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在三生石前陪花花許願,然後找個安靜之處說清楚,現在三生石成了大工地,總不至於當著建築工人的面說正事,於是拉花花向外走去,來到停車場,說:「回去,我們一邊看風景一邊說話。」
花花面露緊張之色,搖頭說:「我不想聽。」
我摸摸她的頭髮,說:「你應該聽。」
「不!」花花大聲說,「我不要聽!不要聽!」
我展顏一笑,說:「我和你說說月萍,好嗎?」
花花一愣,說:「為什麼說她?」
我靠在車頭,點起煙,沉默半晌,說:「你覺得月萍是個怎樣的女人?」
花花想了想,說:「高大、美麗、冷漠、有神秘感。」
我搖搖頭,說:「你錯了,月萍不冷漠,也不神秘,她的脆弱、敏感、快樂、悲傷在她懷孕期間表現得淋漓盡致,那才是她的真面目。生下陳瑤後她重新變回沉著冷靜的事業女性,好像中途扮演了一個感情豐富的女人角色,但這其實完全相反,神秘女郎是她扮演的角色,懷孕期間的她才是最真實的她。」
花花說:「你為什麼要說她?我不想聽這些。」
我繼續說下去:「別人以為月萍是個很強勢的女人,其實任何普通女人的情感她都有,只是用冷酷的面具把她自己偽裝起來,這裡面有許多複雜的因素,主要還是來自她父親。我老丈人雖然寵愛月萍,心中卻有一個陰影,就是沒生兒子,月萍的自尊迫使她用這種形態武裝自己,告訴父親女兒不比兒子差勁,包括能替他打理公司,也包括能自主找個好老公——雖然在老頭兒看來我未必是個好老公。」
花花說:「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輕歎一聲,說:「月萍一直生活在壓力之下,以前是為了那個不存在的兄弟,後來是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老公,現在則是為了我們的女兒,她投身繁忙的工作,只想為她老爸分擔壓力,其實她的壓力更大。她一方面要擺平我和陳家的矛盾,一方面要把自己包裝得冷酷而堅強,一方面又要照顧我和女兒的生活。我有時覺得自己精神分裂,其實她又何嘗不是這樣?她比我更累,累得多了……」
花花淒然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我作為月萍的丈夫、陳瑤的父親,應該有所擔當——」
「別說了……」花花顫聲道,「我全明白。今天不能看見三生石,已經注定了這個結局……」
我扶她坐進車裡,發動引擎往城北開去,一路無語,直至運河畔、老屋邊、小院前。
我靜靜地抽煙,花花靜靜地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她轉頭看我,眼眶紅紅的,神色卻比較平靜,說:「然後怎樣?」
我說:「對不起,我必須回到月萍身邊。」
花花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你從陳月萍身邊奪走,這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我說,「但你不能繼續浪費時間,你應該找更好的。」
花花說:「你以為這樣很偉大?讓我離開找更好的,你回到陳月萍身邊做一個好老公,你認為這樣就平安無事了麼?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就這樣消失,再也沒有一點痕跡了麼?」
我說:「不會消失,我都記得。」
「你未必記得,但我全部記在心裡,」花花說:「你讓我懂得了很多很多,雖然我知道一切從開始就是錯誤的,依然身不由己陷了進去,這是你給我帶來的意義。」
我搖頭說:「我沒那麼好,我差得遠。」
花花說:「你有,對我來說你是最好的。你從來不會勉強我做任何事,給我足夠的空間去做夢,支持我追求理想,讓我有所寄托,這都是你的功勞。我本以為這世上沒有一個好男人,但在你身上看見了希望,原來世上還有一種我所不熟悉的男人,你給了我最大的驚喜。」
……我不知如何是好,這話說得我無地自容。傻丫頭,我不過是一坨屎,充其量也只是一堆爛泥,你怎麼就把我說得那麼好、看得那麼高?你不寒磣我也別寒磣你自己啊……
花花凝視著我,說:「我曾經是個以愛情為生命的人,一旦失去所思所戀,我就會枯萎。但是自從有了你,我變得十分堅強、踏實、快樂、自信,你從來沒有讚美我什麼,也沒有指點我什麼,只是用你的行動來為我引導方向,我現在能平靜地面對現實,而沒有傷心欲絕,這也是你的功勞。」
……我無語,自慚形穢中……
花花沉默良久,對我笑了笑,說:「你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沿著自己的夢想繼續走下去,不論你在不在我身邊,我的心裡始終有你,你是我最大的依靠。」
……可惜,你表演得並不好,我已看見你眼中的傷感,你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花花挺起胸膛抿起嘴,頰角現出肌肉輪廓,可見正在暗自咬牙支撐,秀眉一擰一展,緩緩地說:「那麼……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有沒有給你帶來意義?哪怕只有一丁點。」
……我說不出來,此刻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思路也沒有……
花花眼角微微顫動,說:「難道我連一點價值也沒有?我是如此的可有可無麼?」
「不……」我說,可又不知如何繼續,再陷入沉默。
花花終於流下兩行眼淚,顫聲說:「我以為我讓一個冷漠的男人懂得了感情,以為我讓一顆冰冷的心變得溫暖,以為我至少也是一朵開放在你心底的鮮花……我以為我做到了……」
……對不起……
花花湊近身子,伸手捧住我的臉,在我唇上印了個含著淚水的吻,然後打開車門,向外走去。
「等等。」我說。
花花轉身看我,眼中有一絲驚喜,和一絲期待。
我心潮澎湃,壓制住想將她拉回身邊的衝動,深吸一口氣,說:「我給你的帳戶劃了一筆錢。」
花花的臉色頓時黯淡下去,勉強笑了笑,說:「有多少?」
我說:「十萬,你可以買套房子,或者開一家更大的書店。」
花花兩眼一片晶瑩,顫聲說:「謝謝。」
我強抑心頭情緒,說:「對不起。」
花花想說什麼,突然伸手摀住嘴,眼中的淚水洶湧而出,轉身向前方的書店走去,腳步越來越快,終於掩面飛奔,消失在轉角處。
我趴在車窗口,陷入長久的呆滯。
將近黃昏,遠方的天邊有一抹猩紅的夕陽,暮靄淺淺灑下,透過枯枝和黃葉、穿過屋簷和窗格,絲絲縷縷光線中隱現浮塵,冷風拂面,吹來冬意,記得梅雨時節曾有風雨來襲,將這裡洗得一片清涼,可惜風雨過後依然是塵土漫天,我在暮色中感受冬的蕭索。
心中隱隱作痛。
——對不起,月華……
你總是說你像一團微小的火苗,用你的奮力燃燒來融化我這塊寒冰。
你總是說你像一朵嬌弱的小花,用你的頑強綻放來點綴我這片凍土。
你總是說你像一縷清淡的月光,用你的溫柔揮灑來撫慰我淡漠的心。
你曾說你想讓我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懂得柔情蜜意。
你曾說你想讓我這段渾渾噩噩的人生變得精彩豐滿。
你說兩個世界的交集是人生歷程中最美麗的烙印。
——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