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勁吹,雪花漫飄,喧囂了一天的閻陳莊霍然沉寂下來。馮劍聽見外頭已寂然無聲,便輕啟屋門,悄無聲息地閃出門外。四周灰濛濛的,只有雪粒扑打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馮劍穿過走廊,躡手躡腳來到喪屋門前。這時的靈棚還沒拆除,喪屋房門緊閉,喪屋內寂然無聲,漆黑一團,顯得靜謐、陰森、可怖。馮劍四顧無人,快步上前,伸手剛要推門。就在這時,突然有人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馮劍大驚失色,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轉身一看,四周空曠無物,哪裡有人?馮劍以為是自已過於緊張了!他鎮靜了一下情緒,上前又要推門。誰知手還沒觸到木門,有人再一次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馮劍猛然回頭,看見有個人影在屋角處一閃。馮劍只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他不敢再進喪屋,拔腿就往住處跑去。剛跑了幾步,心念一動,覺得奇怪:這人是誰?他為啥要阻止自已進入喪屋呢?為啥不抓他呢?看來這人像是朋友,不是敵人!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有誰是他的朋友呢?馮劍想一窺究竟,扭身反朝那人追去。那人見他追來,疾步而行。那人似乎對大院特別熟悉,三轉兩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反倒是馮劍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就在馮劍左右亂轉彷徨尋路時,只聽有人斷喝:「這裡有人?」只聽一陣紛雜的腳步聲,從暗處突然冒出幾個人來,把他團團圍住。有人歡叫道:「抓住一個刺客!」馮劍忙道:「是我!」提馬燈的那人在他臉上照了一下,陪笑道:「原來是你呀!到這時候還不睡覺,半夜裡瞎溜躂啥呀?也不嫌冷?」馮劍一聽聲音熟悉,正是他見過幾面的周世昕!便靈機一動,捂著肚子,哭喪著臉道:「我憋死了,總不能屙在屋裡?」周世昕醒悟道:「噢!你要找茅廁呀!咋跑到這裡來了?從你住的那屋往右一拐就是。」馮劍揉揉眼,睡眼醒忪地道:「我也是才來,摸不清哪兒有茅廁。這是在哪兒呀!我咋跑到這裡來了?」說著轉身就走。周世昕在身後跺腳喊道:「又走錯了,該往這邊走。」馮劍稀里糊塗地轉過身,一步三搖地走了。周世昕低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大家均搖搖頭,好奇地問道:「看你挺熟的,兩句話打發走了,俺們哪兒知道?這人到底是誰呀?不會是你的小舅子!」有人吃吃地笑。周世昕低下聲來,自嘲道:「我又沒家小,哪來的小舅子?你們幾個真知不道?還是假知不道?這人就是馮秀英的親兄弟!姐弟倆長得不太像!還不憨不精,像是缺個心眼似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一齊搖頭道:「是嗎?你還別說,是長得不太像!馮秀英那麼漂亮,她這個兄弟卻又矮又胖,乍一看真不像是一個娘生的。不是沒成殮就走了嗎,他咋還在這裡?」周世昕搖頭道:「我也知不道!光聽說是老東家叫留下的。」大家都埋怨道:「老東家也是多事!留下他弄啥呀?連個茅廁都找不到,差一點當成刺客抓住。礙手礙腳的,還不趁早打發他走?」周世昕道:「老東家把他留下,有留下的道理,咱一個當差的,在裡頭瞎摻和個啥呀?」大家七嘴舌地嗔怪道:「老東家就是多事!」周世昕正色道:「別瞎叨叨了。邵東家說了,有那兩個丫頭在手上作誘餌,昨夜闖宅的半大小子今夜准來,大伙機靈點。邵東家說了,抓住刺客,有賞。」大家支起耳朵來,興奮問道:「賞啥呀?」周世昕道:「每個人一瓶酒,半斤豬頭肉。這是今夜的賞賜,要是抓住了刺客,一人一塊袁大頭,外加一個窯姐。」大家大喜,嚷嚷道:「快藏起來,凍他娘的一夜也值。只要抓住刺客,趕明摟著小娘們睡他一整天撈本。」
