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的話說的極為粗鄙,令在座所有自詡為文人雅士的旁觀者不恥。來藏雲坊這等高雅之所,即便真要與姑娘發生關係,也要含蓄而文雅,說成「尋香」,看姑娘肯不肯留閨門。人家若是不肯也強求不得,這是規矩。
徐榮一怒,似要再出言,卻被那領頭的胡人一指道:「你這娃娃莫不識好歹,老子尋開心,不想找氣受。老子大字不識你卻叫老子考那屁科舉,考完了學你這般假惺惺的沒個爽快勁?要爽快就要像老子這般,看中哪個女娃就直接抗回房,快活完了給金子兩不拖欠!」
那胡人說完,還真的就往李遮兒的方向跨步而去,像是要奪人進房的架勢。
鴇母一見這還了得,以前何曾見過如此直來直去的客人。進官所搗亂,換做一般平頭百姓那可是要充軍的罪名。但這次又有不同,來的是胡人,現在大順朝廷與突厥開戰,採取的是遠交近攻的策略,不管這幾個胡人是西域人還是渤海高麗人,只要不是突厥人那就是「友邦人士」,弄不好會造成外交糾紛。
可再大的外交糾紛也抵償不了花魁被當眾明搶所帶來藏雲坊名譽和金錢上的損失,鴇母趕緊差遣眾龜公阻攔,一方面還要招呼人去報官。那被支使報官的龜公有些彷徨,問道:「姨娘,去哪家衙門報官?」
鴇母也愣了,藏雲坊的位置有些特殊,要說離哪個衙門口近,肯定是京兆府衙門,但一入夜京兆府總衙便關衙,要報案只能去四城衙門。可離這裡最近的南城衙門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半個時辰,半個時辰足夠將生米煮成熟飯了。報官這條路根本行不通,鴇母只好加派人手再在眾好事賓客的幫忙下阻攔,登時場面亂成一鍋粥。
作為京府少尹的隋乂見到這茬當即便忍不住站起身,卻被劉愈直接按著肩膀按在座位上。劉愈道:「不管發生何事,今日你都要學會閒事莫理,就當自己是旁觀者。」
「這是為何?」不但是隋乂,連李糜胡軒和王虎也有些不解。
劉愈嚴肅地看著隋乂問道:「我是否有害過你?」
隋乂先是一詫,隨即咧嘴一笑:「劉兄台所言向來有理,緣由我就不問了,總之劉兄台如何說我照做就是。」
下面的紛亂還沒有結束,幾個胡人身強體健,靠近過去的基本都被推搡摔倒在地,有幾個還挨了幾拳。那些候選的花魁以及丫鬟被嚇的花容失色。也不知誰喊了一聲:「那不是京兆府的隋少尹嗎?」
先是一批人,緊接著近乎是全藏雲坊的人都將目光落在了二樓隋乂的身上。
隋乂成眾矢之的,有些為難,嘴巴稍開了條縫裝作個沒事人一樣問道:「劉兄台,這可如何是好?」
劉愈低聲重申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然後隋乂便在眾人注視下站起身,甩甩袖子,官派十足。
徐榮明顯有些氣急敗壞,好事都被幾個莫名而來的胡人給攪渾了,死盯著一臉輕鬆的隋乂喝道:「隋少尹,京城安保乃是汝之管轄,此等異族刁民,私闖官所辱罵朝廷命官,不知按大順律法該當何罪?」
隋乂謹遵劉愈的教誨,裝傻充愣道:「何罪?這從何說起?」
「你……」徐榮一瞪眼,怒從心起。
隋乂淡淡然道:「忘了知會徐侍郎您一聲,在下已受陛下恩典,擢升為副都御史,不過京府少尹這差事咱還當著。話說差事多人就忙,人忙起來就無暇他顧,穿上那身官府往衙門裡一坐,在下是官就要為百姓謀福,若脫下官服來到藏雲坊消遣消遣,在下就與平頭百姓無異。官門中事官門了,定何罪名還有該當何罪的,就與在下無關了。」
滿場的人一片驚詫,這就是傳聞中嫉惡如仇的京兆府隋少尹?市井讚他又是不畏強權又是替百姓伸冤的,說的跟真的一樣,如今看來分明有沽名釣譽之嫌。徐榮最是怒不可遏,恨不能上去活剝了隋乂的皮。
領頭的胡人哈哈大笑道:「這個娃娃說話中聽順耳許多,就衝你,老子今日便改改性子,你們不是非要競那個狗屁花魁,老子有的是金子,還怕不能跟小美人在房裡快活?哈哈。」
幾個胡人就近一坐,妓院的鴇母總算將懸著的心放下了,她也不奢望沒個來搗亂的,只要來人按照規矩來,最後好聚好散便成。笑臉人的買賣不好做。
那些好事上前湊熱鬧的賓客也紛紛回了座位,只有徐榮最是不忿,偏偏工部並非負責治安的衙門,隋乂又不買他的賬。為了今天抱得美人歸,一時的氣憤總還是要忍下。想通這一點,徐榮一甩前襟,坐回椅子上。
