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大俠吳正義站在窗前,今天的月很大,也很圓,月光灑在他魁梧的身上,像鍍了一層銀,更像結了一層霜,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就正結著一層霜。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動,他身後的六個人當然也沒有動,沒有吳正義的命令,就算赤腳站在火堆上,也得忍著,就算站上三天三夜,也得挺著。幸好他們現在仍穿著鞋,也站在地上,而且站的時間也不長,只有一天而已。吳正義沒有吃東西,他們當然更不能吃,甚至連餓的想法也不能有,可是他們雖然能管住嘴,卻實在拿肚子沒辦法,有一個人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起來,他趕緊摀住肚子,恨不得錘不爭氣的肚子兩拳,想不到餓肚子聲也會傳染,一時間飢腸嚕嚕響成一片。吳正義仍然沒有回頭,只是叫了一句:
「陳七!」
一個黑衣細瘦的人立刻就彎腰垂手站在面前,臉上一隻鷹鉤鼻子甚至比腰還彎,眼睛看著吳正義,像一條狗瞅著主人。吳正義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張口吩咐:
「帶他們去用飯」
陳七轉身就走,十幾個人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雖然餓了一整天,他們走的竟然比陳七還快。
「慢!」
吳正義又吐出了一個字,陳七馬上住腳,其他人也停下來。吳正義伸手一指:
「帶上這兩壇陳酒,讓他們喝個痛快!」
十幾個人眼睛頓時一亮,樂得心花怒放!他們早就聽說,中州大俠吳正義有「三絕」:掌中槍、肚中量、窖中藏,據說吳正義掌中一桿鑌鐵槍已到了快如雷霆、鬼神失色的地步,二十年前就贏得了「槍王」稱號。不過近十年來他已不帶槍,隨便往哪兒一站,他本身就是一桿槍!如果說槍乃兵中之王,那麼他就是使槍者之王!至於肚中量,當然是指酒量,而窖中藏,卻不是指的金銀珠寶,而是窖藏的陳年佳釀。在中州大俠吳正義的宅第「正義堂」中,你絕不會找到少於二十年的酒!武林中人不飲酒的畢竟是少數,中州大俠名播千里,交友廣闊,能跟吳大俠套上交情,坐在正義堂中品上幾杯佳釀的雖說不多,可也不算少。好酒如同佳人,就像只有英雄才能配得上美女一樣,也只有夠資格的人才能品到正義堂窖藏的陳釀。吳正義把待客之酒分為三類:酒、好酒、陳酒。很像蘇東坡遊山寺時,方丈前倨後恭說出的:茶、上茶、上好茶的典故。吳正義所說的陳酒,絕不會少於十年!
有幾個癮君子甚至留出了口水,不會喝酒的眼睛也有點發直,能喝上窖藏十年的陳酒!若遇這樣的場合,即使滴酒不沾的人,喝酒的速也絕不會比別人慢。可是他們馬上就意識到,這酒原本是為慶功準備的,臉上不禁又露出了慚意,同時心裡也暗豎大拇指:吳正義不愧為中州大俠!胸懷若谷,量寬大。
陳七把十六個人帶進專招待貴客的小花廳,兩張楠木圓桌上熱氣騰騰,菜香撲鼻。他們前腳進門,兩個小姑娘剛好上完最後一道菜,朝他們盈盈一笑,轉出房門。陳七將兩罈酒擺到桌上,拍開泥封,頓時酒香四溢。方纔還能忍住口水的癮君子,再也控制不住,口水淋淋漓漓從嘴角掛下來,沾濕了衣襟。陳七逐個替他們倒滿了酒杯,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扁扁的酒瓶,擰開蓋子,朝他們拱了拱手:
「吳大俠不能親陪,讓我敬大家一杯,請!」
說完舉起酒瓶。這個提議沒有人反對,只是放著好酒不喝,倒喝自己帶的酒,陳七的舉動委實有些奇怪。人們有些過意不去,紛紛站起身來邀請:
「陳大哥一塊兒坐下來喝幾杯!」
陳七的眼裡似乎有些痛苦,喃喃道:
「我不配」
奴才不但沒有地位、尊嚴,有時甚至連坐的機會也沒有,即使想偷偷坐下來,也沒有他的位置。現在他就站著,說著讓自己喪失尊嚴的三個字。人們忽然間覺得陳七實在挺可憐,搖了搖頭,默默地喝乾了杯中酒。幸好陳七站的時間並不長,他敬完了酒,揣上酒瓶,朝大家深施一禮,轉過身弓著腰慢慢地走了。人們看著他佝僂的身影,禁不住歎了一口氣。但又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陳七若一直在這,豈不擾了大家的酒興?大家重新開鑼,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嚼起來,美酒佳餚,對任何人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何況餓了一整天,腸子都快餓斷了!稍稍打住了心慌,人們漸漸有了精神,雖然昨天在太白酒樓嚇得屁滾尿流,但現在他們畢竟毫髮無損。拿不成工錢不算什麼,錢可以慢慢掙,生命才是本錢!一個人站起來,來到鄰桌準備敬酒,人們雖然聊得興高采烈,可也注意到了他,於是端起了酒杯。可等了一會兒,那人並沒有搭話,人們有點奇怪,抬眼一看,只見那人臉色竟然變得鐵青,眼睛也已鼓出,鼻孔嘴角慢慢流下血來,黑血!可仍端著酒杯,指甲也已變成黑色!
