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陳山,由上、下大陳兩座主島並百十島嶼、島礁組成,遍及浙江台州府外洋,其北至舟山,南至福建,乃浙、閩海道必由之路,歷來為海上寇盜盤踞之所,大明官兵不敢問、舟艦不敢至,由是不尊法度,自成王國。
下大陳島南端,有一座數百間石屋組成的村落,村子外側圍著一圈柵欄,北靠山岙,南臨海灣,西側則是一片灘涂,落日的餘暉灑下一片金黃,籠罩其上,有種說不出的靜謐恬寧。不知情的人定然以為此處是一個普通的海島漁村,可它真實身份卻是海盜巢穴。
為了抵抗風洪的侵襲,村寨房屋大多採用石材,以塊石為基,條石砌牆,屋頂瓦片上壓著磚塊,或者以厚重的筒瓦取代伏面的瓦片。因採石不易房屋偏於低矮,居室甚為狹窄,但家家戶戶皆建有規模不小的曬台,作為晾曬魚乾等用。
村北一棟石屋,門楣懸著一條白布,此時人來人往,各個面色肅然,哭泣聲與吉祥話斷斷續續從屋裡傳出,可知此人家有人去世,正在操辦喪禮。
黃辰頭裹白布、身著縞素,手足無措的跪在地上,隨著身旁神情悲痛的中年婦女答謝諸吊者,一臉茫然之色。
黃辰心裡清楚記得自己來台州參加大學同學婚禮,趁著還有一些空閒,酷愛攝影的他獨自乘船到台州灣口外的大陳島遊玩。當他登上下大陳島山勢最高峰,為清晰拍攝海中奇石甲午巖,不顧周圍遊客的勸阻冒險翻越鐵索,不想風雨過後山體濕滑,他腳底一溜從懸崖上摔下去,一陣劇烈的疼痛後便失去了意識。
然而真正的恐怖才剛剛開始,當他緩緩醒來詭異的發現自己精神佔據了一具古裝少年的身體。不等他弄清楚狀況,一名中年婦女不由分說拉他跪在亡者牌位下接待絡繹不絕的弔喪客,吊者們同樣無一例外都是古人形象,口中說著濃濃的地方方言,偏偏他又能全部聽懂。
一個現代成人突然變成了古代少年,是穿越?附身?甚或黃粱一夢?
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降臨到了他的頭上,黃辰胸口發悶,幾有窒息之感,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渾渾噩噩許久黃辰情緒稍稍有所平復,他暫時壓下驚慌,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沉浸心神,細細回憶,一團漿糊般的大腦霎時間浮現出無數殘破的畫面,宛如一段段影視片段,凌亂不堪,難以拼接,但仍不難看出這是身體原來主人的人生記憶。
「天啟五年……大陳山……海盜……」
黃辰眼神立時變得呆滯,大腦一片空白,天啟……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的前任,大名鼎鼎的木匠皇帝,明朝有名的昏君,他豈能不知。大明朝君臨天下二百餘載,而今已是日薄西山垂垂老矣,後金,即日後的滿清作為新興勢力正以不可抑制的速度飛速發展,距離入關之日多說二十年。一個人命賤不如狗、欲苟活而不可得的大亂之世即將來臨。
身體主人也叫黃辰,和他同名同姓,卻小了足足十歲,今年虛歲剛滿十六,比起同齡人更顯身高體壯,放到成人裡亦屬中人之姿。可惜他雖有一個健全的身體,卻沒有一個健全的性格,寨中諸少年平日裡都罵他烏龜王八,以形容他的怯懦膽小,沉默寡言。
其實他這種性格的形成並非無因,和九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半載的慘痛遭遇有關,在那期間,辱罵、責罰、毆打如同家常便飯,給他年幼的心靈留下了可怕的陰影。雖然他後來極其幸運的逃出牢籠,並步行千餘里奇跡般回到家,可自那以後他本能的畏懼與人接觸,也就是患上自閉症。每日只拚命苦練拳腳棍棒,以增添他那異常匱乏的安全感。
黃家祖籍蘇州,乃是宋學士黃策之後,有明以來亦曾出過數名進士,至祖輩家世破落,遷居杭州。
黃辰一家三口原本在杭州生活,為何又流落大陳山為盜的原因他沒找到,記憶既碎亂又殘破,只曉得黃父是此處海盜村寨的一名底層海盜,數日前其所在船隻被另一夥海盜偷襲擊沉,黃父連同船上數十人全部葬身大海,屍骨無存。
他早年經歷與成長環境甚為特殊,是以對父親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接到噩耗的那一刻他不僅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唯一能夠保護他的人,悲慟欲絕下就此撒手隨父而去,這才給了黃辰靈魂竊據身體的機會。至於黃辰靈魂何以穿越時空,或許只有上帝知道原因。
