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送走朱序,立即召來劉裕。百度"天360118"
劉裕踏入帥府內堂,見只有謝玄一人獨坐沉思,禁不住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朱序與謝玄的一番說話,必涉及有關苻堅一方最珍貴的現況情報,謝玄理該與謝石和謝琰商議,縱使找人計議,也應是劉牢之或何謙,而不是自己這芝麻綠豆的小小副將。
謝玄目光往劉裕投來,見他誠惶誠恐的在身前施禮,微笑道:「小裕坐下!」
劉裕赧然道:「末將還是站著自在一點。」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說坐下便是坐下,放輕鬆點,腦筋才會靈活。」
劉裕側坐一旁,心忖朱序剛才當是坐在同一位子上。
謝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進行得如何呢?」
劉裕立即眉飛色舞,興奮道:「現在大約已弄好萬多個碎石包手,每個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縛在背上,隔河看過來絕難察覺。我又使人佈陣多番演練,只要一手持輕籐盾,以擋敵人箭矢,另一手往後一拉繩結,碎石袋便會順背滑落河床,包保神不知鬼不覺。」
謝玄皺眉道:「負著重達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動怎也會受到影響,苻堅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們移動的姿態看出端倪。」
劉裕一呆道:「玄帥是否想來個夜襲?」
謝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壽陽見苻堅,將大罵我目中無人,因勝生驕,不把他苻堅放在眼內。我謝玄既是這種人,今晚當然不會毫無動靜,怎都要有些囂張挑釁的行動配合。告訴我,你需要多少人?」
劉裕雄心奮發,旋又把心中的熱情硬壓下去,囁嚅道:「此事關係重大,好該由劉參軍或何謙大將軍主持,嘿!我……」
謝玄微笑道:「正因事關重大,故我們絕不可讓對方察覺是事關重大,由你領軍最為妥當,讓敵人以為只是一般騷擾性質的行動。」
劉裕雄心再起,知道謝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機會,自接下謝玄這另一任務,他絞盡腦汁要把此事做得盡善盡美,故自問由他指揮,會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猶豫,道:「我只需三千步軍,分三路渡河,每組一千人,偷襲五次當可把河床填高數尺,讓我方騎軍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會曲膝彎腰調較露出水面的高,在黑夜裹更不虞被對方察覺。完成任務後我們會在碎石包上灑上一層坭沙和枯枝枯葉,若從岸旁看進河水去,應不會發覺異常處。」
謝玄道:「你想得很周詳,不負我所托,你完成任務後,手下的人可返城內休息,不用參與明天大戰,我會另派一軍,沿岸邊佈陣,防止對方渡河,致發覺有異。」
劉裕忙道:「請准下屬明天追隨玄帥驥尾。」
謝玄哈哈笑道:「怎會漏你一份,去!」
劉裕滿心歡喜的離開,心忖所謂談笑用兵,便該是謝玄這副從容淡定的樣子,更明白早前謝玄囑眾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這只過河卒子去負擔今晚辛苦的行動。
「砰!」
苻堅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謝玄小兒,竟敢不把我苻堅放在眼內,是否活得不耐煩哩?」
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臉憤怨的道:「他變了很多,深受南方世家大族**的習氣沾染侵蝕,初戰小勝,便變得自傲自大,目中無人,還說……唉!」
苻堅與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換個眼色,壓下怒火,沉聲道:「朱卿須給朕一字不漏的轉述。」
朱序道:「謝玄口出狂言,說絕不會讓天王活著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斷邊荒集和壽陽間我軍的補給線,我們不出三天便要糧草不繼,還勸微臣向他歸降,給微臣嚴詞拒絕。」
苻融冷靜的道:「這並不算狂言,我們必得再作佈置,否則說不定他的話可變為事實。」
朱序暗忖苻融確比乃兄對現時的情況瞭解,原本的計劃是一方面圍困壽陽,另一方面以梁成一軍封鎖河道,進逼峽石。現在壽陽不戰而得,卻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龐大軍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軍被殲,東面屏障全失,敵方可以水師船迅速運載兵員,截擊水陸兩路的糧草輸送,斷去邊荒集輿壽陽間的命脈。二十多萬人耗糧極多,現時在壽陽儲備的糧草只夠數天之用,所以謝玄的虛言恐嚇,收到效用。
苻堅的容色變得更是難看。
朱序道:「這只是他部份說話,他說明天將會揮軍渡河,殺我們一個片甲不留。」
苻堅不怒反笑道:「兔葸子!真有膽量!」
苻融皺眉道:「謝玄是這ど躁急的人嗎?其中定然有詐。」
