買了一些香辛料,準備帶回中原販賣。臨行前當地人的一個土酋,想通過我們長期購置絲綢,便邀請我們去府上做客。那土酋用南洋甘招待我們,第一次吃便覺得此物香甜可口齒頰留香。那土酋說這是貢品,即便在南洋也少有人吃到。」
「我們是生意人。見到好東西便想究根問底。那土酋很熱情。帶我們參觀了他的南洋甘種植園,正巧遇上收穫。小人和甘召當時算計了一下,一畝地的南洋甘就可以出產千斤以上……」
說到這裡連齊方等人也驚歎一聲,畢竟現下的良田,一畝小麥能出產三四百斤就已算豐收。
唐才歎口氣續道:「當時小人和甘兄弟便起了心思,準備帶一些種子回來種植,一打聽才知道這南洋甘不論是果實還是根莖,種在土裡都能成活。當夜我們便偷摸進土酋的種植園。以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兩個南洋甘出來,沒想到卻被守園的人發現,但甘兄弟還是拚死拔出兩棵,抱著與我一同逃到港口的船上。」
「當時香辛料尚未裝船,我們也顧不上便開船了,土酋帶人到港口,朝船上射箭,甘兄弟胸口中了一箭,之後海上風浪顛簸,他的傷也一直未能好轉。即便拼著一口氣。甘兄弟還是沒能睜眼再看到中原的大地,不過正因他上岸前才死去。屍體才能帶回而不至屍沉大海。」
「也怪小人太貪心,錢財大多數都購買了香辛料還不得帶回,僅有的盤纏小人也用來將甘兄弟的棺槨帶回淮北,他是齊村人,小人來到此地之後便定居下來,想借由南洋甘來為中土百姓造福。小人便與甘兄弟的兒子,甘茂甘賢侄一同研究栽種。種植第一年,齊村的南洋甘獲得豐收,小人便想去官府請縣尉大人幫忙推廣,誰知道卻碰了釘子,縣尉大人不許我們推廣種植,便是這僅有的南洋甘田,當時縣尉也找人來毀了幾次。」
蘇彥在旁邊聽了半天,本以為事情經過波折之後會很順利,此時也不禁問道:「這麼好的東西,又好吃又高產,那狗屁縣尉為何還會刁難?」
唐才恭敬道:「回昱王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這南洋甘雖然好吃又高產,但畢竟不能當田賦稅糧上交,這些年來北方戰亂頻繁,地方苛捐雜稅眾多,縣尉為了不令自己治下田賦上繳不及,只能嚴令不許種植南洋甘,可那時南洋甘已經推廣到不少的村子,不少的百姓都在種。」
劉愈歎口氣道:「先行者必要有其不拔的意志和推翻阻力的勇氣,之後唐兄又是如何推廣?哦,本官來的時候見本縣官道之旁,近乎家家種植了南洋甘。」
唐才臉上總算有了點笑容道:「好東西即便是百姓也會分辨。縣尉雖然不許種植,第一年還多加刁難,但因為那一年淮北大旱,田地大多無收,可偏偏南洋甘卻收穫頗豐,令本縣百姓渡過了災荒年。第二年換了如今的林縣尉,林縣尉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不但鼓勵我們種植,還想將此物推廣到周圍縣郡。但那些縣郡的官也念著田稅,就是不答應林縣尉的請求,因而南洋甘也只在化縣生根發芽。」
「難得,難得。」劉愈讚歎了兩句。
唐才又將甘召的兒子甘茂介紹一番,甘茂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人很精神祇是偏瘦。見到這麼多官聞訊他,他只顧跪在地上不斷的磕頭。
劉愈當下便將想請唐才和甘茂入關中推廣種植南洋甘的事說了,唐才臉上驚喜異常,自從他帶著南洋甘身無分文地來到化縣,就希望有朝一ri南洋甘能引起朝廷的重視。如今朝廷派了王爺和將軍來親自邀請他,這可說是祖上積留下來的福氣。
「回劉將軍的話,小人和甘賢侄研究了這幾年,對南洋甘的生活習性已有瞭解。若是帶到關中之地,每年適合在夏季播種,到秋末冬出便可收穫。」