被胡人到來打斷的花魁大會終於要重新進行,如果是別的地方要拍賣字畫古董,好的東西一般都是壓軸最後出場,但競選花魁不同,最出彩的一定要最先出來,否則人都自不量力的憋著一股勁等最好的,也就沒人管姿色普通的。只有競不到好的,才會退而求其次繼而再求其次,這也是青樓把握客人心理的一種營銷手段。
李遮兒便在眾人期待中緩步走上前,盈盈施禮,儀態萬千。龜公遞過來一把琵琶,李遮兒拿在手上,就當所有人都以為她要彈奏之時,李遮兒開口道:「小女子幼承庭訓,一切當尊禮守法,家祖曾定下家規,凡李家夫婿須為有才人,現小女子淪落風塵,不敢奢求,只求今日有緣人能以小女子所奏之曲入賦,善者小女子當為己之所得所償,以謝君恩。」
李遮兒說話時特地將目光落在劉愈身上,她的話意已經說的很明白,誰能將她的曲調作詩成賦,她便可將她所得的那一部分全拿出來。
然後李遮兒便坐在圓凳上,先以左手手指挑動琴弦,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很清脆,繼而將單音串聯成樂,左手力輕,琵琶音也顯得輕而和緩,本來眾人只是聽這曲調並不以為意,但細心聆聽,可覺出樂曲的柔美輕快,好似一少女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正似年少李遮兒寫照,才情並露名動長安卻也不用為身外事煩惱,每日可在自己的世界中悠閒而過。
一段曲調下來,至少每個人的心境還是平和的。但李遮兒忽而左右手互換,以高音節起調將樂曲轉折,繼而曲調便顯得厲而激盪,再從激盪中慢慢變得戚幽,這也與李遮兒遭遇相仿。李家的轟然而塌如疾風驟雨,親人離散,相隔天涯而不能團聚,連至親生死都茫然無知鴻雁無傳書,自身的流落,從一個人見人羨的大家閨秀淪落為青樓女,眾人面前彈奏琵琶定恩客,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淒苦。
曲調在小弦的柔調中結尾,一曲終了,所有人都驚歎於這曲調的美妙。這一曲可說是將一個女子的才情展露無遺,驚才絕艷。
對於其他人來說,只當是聽了一曲琵琶曲,劉愈卻沉下心融入了一些情感,聽完這一曲,提著茶杯,連茶水傾灑都沒發覺。
「李小姐所奏乃是天籟之音。」徐榮拍著手站起身,神色間更加迷醉,好似已經恨不得早些將李遮兒納為己有。
李遮兒只是抱著琵琶站起身,悠悠道:「李公子可有詩賦?」
徐榮笑著搖搖頭道:「一時作詩賦談何容易,不如回去再細細斟酌一番。」
這番話馬上遭來旁人的嘲諷,先前那胡人嘲笑道:「你這娃娃,作不出就說作不出,還說回去斟酌斟酌,斟酌你娘的,文縐縐的就是一副假嘴臉!」
饒是徐榮脾性好,面對如此的惡言也險些忍不住。鴇母趕緊上去打圓場,問道:「諸位看官,可是有滿足我家女兒條件的,以琵琶曲入賦的?」
在場的基本都是文人出身,要說不會作詩不可能,但若要以剛才的曲調來入詩,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幾個進士倒是文思才敏,但他們是跟著徐榮來的,徐榮都說作不出他們怎敢強出頭?
劉愈沉默了半晌,最後歎口氣,將灑了半杯的茶喝了下去。身旁的隋乂問道:「劉兄台,你不作詩?」
劉愈搖了搖頭。
隋乂笑道:「你不作我可作了。」
劉愈正詫異這隋乂何時也學會了作詩,便見這小子已當眾站起身,且清了清嗓子道:「在下不才,當眾獻醜了!」
李遮兒本來對劉愈滿心期待,沒曾想居然是隋乂先起身,稍有些失望。
只聽隋乂張口便來:「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今年歡笑復明年,暮去朝來顏色故……」頓了好久,可能是實在尋不到好的句子,便似有感慨的歎了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如果說李遮兒的琵琶曲只是提起客人對她佔有的**,只從中聽出點樂子,那麼隋乂的這首有如神來之筆的詩詞可說將每個人的驚歎昇華到難以理解的崇高境地。稍微讀過書的便覺得自慚形穢自歎不如。
只有劉愈苦笑一聲,這小子分明是拿他以前隨手寫來丟給他的詩句湊數,還東湊一句西湊一句,完全是斷章取義,將人家老白原句中的精髓糟粕的一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