朱序道:「照微臣看,謝玄用的或許是聲東擊西之計,不過若給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據點,確可截斷我軍和邊荒集的連繫,又可阻止我軍再從淮水下游渡淮。」
苻融點頭道:「朱將軍之言大有道理,不過論實力我們陪勝於他,那到他愛怎樣便怎樣?」
朱序道:「若謝玄明天膽敢渡河進擊,我們應如何應付?」
苻堅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屍沉河底,沒有人能活著回峽石去。」
苻融心知苻堅已對謝玄大為恨怒,不過仍不敢勸苻堅龜縮不出,否則以二十多萬縱橫北方的南征大軍,竟對不足十萬的北府兵不敢正面還擊,不但是天下笑柄,且會大大影響初戰失利的氐秦大軍。
朱序還想說話,驀地一陣陣急如驟雨的戰鼓聲從柬岸傳過來。
苻堅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無人耶,謝玄小兒!我苻堅會教你悔恨說過的每一句話。」
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動氣,我看只是虛張聲勢的擾亂行動,由我去應付便行。」
朱序垂下頭去,不讓兩人察覺他眼內閃動的喜色。
燕飛跌坐林內,急促地喘幾口氣,渾體陰陰寒寒,偏又說不出究竟是那處不舒服,弄不清楚禍根所在的難受感覺。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盧循兩人對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為趕往峽石好警告劉裕,全力飛馳,任遙侵體未消的邪毒陰氣大有可能因此擴散至全身經脈,那就更難驅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覺。
夜空上漫天星斗,壯麗迷人。
燕飛默運日月麗天**,體內日月盈虧,好半晌後陰寒之感逐漸減退,似乎復元過來,但燕飛卻心知肚明只是強把內傷壓下去,距離真正康復,仍是遙遙無期。
他為人灑脫,並不把傷勢放在心內,暗忖若命該如此,也只好認命。
際此萬籟無聲的深夜時刻,他的心靈一片平和。自開始流浪以來,他一直享受孤單寂寞的生活。只有當一個人之時,他才清楚體會到本身的存在,感覺到自身與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測的關係,可以從一個廣闊至無限的角去體會奇異的生命。
當大多數人沉迷於人世間的愛恨悲喜、權力名利之爭,他卻感到超然於一切之外的動人感覺。
在刺殺慕容文後,他帶著一段使他魂斷神傷因男女愛戀而生的悲哀回憶,逃離長安,生命也由燦爛趨於平淡,直至苻堅南來,才把一切改變過來。
她現在快樂嗎?在她芳心深處,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當思念她時,心中總會湧起無以名之的哀傷失落,可是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孤獨隔離的個體,遙想著身處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縱使苦苦思憶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鐵錚錚般的事實。
燕飛很想就那麼坐在那裡:水遠不站起來,永遠不用離開,與天地萬物渾成一體。卻又知自己已深深捲進大時代的漩渦裡,再不可能保持一切與己無關的作風行事。
暗歎一口氣,緩緩站起來,繼續往南的行程。
謝玄卓立峽石城牆頭,凝視對岸敵陣情況。渡河夜襲的行動正方興未艾,敵方出動近萬步兵,以箭矢攔擊已方部隊於河上。
早於棄守壽陽前,謝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築起箭壕、箭樓、石壘等防禦工事,而敵方初得壽陽陣腳未穩,謝玄又於東岸枕重兵箭手並置投石機,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們渡水攻擊的份兒,苻堅方只能被動的還擊。
當然,於苻秦兵站穩陣腳後,可以其壓倒性的兵力爭得淝水的操控權,不過絕不是今夜,也不會是明天。
寬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將成決定勝負的關鍵。
劉裕此子前途確無可限量,只看他指揮夜襲,雖明知是虛張聲勢,卻是—絲不苟,做足工夫,進攻退守,均深合法。
前三排均是籐盾手,在東岸己方投石機和箭手掩護下,強闖過河心,一排一排的勁箭從籐盾手後射上高空,往敵陣投去,雖互有傷亡,仍是敵人損傷較重。
背負石包的兵員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護下進行任務,更有熟水性者潛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適當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隊在別處渡河攻敵,讓敵人看不破他們暗裡進行的任務。
謝玄心裡想的卻是與眼前戰爭沒有直接關係的事。
他剛接到從建康來的飛鴿傳書,得悉桓沖的死訊,再睡不著,遂到城牆上來觀戰。
陣陣寒風從西北刮來,吹得他衣袂飛揚,更深切體會到渡河士兵的艱苦。
桓沖是他在謝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謝安,南晉不會出現自南渡以來最興盛的局面。這樣大公無私的一個人,竟於最不適合的時候,瞑目長逝,對南晉來說,是個沒法彌補的損失。
也實在太湊巧了一點。
