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來到公司,和葛遠商量鋁塑板之事,原來小李見這筆生意被我分走一半利潤,心有不甘,就找了些劣質鋁塑板代替,從中賺取一部分收益,不料這些貨色質量太差,幾天工夫就露出馬腳來,連葛遠也被蒙在鼓裡,兩人因此大吵一通,只好全部返工。只是這麼一來會減少許多利潤,葛遠表示我依然能得九萬塊,損失由他和小李承擔,我讓他盡快處理,不可再有紕漏。
我心情不好,又有一件難以言表的心事,見公司沒什麼大事,下午四點就回家了。陳瑤剛睡醒,馮嫂正在逗她玩,我見天氣很好,就推著陳瑤的嬰兒車來到二樓平台上,帶她呼吸新鮮空氣。
這是我以前每天發呆的地方,我像一個旁觀者,靜坐著抽煙,觀看村裡村外的人和事,滿腦子胡思亂想,今天也差不多,我像那時一樣坐在躺椅上抽煙,只是身邊多了個女兒。
小傢伙漸漸顯出形廓來,明顯像我比像月萍多,身子比一般小孩胖許多,小手小腿上一圈一圈都是肉,嫩嫩滑滑的,像藕段似的,令人有咬一口的衝動。我抽完一根煙,趴在嬰兒車邊細細觀看,小傢伙也睜著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我,神情很嚴肅,一臉的深思熟慮,我不由好笑,看來她繼承了月萍的神韻,這神態簡直和月萍一模一樣。
我和女兒大眼瞪小眼互相對視,她越來越嚴肅,我也越來越嚴肅,這情形十分奇特,其實她還沒有主觀意識,未必認得我這個父親,我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她是我的親生骨肉,她兩隻小眼睛傳遞著某種訊息,彷彿正在說:爸爸,對我好一點……
我是個天生冷感的人,很少有直截了當的感情宣洩,我的出軌、我的打架、我的煩躁很少因為某個既定的事件,而是一種轉移後的發洩,比如我在陳家人面前受了委屈,會找個人暴揍一頓,那人可能根本與我無關,僅僅只是不幸承載了我對陳家人的憤怒。我總是這樣,除非遇見特定情況,比如有人觸犯我媽,才會淋漓盡致地發作。
最近我和陳家人的關係僵化到結婚以來最嚴重的地步,不是因為我媽,也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為了眼前這個小傢伙。我到現在還難以說清這種感受,她對我的意義究竟有多深重?為什麼我明明還不懂感情為何物、卻為她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究竟是出於對陳家人的不忿、還是一種借父愛之名的吶喊、只為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和陳瑤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都沒有笑容,周圍極其安靜,可以聽見風的聲音。終於,陳瑤堅持不住,「咿啊」叫了一聲,轉開頭去。我笑了,伸手將她抱起來,高高舉在頭頂,說:「小東西,跟我玩對眼遊戲你還差得遠,嘿嘿。」
陳瑤的小手小腳胡亂撲騰,嘴裡「嗚嗚哇哇」地說了一通,也不知說些什麼,看神情好像很愉悅,我躺下去將她放在胸口,她的小手在我臉上亂抓亂摸,咯咯直笑,我就陪她一起笑。
如果你不叫陳瑤,而是叫陳中航,我會不會這樣和你玩鬧?可能我想逗你玩也沒機會,因為你身邊一定圍滿了三姑六婆,離開視線半步都會引起巨大的恐慌。如此看來你身為陳瑤還是有好處的,因為你不用承擔太大的壓力,沒有人會從小對你寄托厚望,你至少能獲得較為廣闊的自主空間。
陳瑤把我的胸脯當成了她的小床,在上面玩得起勁,好像一隻小花貓,我終於湧起溫柔的心境,吻了她一下,不料卻弄巧成拙,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原來是被我臉上的鬍子扎疼了。