馮劍回到屋裡,和衣躺在床上,由於緊張,四肢顫慄不已,心在腔子裡「彭彭」直跳。他做夢也沒想到,竟然還有巡夜的,可見邵家防範之嚴密。看來,今夜進地道的希望落空了,孫倩靚姐妹的下落只能等到明天再想辦法查找了。馮劍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問:拍了他兩下肩膀的那人是誰呢?他是邵家的人嗎?他為啥阻止自已進入喪屋呢?馮劍突然心裡一動,對了!處頭巡查這麼嚴,屋裡肯定設有埋伏,這人是在阻止自已進入圈套,也就是說,這個人是他的朋友!馮劍苦思冥想,在這個生疏之地,他新來乍到,舉目無親,誰會幫助他呢?馮劍百思不解。四下一片寂靜,他卻感到殺機四伏,撲朔迷離。馮劍心煩意意亂,實在是睡不著,便起身來到窗前,用手指沾點唾沫弄濕窗紙,捅了一個眼往外觀察。外面空無一人,只有雪粒打地的沙沙聲;遠處偶爾會傳來一聲犬吠,更顯這漫漫長夜的淒涼,更顯得殺機四伏、陰森可怕。馮劍觀察了一陣,卻再也不敢出去。就在他剛要回身上床睡覺時,突然間人影一閃,窗外出現一人!那人對著窗口用鼻音低聲道:「院子裡有埋伏,你要找的那人已被送往徐州了!」說罷,一閃不見了。馮劍驚得目瞪口呆,極恐慌。他緊張地思索著:這個人是誰呢?為啥捏著鼻子說話?這人是不是剛才那個拍了兩下自已肩膀的人呢?啥人送往徐州了?我要找的人?難道是孫倩靚姐妹倆嗎?他為啥要來告訴我呢?又有啥目的呀?馮劍緊張極了,細細咀嚼著這句話的含意,感到一陣驚詫、茫然、恐怖。百思不解,也找不到頭緒來。他眉頭緊蹙,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躺下,滿腹心事,一片茫然。躺在床上碾轉反側,直到天亮方才睡著。馮劍在彷徨不安中,渡過了在邵家的第二個夜晚。
翌日清晨起來,洗嗽完畢,自有人端上飯來,馮劍草草吃過。吃過飯後,馮劍百無聊賴,在屋內坐臥不寧,心事重重,焦燥不安。對他來說,疑問太多了。孫倩靚姐妹到底藏在什麼地方?昨晚那個送信的人又是誰呢?他說人送徐州了,難道真是孫倩靚姐妹倆嗎?徐州在啥地方呢,離這裡遠嗎?馮劍感到鬱悶難受,便信步來到院中四處轉悠,想找出點蛛絲螞跡來。雪已停了,早有人把院中的積雪掃除乾淨。馮劍察看了各個旮旯,也沒發現一點線索。不時有人勿勿而過,有幾個年老的家人正不緊不慢地拆除昨日出殯臨時壘砌的鍋灶、靈棚,周圍平靜得令人窒息。馮劍在院中遛了一圈,想跟人說句話,家人們都極為警惕,不敢搭理他,這使他不免心中煩躁不安。他在院中佇足良久,感到憋悶難捱,便想到門外去轉悠散心。剛轉到大門口,突然從側院小屋裡傳來一聲淒慘的叫聲。馮劍一驚,急扭頭一看:只見史者立纏了一頭的繃帶,正摸索著從鐵鍋裡頭盛飯,因兩眼看不見景物,把飯碗給打翻了,飯弄灑了一鍋台。史者立大概是哀歎自已將在無情的黑暗中渡過餘生,為此悲憤大喊。馮劍心下惻隱,不忍再看,心裡一動,暫且不出門,轉身往後就走。他要到後面,看看邵和坤死了沒有。剛挪動腳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冷笑,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馮劍大驚失色,急轉身一看,只見高個子老祝臉色蒼白,五官抽搐變形,後背倚靠在廂房的門框上,叉開兩腿癱坐在門檻上,兩眼呆滯無神地望著前方,顯然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馮劍至此,身上也不禁出了身雞皮疙瘩。