桓沖之弟桓玄,卻偏是他和謝安最顧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蓋世,且是縱橫無敵的統帥,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沖之上。
四年前,當朱序兵敗投降,襄陽失守,桓沖曾以桓玄為副帥,發動反擊,以十萬荊州軍,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陽;劉波攻沔北諸城;楊亮攻蜀;郭銓攻武當。荊州軍連拔多城,震動北方,全賴慕容垂、姚萇等拚死力保住襄陽。
此事亦直接觸發苻堅南征之戰,否則讓襄陽重入荊州軍之手,苻堅將無法牽制饒勇善戰,又有桓沖、桓玄此等超卓將才領導指揮的荊州軍。
在是役裹,桓玄充份表現出他的統帥之才,成為新一代將領中唯一能與他謝玄相提並論者。
桓玄長期助乃兄主理荊州軍政,又銳意招納本土世族豪門,在荊州的勢力根深蒂固,對建康所在的揚州更有排斥的情緒心態,若非有桓沖支持朝廷,荊揚早出亂子。
現在桓沖已去,大樹既倒,一切再難回復舊觀。荊揚是分是合,全繫於桓玄一念之間,而桓玄亦成為未來禍患的源頭。
荊揚的失調,更予以海南為基地的「天師」孫恩可乘之機,只看盧循斗膽行刺胡彬,已知勢力日大的天師道並不把南朝放在眼內。
縱使此戰獲勝,擊退苻堅,未來仍是內憂外患,不容樂觀。
謝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對峙的敵軍上。
此戰成敗,將決定明天的大戰。假若苻堅按兵不動,借壽陽死守不出,他謝玄將會輸掉此仗,也輸掉南晉的江山。
不過他卻清楚感到苻堅絕不肯龜縮不出,先不說他借朱序施的激將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愛面子的心態。
他苻堅率大軍南來,實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戰失利,大損威風,若被區區淝水和北府兵嚇得不敢迎戰,還威名何在?
苻堅是不得不應戰,因為他比自己更求勝心切。何況只要苻堅爭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軍的士氣。
劉牢之此時登上城樓,來到他旁,欣然道:「劉裕此子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謝玄沒有直接答他,笑語道:「牢之睡不著嗎?」
劉牢之苦笑道:「怎樣也沒法闔上眼。」
在北府軍內,謝玄是他唯一可以傾訴心事,暢所欲言的人,他對謝玄是絕對信任,絕對崇敬。
謝玄忽然岔開話題,道:「朱序於事成後只有一個要求,你道是甚麼呢?」
劉牢之微一錯愕,苦思片刻,搖頭道:「恕牢之愚魯。」
謝玄露出苦澀的神情,緩緩道:「他要求的是除其軍籍,放為庶民。」
三國以來,戰事連綿,兵家軍戶為統治者流血犧牲,負擔種種勞役,家屬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編人軍籍,要還為平民,將難比登天。低下層的兵員,更是「為兵者生則困苦,無有溫飽,死則委棄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級軍將謀財害命,「吏兵富者,或殺取其財物」,又或「收其實,給其虛粟,窮其力,薄其衣,用其工,節其食,綿冬歷夏,加之疾苦,死於溝瀆常十七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亂」。
像朱序這等名門大將,當然不怕被剝削,懼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鳥盡弓藏,所以劉牢之得聞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傷其類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機要求免除軍籍,不失明智之舉。
謝玄沉聲道:「牢之推許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個天生的軍人,只有在軍中才能如魚得水,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選擇,必回到烏衣巷去過我憧憬詩酒風流的生活。這番話只限於你我之間,我不宜直接提攜劉裕,一切交由你去辦,將來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軍內或朝廷的排斥炻忌。」
劉牢之明白過來,點頭答應。
謝玄目光投往對岸,淡淡道:「明天是我們唯一擊敗苻堅的機會,所以必須一往無前,置生死於外。」
劉牢之肯定地點頭道:「現在敵人陣腳未穩,糧草不足,兼初戰失利,士氣低落,又勞師遠征,離鄉別井,旅途奔波,馬困人累,戰鬥力被大幅削減,沉至谷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載一時之機,打後將形勢迥異。」
謝玄現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堅怎麼翻觔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將是他氐秦末日的來臨,我們要作好他兵敗後一切的應變後著,千萬不要錯失良機。」
淝水的喊殺聲仍是此起彼繼,戰鼓轟嗚,敲響著大決戰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