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放回胸口,她很快對我的衣領產生興趣,停止哭鬧玩了起來。我摸摸臉龐,確實多了不少鬍渣子,最近這鬍子就像夏天運河裡的水葫蘆草,一晚工夫就發了瘋地長,這都是煩的……
我斜躺在竹椅上,前方是老吳家的房子,老吳成功完成上門女婿的重任,為他老婆家添了個大胖小子,比陳瑤早幾個月,如今的老吳就是標準好男人,成天在家陪老婆孩子,樂得合不攏嘴。我不由感到一陣疑惑,為什麼別的男人如此深情,好像小說和電視裡那些男人一樣,對家人充滿了感情,而我卻做不到?我很刻意地表演著我的感情,不止身上這個小傢伙,還包括我老婆,我對她們的好總有些演戲的成分,觀眾是虎視眈眈的陳家人,我卻始終不能全情投入,演技因此顯得生硬,稍不留神就會被他們抓住把柄,我在這個舞台上演得越來越累。
我真是個失敗的男人,很多正確的事我做得渾渾噩噩,沒能讓人看出我的正確,很多不正確的事卻表現得格外激烈,讓人深刻記住我的不正確,我堅持的東西往往不那麼重要,而我漠視的東西卻往往極其重要,我的厭惡、不忿、惱恨、反感總是換回一場鬧劇,我自感在鬧劇中被觀眾轟下台去。
「陳瑤啊陳瑤,」我喃喃道,「你攤上我這個老爸,也不知是福是禍……」
平台下傳來汽車聲,我轉頭看去,正是陳文賢的坐駕,駕駛室走出月萍,後座走出陳文賢,父女二人同時抬頭向我看來,我對他們擺擺手,繼續逗弄小陳瑤。
不一會傳來腳步聲,月萍和陳文賢出現在我身邊,月萍眼中有一抹溫柔,臉上卻無表情,說:「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瞭解我老婆,她在老爸面前永遠是一張冷臉,從小時候的擺酷到現在的習慣成自然,哪怕她極其關心老爸也不改這一本色,其實陳文賢也明白這點,所以從不介意女兒的冷淡,始終保持這種有趣的父女關係。我不禁有些走神,心想要是將來陳瑤也這樣對我,不知我會有何感想。
月萍輕輕打我一下,嗔怪道:「怎麼不理我?」
我瞥一眼旁邊的陳文賢,一本正經地說:「我正在和女兒進行精神交流。」
月萍說:「交流暫停,讓爸抱抱瑤瑤。」
我知道月萍一心要讓陳文賢喜歡陳瑤,不然也不會帶他上來,其實陳文賢比誰都固執,讓他放棄陳中航而獨愛陳瑤一人幾乎不可能,即使他確實很喜歡陳瑤。我把陳瑤交給月萍,說:「拿去,別傷著我的小寶貝兒。」……假,真假,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演技怎麼就那麼差勁……
月萍把陳瑤交給陳文賢,陳文賢小心翼翼抱在懷裡,我悄悄看去,明顯看出他眼裡的喜悅,只是在我身旁不好公然表示。我說:「爸,瑤瑤是不是很可愛?」
陳文賢沒有否認,點頭說:「她是幸福村最可愛的女孩。」
得,還強調「女孩」這個詞,老頭兒想男孩都想瘋了。我笑道:「幸福村給獨生女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老吳的兒子只有一百方,畢竟還是咱們瑤瑤吃香。」
陳文賢伸出手指點點陳瑤的臉,陳瑤咿哩哇啦叫了幾聲,陳文賢浮現一絲笑意,又很快隱去,淡淡地說:「房子不是關鍵。」
月萍岔開話題,問道:「那批鋁塑板換了麼?」
「全拆了,」我說,「明後天貼新的,絕無問題。」
月萍從陳文賢手裡接過陳瑤,說:「我給瑤瑤餵奶去,你們坐會兒。」說著抱起陳瑤回房去了。
我和陳文賢都明白月萍的苦心,但也都不願配合,沉默半晌,陳文賢逕自走了,我繼續抽煙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