馮劍來到邵和坤房中一看,見邵和坤依然昏昏沉沉,沒有知覺,卻沒有死。馮劍與待妾寒暄了幾句,便退了出來。剛到院中,卻見老綿羊板著臉,從他身邊匆匆閃過,直奔邵盼頭住處。馮劍心裡一動,不假思索,悄沒聲地跟在他後面追來。老綿羊進了邵盼頭住處,鬼鬼祟祟地把門關上了。馮劍四顧無人,便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躲藏在窗下偷聽。只聽邵盼頭問道:「那件事辦得咋樣呀?」老綿羊甜甜地回道:「辦妥了!一家六口,一個也沒跑掉。」邵盼頭誇獎道:「還是你老綿羊會辦事!每回都不放空。過來,這裡有兩塊現大洋,拿走喝茶去!」老綿羊感激涕零,受寵若驚道:「邵東家!您老人家又給賞錢!都叫我不好意思了。您老人家既然賞了,我就拿著,以後再有啥差事,您吩咐一聲就中!」邵盼頭道:「你去!有事我自然找你。」老綿羊揣著衣兜,笑瞇瞇地開門徑直走了。
馮劍不知他們所說啥事,見老綿羊走了,也不敢在窗下久呆,抽身跑回住處,瞎猜了一陣,不敢斷定他們議論的事和孫倩靚姐妹有無關聯,但隱約感到他們所說的肯定不是好事。空坐了一陣,心中憋悶,又開門出來,來到院中。愣了會神,信步走出了邵家大院,在莊中街上遛躂轉悠。莊中有不少人正在掃雪,馮劍幾次想開口向掃雪的人打聽,又隱隱感到不妥。他知道急燥不得,萬一露出馬腳,反而不美。未幾,馮劍走出莊外。剛出莊口,忽然看見老綿羊從前面岔路上匆匆走過。馮劍本來對他沒有好感,見他鬼鬼祟祟,又因剛才他與邵盼頭神神秘秘,詭譎異常,便不假思索,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面,看看他要到啥地方去。
老綿羊得了賞錢,心裡樂滋滋的,只顧埋頭走路,並沒覺察到身後有人!只見他踏雪急行,卻是直奔姜家集而來。閻陳莊離姜家集三、四里路,不到一頓飯功夫,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姜家集。姜家集雖是個集市,因雪後清冷,街上走動的人並不多。老綿羊來到一家小灑鋪,一頭鑽了進去。馮劍不敢跟著進去,便站在隱蔽處遠遠瞭望。過了許久,馮劍見他仍不出來,等得不耐煩,索性也闖進了酒鋪。馮劍進了酒鋪,只見裡面冷冷清清,沒有一個客人吃飯,也不見老綿羊的蹤影,只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夥計正倚坐在凳子上打盹。那夥計見有客來,忙起身上前招呼道:「大哥!你是吃飯,還是喝酒?是一個人吃,還是等人?」馮劍笑道:「等啥人呀?就我自已。先給我上個拼盤!再弄盤羅生仁來,燙一壺熱酒。」那夥計問道:「拼盤還入鍋熱熱嗎?」馮劍道:「不用!」夥計應了一聲,因是涼菜,立馬做好端了上來。馮劍道:「夥計!剛才進來的那個人,他是哪兒的?」那夥計一愣,道:「剛才沒進來人呀!下雪天生意不好,從早上您是第一個客人!除了您,別說是人,就是老鼠也沒進來一個。」馮劍疑惑道:「不對,我明明看見進來一個人!」那夥計風趣道:「我在這裡謝你了!俺這酒鋪不怕大肚子漢,人自然來得越多越好。你去把這個人找出來,我又能多掙一個人的飯錢,對不對呀?」馮劍也笑了,認真道:「真的進來一個人,不信你找找看。」夥計道:「就這麼大一間屋子,咋可能藏住人呢?你興許是看花眼了。」馮劍疑惑,勉強道:「是嗎?可能是我沒看清楚。」心下躊躇。
