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沒有蒙面,也沒有戴青銅面具。面具就在手邊桌上,燈光下泛著詭譎和恐怖。他好像並不怕人發現,事實也正如此。這裡是間密室,別人,包括最親近的人在內,都不知道這個所在,就像魔鬼都集中在地獄,這間密室彷彿就是地獄,他就是躲藏在地獄中的魔鬼——一個令天下武林聞之色變的魔鬼。
他已經站了很久,旁邊有張椅子,但他似乎沒有看見,或是寧願站著。燈光昏暗,閃爍不定,巨大的影子投在牆上,搖搖擺擺,似要從牆上下來,把主人趕出屋去,開始下一步行動,它好像已急不可耐了。
他面向牆壁,看著影子出神。忽然燈火跳動了幾下,突地一下熄滅了,室內頓時一片黑暗,他終於跟影子融為一體。黑暗讓人清醒,適合冷靜思考,以作出準確判斷。就像盲人,沒有五顏六色的蠱惑,思考的時候總是比常人多些,所以他們大都變得心細如髮。
他當然不盲,但卻身在黑暗中,用盲人的方式思考。他伸出手拿起面具,慢慢戴在頭上,轉身拉開門,邁步走了出去。門在身後緩緩闔上,看不出絲毫痕跡,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堵青磚牆壁。
天光漸漸黯淡,太陽已隱去了最後一縷光線,積雪散著清輝。天邊金星閃爍,像只熱心過的眼睛,窺探著人間秘密。月亮如一塊殘冰,斜掛在穹窿一角,沒有月光,是不是月華已化作雪花降落了人間?
他轉出後門,走了幾步,身子忽然掠起,像一隻夜行的大鳥,朝前飛去!衣袂帶風,身後激起如煙的雪粉,人瞬間已在長外。雪霧漸散,地上竟然沒有腳印。好像刮了一陣風,風住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一座臨時支起的氈包內,居然鋪著上好的羊毛地毯。氈包內什麼都沒有,人都在外面。等他走進來,身前忽然多了一張桌子,身後也擺了一把椅子,他慢慢坐下來,桌上立刻點著了一盞油燈,手邊放了一碗奶茶。他沒有喝,也不僅僅因為戴了面具。等他抬起頭,氈包裡又已空無一人,他停了片刻,問道:
「狼人有消息嗎?」
一個人立刻出現在面前,垂手答道:
「他已經離開少林寺,跟小喬正一塊兒北上,目的地應該是正義堂!」
「為什麼?」
「因為他們帶了一具棺材」
「死人是誰?」
「春桃」
面具人低下頭,似乎歎了口氣,問道:
「『猴子』殺了她?」
來人點了點頭。
「『狼人殺了『猴子』?」
來人又點了點頭。
「狼人在哪兒動的手?」
「大雄寶殿」
面具人抬起頭,眼裡露出詫異:
「狼人在少林寺大開殺戒,難道沒人管?」
「空性方丈已經出手,但被狼人傷了雙手」
「少林寺和尚就他一個?」
「沒有方丈命令,別人不敢動手」
「武當和丐幫呢?他們也袖手旁觀?」
「他們早在吳家墳塋,就已嚇破了膽」
「假慈悲!廢物!」
面具人恨聲不絕,伸手一拍,桌面頓時塌陷,油燈奶茶翻倒在地。氈包內一片漆黑,一陣腳步聲響,燈再亮起時,桌子油燈,甚至連奶茶也已換過。面具人沉吟了一會兒,手一揮,來人立刻躬身退了下去。他又問道:
「上官雲飛有消息嗎?」
話音剛落,另一個人出現在面前。
「上官雲飛已經離開陰山,進入中原,目的地應該也是正義堂」
「他殺了巴特的手下,就這麼輕鬆地走了?」
「巴特跟上官雲飛已經交過手」
面具人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上官雲飛若不勝,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他又問道:
「巴特受傷了嗎?」
「上官雲飛沒有還手」
面具人抬起頭,眼裡驚詫之色更濃:
「為什麼?」
「因為他們做成了一筆交易」
「說下去!」
「上官雲飛說,自己若能在巴特箭下生還,陰山教派跟巴特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他躲過了巴特的連珠箭?」
「他身子只動了一下,隨手一綽,就抓住了巴特的連珠箭」
「他抓住了巴特的連珠箭?」
「三枝箭連上官雲飛衣裳都沒碰著,就給一把抓住,一枝都沒落下」