「有毒!」
一個人嘶聲大叫,撞翻椅子站起來,隨即如爛泥般倒下。這是其他人最後看見的一幕,也是最後聽見的聲音。他們甚至連站起來的機會也沒有,忽然間力氣就已消失,生命也隨即溜走。
「他們喝了?」
吳正義還站在窗前,也並沒有回頭,他知道進來的只有一個人,沒有他的話,任何人都不能進入他的房間。但只有陳七除外,他雖然是個奴才,卻是最有用的奴才。他武功也不弱,至少比他的手下都高,而且辦事乾淨利落,吳正義幾次想提拔他,可他偏偏沒有答應,甘願當一個奴才。吳正義並非沒有調查過他,可是整整三年,他得到的結果只有下面簡單的幾個字:
陳七,三十三歲,高家鎮高家村人,父母雙亡,十五歲離家出走,不知所向,三十歲忽然回家,一月後進入正義堂。
「喝了」
陳七回答,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知道吳正義不喜歡廢話,他自己的話也很少。奴才當然是聽主人發話的時候多,即使說話,也是回話的時候多。你幾時見過在主人面前多話的奴才?可是背後就兩樣了,所以這世上有兩種人的話最多,一是花言巧語的媒婆,二是搬弄是非的奴才。可是陳七背後說話更少,還沒有在人前話多,而且這些話一大半還是說給吳正義聽的。
吳正義擺擺手,陳七躬身退下。月光更亮,他眼中的陰影卻更濃,目光猶如黑色的火焰,似要把眼眶燒裂。二十年前,京城名媛蘇薇正艷光四射,風頭遠遠勝過如今的草原名姝小喬。雖然追求者眾多,可人們認為最有希望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快劍上官」上官鼎;一個就是「槍王」吳正義。吳正義雖然使盡了渾身解數,卻也只能博得蘇薇微微一笑,而上官鼎一出現,蘇薇就像飛蛾投火,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當再看到吳正義時,蘇薇嘴角雖然依舊掛著笑,但心裡卻已經把他永遠刪除,就連這笑也帶著敷衍的味道,吳正義甚至覺得還隱約透著譏笑和嘲弄,似乎怪他不知趣,因為她雖然還在聽,眼睛卻看著門口。當上官胤剛從門口出現,她就是這樣的眼神,所以吳正義瞭解這種眼神的含義,於是他立刻閉上了嘴,蘇薇果然沒有察覺,她已經沉湎於對上官胤的回憶,就連吳正義起身離開時,她也沒有發覺,吳正義的心涼了,走出門口,他的心已徹底涼透。
這些年他一直為這件事耿耿於懷,如果上官胤尚在江湖,吳正義還可以跟他比名氣比功夫,甚至可以向他直接挑戰——即使是同歸於盡!他甚至在想到蘇薇扶屍痛哭的情景時,自己竟高興地笑出聲來。可是上官胤卻拋下了劍,永遠告別了江湖,而且名氣非但猶在,甚至比先前更大!這讓他痛苦不已。雖然他一柄神槍無堅不摧,可他真正的敵人卻選擇了迴避!所以他放下了槍,當你不能面對真正的敵人,武器其實是一種累贅。
他用的是槍,卻讓兒子吳秀使劍,為的是兒子有朝一日超過上官鼎,也能讓他的心好受點。而且他知道,上官鼎已把兒子送出家門,倘若上官鼎放棄打磨兒子的機會,恐怕放眼武林,沒人敢收這個孩子為徒。這也是吳正義大膽叫兒子學劍的原因,他暗暗嘲笑上官鼎的愚蠢,就算你退隱江湖,就算你兒子棄武從文,武林世家的帽子可不是那麼輕易摘掉的,活著你可以罩著他,可老子畢竟活不過兒子,即使你一個仇家也沒有,我吳正義卻是你的死敵!
小喬擇婿,在吳正義看來,兒子吳秀穩操勝券。除了上官家,任何武林世家都沒有能力跟他爭,他有這個把握。就算上官胤的兒子突然冒出來,就算學成了武功,即使用劍,即使他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也未必是吳秀的對手。吳秀一把穿雲劍已練得爐火純青,十五歲就已躋身武林十大劍客之中,劍快如梭,吳正義看後眼裡也露出笑意,相信當今世上能敵吳秀一劍的人,絕不會超過五個,而且把上官胤也算在內,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雖然抱著志在必得之心,結果卻出人意料,當然更出乎自己意料!吳秀臨行前,他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小喬夫家是河東上官,就算搶,也要搶回來,有人阻攔,殺!」
他沒想到,小喬女婿真的是上官胤之子,吳秀正要搶回來,忽然上官胤的兒子就擋住了去路,他沒有想到,吳秀的劍術,雖然連自己都滿意,卻剛使了半招就被人生生擰斷了手臂,這個人恰恰又是上官胤的兒子!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幾乎傾家蕩產請來的天下金牌殺手「天山三鷹」,竟然敵不過上官胤兒子的一招兩式!本來以防萬一,又請來十六名幫手,其中不乏暗器高手,施毒名家,誰知道竟是群廢物!當場嚇得尿濕了褲襠!連上官鼎兒子的名字都記不住,還說叫「飛飛」,要不是陳七打聽清楚,我還真以為他的名字叫「上官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