「唉!」黃辰心裡重重一歎,也不知是歎今生黃辰的不幸,還是歎前世黃辰的不幸?或者兼而有之。
時間如水,匆匆流逝,轉眼間夕陽與皓月交替,弔喪者紛紛離開,屋內只剩下母子二人,黃母張氏仍在不停哭泣,毫無止歇之意。看著她,黃辰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心中一痛,怕她哭壞了身子,抬起衣袖為她細心的擦去兩頰的淚水。
前世黃辰生活在單親家庭,爸爸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陌生而冰冷的詞彙,媽媽獨自將他撫養成人並提供給他最優質的生活,遺憾的是在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因病去世。媽媽合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是黃辰終身難忘的痛苦記憶,有大概兩三年的時間他整日沉溺網絡世界,不願接觸現實,直到臨近大學畢業才慢慢擺脫頹廢,重新振作起來。
黃母張氏是這個世上唯一與他相依為命的家人,不管前世抑或今生,他都不希望看到她傷心流淚。
張氏頓時一怔,漸漸止住哭意,呆呆看著他,黃辰以前可不會做如此細心的動作。
黃辰輕輕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媽,您放心,阿爸走了,不是還有我麼。」
張氏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這回卻是喜悅的淚水,她扭頭望向亡夫靈牌,聲音嘶啞的泣道:「金哥阿爸,你可看到了?我們的金哥終於長大了、懂事了,你看到了麼?」
「……」黃辰默然。
張氏哭了整整一日,身體幾致虛脫,黃辰擔心她再熬下去必會大病一場,半強迫的把她扶上床。張氏平躺床上,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開,默默流淚,現在只有兒子方能給痛不欲生的她一點安慰。
張氏確實疲累到了極點,不一會便睡著了,奈何就算睡夢之中,喪夫之痛也在不斷折磨著她,雙眉緊緊蹙起,時有淚水從眼角溢出,口中一聲聲輕喚著亡夫。
黃辰藉著昏黃的燈光,靜靜盯著睡得極不踏實的張氏,她今年僅三十五歲,操勞過度加上不會保養,讓她過早的陷入衰老,前世媽媽年過四旬,也比她顯得年輕許多。
黃辰對未來感到無比迷茫,他迫切需要一個目標使自己變得更有動力。讓阿媽衣食無憂,安享晚年顯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感覺張氏睡沉了,黃辰小心翼翼抽出手,撚手捻腳離開屋子。
黃家整棟房屋由東西北三間臥室組成,中間以廚房過道相隔,黃辰摸黑打開廚房的門閂,來到外面。
夜空中,明月皎潔,星光璀璨。
黃辰用力吸一口海島漁村獨特的略帶海鹹味的清新空氣,再長長舒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黃家石屋低狹,空氣流通差,因此有一股腐爛霉味和鹹魚臭味混合而成的刺鼻嗆人味道,兼且六月暑夏天氣悶熱,屋內空氣十分渾濁,前世黃辰素愛乾淨,與潔癖僅毫釐之差,對此幾乎難以忍受,他甚至認為現代洗手間的味道也比它好聞十倍、百倍。
黃辰貪婪的吸吮著空氣,同時抬眼打量周圍,刻下村寨大部分人皆已進入夢鄉,有一些人家卻尚未熄燈,不難猜測,此番海上遭襲寨裡足足死了幾十個人,他們必定和他家一樣正在辦理喪事。黃辰雖知處於亂世之始到底無更直觀的感受,不覺什麼,然而海盜職業的風險由此一覽無餘。他也許等不到亂世到來便要步黃父後塵,死於非命。
背後響起一陣輕碎的腳步聲,黃辰以為是張氏從夢中醒來,轉回頭去正待開口勸說,話擠到喉嚨口又生生嚥回肚裡,來人不是張氏,而是一位少女。她年紀和黃辰相仿,約十五六歲大小,一張鵝蛋臉有些蒼白,五官精緻漂亮,尤其一雙只有在孩子身上才能見到如同小鹿兒般清澈、乾淨的眼睛,使人印象深刻。上身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青布大袖衫,下身穿著綠布裙子,頭上無飾,衣著簡樸。
這時黃辰才想起來,家中並非只有他和阿媽兩人,還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