面具人目光一凜,心裡不禁一顫,桌上兩手慢慢攥緊,骨節嘎嘎直響。來人盯著面具人的手,一動不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面具人慢慢站起來,背著雙手走了兩個來回,忽然開口吩咐:
「上酒!」
一會兒功夫,氈包內多了一張大圓桌,上面熱氣騰騰地擺著幾大盆手把肉,旁邊一拉溜白瓷小酒碗,一人拍開酒罈泥封,依次斟滿,氈包內頓時酒香四溢,肉香撲鼻。面具人又說道:
「進來!」
話音一落,二十幾個黑衣人躬身走進氈包內。面具人手一伸,眾人圍圓桌站定。面具人端起酒碗,說道:
「來!喝酒,吃肉」
眾人紛紛喝盡了碗中酒,有人旋即倒滿,面具人又舉起酒碗,眾人又干了。酒過三碗,眾人漸漸放鬆,吃喝起來。面具人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肉,他靜靜地站著,看著他的手下,眼裡露出滿意之色。
一時間風捲殘雲,幾大罈酒見了底,幾大盆肉也所剩無幾。眾人吃喝完畢,立刻有人端上熱水,絲巾,洗淨了手,又端上奶茶來。眾人圍著桌子,慢慢喝茶,他們站著,因為根本沒有凳子——即使有,他們也不敢坐,因為面具人還站著。
面具人看他們喝完了茶,走到桌前,慢慢坐下。眾人放下茶碗,立在兩旁。面具人目光在眾人臉上逐一掃過,問道:
「吃好了嗎?」
眾人點點頭。
「好,談正事。火藥堂那邊怎麼樣?」
一個人站出來,答道:
「雷震幼子及府中家眷都已安排妥當,霹靂子,開花箭,搜魂針和其他暗器製作技術,都已被我們掌握」
「供應陰山教的搜魂針不要減少」
「是!」
「去虎威鏢局的人回來了嗎?」
話音剛落,外面一個人閃身來到面前。
「什麼時候回來的?」
「吃飯時候」
「怎麼沒進來?」
「我不餓」
來人說道,其實他知道,即使當時進來,也沒有碗筷。因為面具人的規矩是,有多少人,準備多少人的酒菜用具,趕不上就得餓肚子。面具人抬頭吩咐:
「上酒菜!」
立刻有人端上半盆手把肉和一罈酒來,面具人站起身來,指著椅子,說道:
「坐下吃」
來人站著沒動,只是使勁搖著頭。面具人又指了指椅子,來人不再搖頭,朝面具人深施一禮,大步走到桌前坐下,埋頭吃喝起來。他心裡覺得有團火在燃燒,眼淚也流下來。眾人眼眶也已濕潤。
面具人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好像看著別人吃,比自己吃起來還高興。眾人一動也不動,靜靜地等著,面具人也等著。終於,來人喝完了最後一口茶,起身站起來。又向面具人躬身施了一禮,退到離桌子山尺遠的地方站定,抬頭望著面具人。
面具人在椅子上坐下,問道:
「虎威鏢局知道『猴子』死訊了嗎?」
「『猴子』屍體昨天已經運回,他的個老婆好像並不傷感,急著分搶財物。不過今天忽然不搶了」
「為什麼?」
「因為鏢局的老二朱貴坐了第一把交椅」
「這跟她們有什麼關係?」
「因為朱貴忽然放風,要納『猴子』的個老婆做妾」
「他沒有老婆?」
「有,不過比『猴子』少一半」
「有四個老婆還嫌不足?」
「『猴子』個老婆確實漂亮,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另外還有一大筆遺產也讓他動了心」
「真是萬惡淫為首呀!」
面具人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這個朱貴不從『猴子』身上吸取教訓,他純粹是頭豬,一頭又淫又貪的豬!『猴子』不管怎麼說,總算替我們做了不少事」,他頓了頓,又問:
「朱貴什麼時候迎娶『猴子』的個老婆?」
「這個月十四」
「今天已經十一,這樣,你即刻帶幾個弟兄返回,務必在十四之前,割下他的豬頭!」
來人應聲出去。面具人站起來,看著眾人,緩緩說道:
「我們現在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江湖已經亂成一團粥,夠那幫飯桶頭疼一陣子了。我所憂心的是北面」,他伸手指了指,接著說道:
「巴特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