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我靜坐在這一重複交疊的原點,仔細思考此行的意義。
我將一瓶水喝得只剩丁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彈進水瓶裡,這樣不會引起森林火災。接連抽了根煙,瓶裡的水被煙嘴裡的海綿吸乾,才終於停止。
生活其實沒太多意義,或者說沒有特定的意義,只是在平淡枯燥中尋覓一份感知,或重複某種規律,其間的靈感往往來自頓悟,像我這樣專門思索其意義,本身就沒有意義。
最後我只好把這次密林探險記籠統地歸納為「上去看看」,僅僅是上去看看而已,上面的風景已不重要,走上去、走下來的過程才是收穫。
跌宕起伏,過眼雲煙,最後靜默在這山林裡,只覺好生孤獨。
龐大而深邃的森林將我團團包圍,四周都是強者,我比林間石縫中的小野花還要弱小,它們奮力生長,頑強抵抗,為自己爭得一小塊生存的空間,我卻茫然失措,找不到任何比我柔弱的同伴,孤獨寂寞之後所能體會的就是隱隱的恐懼,生活如此艱難,將來我該何去何從?
我湧起強烈的思念,思念我妻子陳月萍,思念我女兒陳瑤,思念我媽,思念我溫暖的家。
走,讓我回到自己的世界,像這些植物們一樣頑強生長,即使我一無所有,也要做生活的強者。
我繼續下山,這是我熟悉的路程,但也有些陌生,因為起點不同,周圍的一切都是強者,我渺小而柔弱,看過去好像誰都比我強,也就失去了差別,走上正路也一樣、走進歧途也一樣,只能摸索前行。
孤獨和寂寥令我歸心似箭,但心底深處依然平靜,有一種隱約的豁達,彷彿經歷了許多艱險,也見識了上面的風光,這種程的孤寂對我沒有影響。生活也是如此,當你大起大落一番之後,即便回到起點,心態已有所不同,至少能嫻熟自如地處理許多問題、加快前進的速。比如這座山峰,讓我重新再走一次的話,相信絕對不用個小時,甚至四個小時就能攀上峰頂。
心態逐漸平和,腳步越來越穩健,那把柴刀使得越發熟練,漸入爐火純青之境,但凡有不識相的樹枝阻擋我前進,只需一刀揮去,立馬砍成兩段。我就這樣披荊斬棘地向山下走去。
路線終究還是偏了,我於下午兩點走到山腳,發現這是一個峽谷,左近並無人煙,只有一條細細的小河,我飢腸轆轆,包裡的糕餅早已被我吃完,就脫去外衣和牛仔褲,換上短袖和沙灘褲,腳下依然穿球鞋,用河水洗了把臉,抽煙休息十分鐘,隨後沿著小河前進。
走了半個小時,河邊出現許多菜田,遠處有幾座農舍,我加快腳步走去,發現是一個小村落,村民們警惕地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我上前問路,才知養老基地距離這村子足有三十公里,我從山上那片空地下來時就已走岔了路,繞到大山深處。不過村子外面有盤山公路,只要沿路往外走,就能走到那座養老基地邊的村子。
我找一戶農家,付了一百塊錢,將他們桌上的飯菜吃得精光,裝滿三瓶水,踏上歸途。
我本想在盤山公路上攔輛順風車,哪知足足走了一個小時,居然看不見一輛車,連個摩托也沒有,其實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可身在半途不能停下,否則今晚就得繼續曬月亮,只好強打精神往前走。
傍晚時分,我終於走回那座熟悉的村子,村民們立即將我團團包圍,詢問我上山的情況,我簡單說了一遍,大家連說我膽大包天、也幸運之極,因為幾年前有一群驢友去那座山上探險,結果一人掉隊走失,死在半山腰,像我這樣的簡單裝備居然能在山上呆一夜,連一頭野豬也沒遇上,還能走回這裡,實屬僥倖之至。
我笑道:老天爺待我不賴,讓我平安歸來,鄉親們回見了,我去睡個大覺。
告別眾村民,我拖著疲憊之極的步伐走向養老基地,已近黃昏,晚霞透過紅雲,絲絲縷縷投射下來,整個養老基地光芒四射,雖是暮色,卻顯得格外生動俏皮,彷彿今早所見的朝霞般生機勃勃。
手機又有了信號,接二連三傳來短消息,都是未接電話的信息,足有三十多個,我心知肯定是我媽的電話,也懶得看,等會坐下再給她報平安,提著旅行包走進基地大門,奇怪的是傳達室裡居然沒人,只有那條土狗上前歡迎,對我直搖尾巴,我拍拍它腦袋,走向內部居住區。
視線拉近,前方顯出一幕情景,我熟悉這幕情景,它曾出現在我昨晚的夢中。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大的抱著小的,站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
遠方天際,晚霞托著一輪紅日緩緩下沉,雲層盡染紅色,天穹如同一塊鮮艷的大幕,也不知是正要關閉還是準備拉開,彩霞遍綴,盡情揮灑,那一大一小兩個身軀的輪廓也似披上一層紅光,一時間令我無法確定她們的表情,記得夢中她們曾對我微笑,此時卻看不清,只覺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她們身上,璀璨而耀眼,恍惚間有一種幻覺,似乎她們融入了霞光,並且在此等待我的歸來,隨她們一同沐浴霞光。
我緩緩向前走去,景象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她們的臉。
沒錯,她們正是月萍和陳瑤,我的妻女。
月萍抱著陳瑤站在前方,母女二人用一種詫異的目光注視著我。月萍神色複雜,眉宇間滿是憂慮和焦急,又有幾分喜悅和歡欣,幾種表情集合起來,顯得十分生動。陳瑤就簡單多了,詫異幾秒鐘,終於認出我這個老爸,興奮地衝我揮手,發出陣陣清脆無邪的笑聲。
我知道我此刻蓬頭垢面,全身上下髒得像個叫花子,還風塵僕僕,滿面倦乏,難怪她們一時認不出我來。我想對她們笑一笑,可是不知什麼東西哽住了我的胸口,居然發不出一個笑容,神情格外古怪。
月萍終於笑了,一手抱著陳瑤,另一隻手緩緩張開,歡迎我的歸來。
我湧起無窮無盡的感動,邁步走向月萍和陳瑤,距離越來越近,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這才是最珍貴的。我對自己說。所有的意義盡在於此……
融入霞光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