關中的旱災已令夏糧和冬糧無收,本來救災要近乎救一年,如今只需要救幾個月便可。劉愈笑道:「那不正解了關中的災情?」
因為當天已天黑,一行不能回方州郡。劉愈等人便在此暫住一ri,唐才在當地百姓擁戴下不大不小是個里正,緊忙安排家家戶戶給騰地方。
當夜在齊村一戶大院裡,一行人生起篝火,烤地瓜吃。為了不落下官搶民物的惡名,劉愈從村裡百姓手中以高價買來幾筐地瓜,用木棍穿起。教給眾人烤食的方法。
這還是眾人第一次吃到地瓜。本來很多人還懷疑這髒乎乎的東西到底能不能入口。但見到昱王和劉將軍都吃的開心,他們也就學著試試,一入口便被這地瓜的美味所吸引。
劉愈見眾人吃的狼吞虎嚥,臉上一笑,人也就圖個新鮮,讓他們天天吃地瓜肯定很快就吃膩。但對於關中正在受災的百姓來說,能餬口溫飽,這才是最關鍵的。
一行人的乾糧中也帶著乾肉。當下也拿來一起烤了就著吃,村裡的孩子在旁邊跑來跑去玩耍,女兵們也用乾肉來招待村裡的孩子。肉食對普通百姓來說一年也吃不上一兩回,孩子們個個都爭搶著吃。劉愈也讓眾人將隨身攜帶的乾肉都拿出來。
村裡的百姓也有很多沒散去,因這些當大官的沒什麼架子,而且其中還有將軍,村裡也有出去當兵的。還有一個是女兒軍的女兵。
「徐大帥,您就是女兒軍的徐大帥?」一個村裡的婦人打量著徐軒築問道。
在百姓流傳中,徐軒築是個跟天神一樣的神奇人物,現在見到活的。也不過看起來是個普通的女人,除了人漂亮一些。看上去跟城裡一般的大家小姐沒區別。
徐軒築笑著點點頭,她還在為劉愈剝地瓜皮。
「俺們村有個叫妞妞的,兩年前投了女兒軍,本來隔三差五的就往家裡寫信。可自從上兩個月開始便沒了音,徐大帥,您可認得俺們村的妞妞?她的奶奶重病在家,想念她的緊。」
兩個月前,正是葵水之戰的發生時間。女兒軍在那一戰中損失慘重,很多屍首事後認不得,被九弟掩埋。那個叫「妞妞」的女兵,很可能已葬身在戰場上。
事理很明朗,但這話卻沒人說的出口。徐軒築一笑道:「妞妞是個好兵,會回來的。」
本來還算輕鬆歡快的氛圍,卻因為「妞妞」的話題而變得沉重,尤其是隨行的女兵,她們大多數都參加了那場戰爭,是戰場上的倖存者。想到戰場上失去生命的同伴,便要偷著抹幾把眼淚。
篝火一直持續到半夜,各自都回去睡,劉愈便在院子裡的房舍裡躺下。心情起伏,加上農家條件簡陋睡的不習慣,也就多想了一些事情。
一些女兵尤其是愛乾淨的更加睡不著,三五成群的出來在篝火旁聊天說話,直到困了相互依偎著睡著,院子裡的篝火一夜也都有人加柴,到第二天清晨仍舊未熄滅。
第二天劉愈本想帶著唐才和甘茂叔侄二人一同回方州郡,但二人不會騎馬,鄉野間又尋不到馬車,劉愈只好決定先回去跟楚王等人商議,上奏了皇帝,再派人來接。
雖然楚王不待見劉愈,但這畢竟涉及到救災和立功的問題,能讓未來的儲君對他的印象改觀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當一行人一路顛簸回到方州郡,不少的車隊運著糧食往城裡進,想來方州的糧食已收齊。有了第一批糧食,再加上地瓜的事,這趟差事會很圓滿的完成,皇帝也完全有理由將楚王重用。
但當劉愈隻身進了太守府的後院,卻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楚王拿著劍,正一袋一袋的去刺破麻袋,像是在檢查,又好像在破壞。
「於太守,這就是你們征來的糧食?」楚王對身後膽戰心驚的於田壽質問道。