正說著,又從外面闖進一個人來,捂著紅腫的臉頰,怒氣沖沖的。夥計一愣,叫道:「表哥!你這是咋啦?」那人破口大罵道:「小舅子揍的!量仗著跟邵家有親戚,說打人就打人!」夥計小聲問道:「是咋回事呀?你坐下來說。」那人吼叫道:「說起來忒氣人:我從谷亭集販來一挑子鮮魚,準備到渠閣集去賣。路過張口,碰上鹿灣的錢宗紅!他見我的魚新鮮,就短下了,只扔下一把銅錢,還不夠我的本錢呢。」夥計小聲道:「是你晦氣,咋碰上他了?誰知不道他是個半吊子熊?好歹給你扔下幾個錢,他要是一百錢不給,你又能把他咋樣?人家是邵東家的小舅子!你惹不起。」那人憤懣道:「我閻良平就是嚥不下這口氣!」那夥計嗤笑道:「你嚥不下又能咋的?你又纏不過他。」閻良平自知此話不假,只是低頭生悶氣。那夥計勸道:「也別生悶氣了!我給你燙二兩酒喝?」閻良平摸摸口袋裡的幾個銅板,搖搖頭,歎了口氣!垂頭喪氣道:「算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獨輪車「吱扭、吱扭」的聲音,到了酒鋪門口,那聲音戛然而止。隨即,嚷嚷著走進四個人來,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紫臉大漢。那大漢進了門,便大刺刺地往靠門的方桌前一坐,大聲叫道:「老闆!給俺燉個大盆,燙四壺熱酒。」一個稍年老的人道:「祖成!咱們省著點花!每人喝碗羊肉湯,吃倆燒餅,過個飯頓就管。」紫臉大漢大聲叫道:「三哥!看你這個小氣勁,」窮家富路「!吃好喝好才能有力氣推車!」稍年老的那人無可奈何地苦笑笑,不再吭聲,坐一旁吸煙去了。夥計忙上前招呼道:「您爺四個要燉啥樣的大盆?」紫臉大漢耷拉著眼皮,大模大樣地問道:「都有啥菜呀?」夥計陪笑道:「有清燉雞、小糟魚、紅燒雞塊、爆炒羊肚、白菜羊肉、涼調豬耳、醋拌口條……」稍年老的那人聽得心驚肉跳,慌忙道:「就燉個白菜羊肉!」夥計問道:「還炒幾個下酒菜不?」紫臉大漢搖搖手,道:「不炒了。有現成的炒羅生仁,端上來一盤。」夥計應了一聲,慌忙去燉菜了。
四人環桌坐下,那個稍年老的人催促道:「吃罷飯快點趕路,最好能趕到魯南縣城住店。」紫臉大漢道:「怕是趕不到了。離魯南縣城少說也得有五十里地,路又不好走,車子死沉,咬牙推不動。我倒是不怕,他弟兄倆就怕不中。」隨行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哀求道:「祖民大叔!咱就住在常店集,離常店集也有幾十里地呢,天黑前能趕到就不錯了。」稍年老的那人責備道:「你們幾個還知不道,聽說日本人從威海衛上岸,跟李宗仁長官在山東台兒莊打起來了,還知不道勝負呢,咱可不能當兒戲呀!趁這幾天是個茬口,咱今天能趕到魯南縣城,過明就能趕到華山集!跟人家糧行的人說好了,咱這批糧食送到沛縣敬安集就管,那邊有人接應。說好大過明晌午交貨,錯過時機,糧食怕是進不了城了。日本人都是洋槍洋炮,李長官恐怕抵擋不住,早晚要圍徐州城。再說,我說趕到魯南縣城住下,也是怕鄉下太亂,萬一出了漏子咋辦?」說著,夥計把一盤炒熟的花生端了上來,並把四壺燙好的酒分放在幾人面前,笑道:「您爺幾個先喝著,羊肉馬上燉好。請問:是吃燒餅還是吃饃?」紫臉大漢捏起一撮花生丟在嘴裡,邊嚼邊道:「吃饃!燒餅咯牙,還是吃饃好。你給餾餾,餾透了好吃。」夥計道:「您放心!保管餾得熱氣騰騰。」紫臉大漢摸過酒壺,也不用酒盅,仰臉猛灌了一氣,眨了眨眼睛,誇讚道:「這酒真有勁,真過癮!三哥!您爺仨也喝幾口,暖和暖和身子,路還遠著呢!」年老的那人對兩個年輕人道:「清貴!清福!你倆也喝一壺!天倒是真冷。」兩個年輕人搖頭道:「喝醉酒就沒勁推車了。」紫臉大漢沖夥計道:「夥計!跟你打聽個事,從這裡到魯南縣城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