於田壽支支吾吾,顯然知道做錯事不敢應答。而楚王和於田壽之旁,有個舉止很優雅的女子,淡藍長裙寬袖窄領,臉上不著笑卻似笑靨迎人,嬌艷若滴的楚楚面孔,像個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的結合體。很婉約,令劉愈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想來這便是蘇彥口中於太守的漂亮女兒。
劉愈不敢多想,看她一個深閨的女子出來迎人便知道於田壽有意以女兒來接近楚王。不管這於家小姐是否有心,劉愈都不該去招惹。
再看那些破損的麻袋,流出的米是米混著沙子,有的乾脆是半袋沙子半袋米。
劉愈終於知道方州的士紳為何會如此配合,原來是想以次充好矇混過關,偏偏因為這一行的人手少,當地的官差又敷衍了事,楚王雷厲風行卻又缺乏實踐經驗沒走到下面督察,使得收上來的米有近乎一半都是這樣的泥沙混雜。偏偏麻袋又沒標記,不知道哪些米出自何家,查無可查。
「楚王殿下,畢竟是救災之米,百姓有糧吃已是萬幸,至於泥沙,有一些也無妨。」明瑾勸解道。
楚王回身看了明瑾一眼,不置可否。劉愈走上前道:「明員外,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百姓受餓是受餓,難道就可以用沙子攙和著米當救災糧?你這不是罔顧百姓疾苦!他們吃不吃的下去是一回事,吃了這些米,百姓日後何來對朝廷的信任?」
明瑾被劉愈當眾訓斥,臉色不佳,轉而求助地望向楚王。
楚王冷冷問道:「劉將軍這是從何處回來?」
「臣……」
一旁的明瑾終於找到爭臉的由頭,冷笑著搶白道:「莫以為楚王殿下不知,你劉將軍這是剛出去遊玩回來,還腆著臉說什麼百姓疾苦,上奏皇上定你個玩忽職守之罪也不為過!」
劉愈再看楚王,又學著之前的模樣背過身不加理會。
之前讓他好好養傷,現在徵糧出了事又賴他玩忽職守。這楚王的氣量未免也太小。
自負自大自閉,劉愈想不出任何理由來輔佐這樣的君王。
劉愈本來還想將地瓜的事告知於楚王令他立下救災頭功,現在也打消了這念頭。身為一謀臣,還有選擇謀主的權力,即便楚王將來當皇帝,他也大可辭官不做逍遙快活。
楚王怒氣沖沖地進了內堂,明瑾等人緊隨上去,連劉亭都幸災樂禍地瞧了劉愈一眼跟了上去。
劉愈也是一肚子火氣,手傷還不好還念著救災兩天跑了二百多里路。現在還是想想回去怎麼寫給皇帝的奏本。
劉愈往太守府後門走去,走了幾步,聽到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轉過身,便見到於家小姐在後面跟著他,見他轉過身,於家小姐也停下腳步,面色帶著淡然地好奇打量他。
模樣真是有些動人。劉愈一升而起的年頭趕緊被他打消,心中又告誡自己,這女人不能惹。
「于小姐,你為何要跟著在下?」劉愈拱手問道。
女子眉頭輕輕一蹙:「于小姐?」
不但人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連聲音劉愈都覺得在哪裡聽過。
「難道小姐不是於太守的千金?」
那女子斜眼白了劉愈一眼道:「劉大將軍真是好記性,當日在雁塔上將小女子數落的當眾下不來台,現在小女子千里迢迢騎快馬來給你治傷,你卻當是什麼……于小姐?看來是小女子的面容入不得你這個好色君子的法眼。」
這言辭,這牙口,劉愈再笨也知道自己判斷錯了。不是似曾相識,而是本來就認識。
「看來曲醫女你的風熱之症已經好了。沒留下疤痕,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劉愈笑容促狹地打量著曲寧的臉,像是真要從她臉上尋出個疤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