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雜晦澀的魔法陣圖之上,皮炎雖是深陷夢境毫無意識,身子卻在不停扭曲著、抽搐著,表情也是百感夾雜、變幻莫測,彷彿滿心滿身都堆溢著極大苦痛和折磨一般。她這次昏迷的時間遠超以往,從被傳送至琉璃島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三天了,但她仍然沒有醒來。
愛洛斯來過,看過,探察過,卻一無所獲。陷入昏迷狀態的魔音使似乎被無形護罩包裹著一般,一任魔法都對她毫無反應。愛洛斯無奈放棄,只能等待她的自然醒來。他唯一感到高興的是——將金篤得來的情報加以分析,魔音使的這種狀態恰恰說明她正在融和靈魂神格碎片。如此一來,距離他心願達成的日子已然不遠了。
光明神不在屋內的時間裡,魏小五奉命守在後殿門外。透過窗雕花紋的縫隙,他能清楚的看到魔音使那張恢復原本面貌的臉,以及時而憂傷、時而欣喜、時而陰森、時而感動的表情。看得久了,他竟發起癡來,心裡暗——這魔音使雖然相貌普通,但配上那副生動無比的神態,倒比一般女子要鮮活得多、順眼得多。這還是他第一次真心覺得她容貌氣質上也頗吸引人。魏小五一邊盤算著如何躲過主人的目光,如何讓她為自己延續血脈,一邊打心眼裡多出幾分憐惜來。這樣慢慢守著、看著、想著,他的嘴角竟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而皮炎此刻,依然被迫翻看著那些飛快掀開、又迅疾消散的記憶書頁,在一幅幅紛亂的畫面中品嚐萬年前的生靈曾經歷過的千滋百味。驚恐的、悲哀的、不甘的、絕望的、無奈的、痛苦的、憂傷的、憤怒的、厭倦的、淒厲的、怨毒的、仇恨的、肆虐的、凌辱的、詛咒的、不死不休的……無數和著血淚的負面情緒湧入她的腦中,令得感同身受的她煎熬著難以忍受的心靈折磨,一顆心如同浸沒在最毒瘴的地獄冥河之中,苦不堪言。
在品嚐最苦最傷滋味的同時,無法擺脫的精神共享也讓她讀懂了戰場中所有生靈的心語,感受到溫暖光明的一面——戰鬥的豪情、一往無前的勇氣、打倒對手的自豪、友人的扶持、同伴的互助、逃過一劫的慶幸、心上人平安的驚喜、心甘情願的犧牲、悲壯含笑的殉情、解脫時的輕鬆、歸途中的溫情、為重要之人獻出生命的快樂、為保衛大陸放棄生命的感動……一切都活生生的在她腦中上演,讓她明瞭——那些如曇花般短暫卻絢爛的生命,是如何詮釋他們存在的意義,又是如何選擇自己的歸宿。
當那個帶著小狐狸般笑容的赫卡女神,綻放璀璨的笑容,滿不在乎的粉碎弟子屍體時,皮炎能清晰感受到那股自心底泛起的哀傷與厭世。於是,她親眼看著這位世間最靈動的女神懶洋洋的以一敵二,閒庭信步般在高空揮灑鮮血——有對手的,也有她自己的。經過一場血戰,在最終殺死對手的瞬間,她也準確的將自己送入雅典娜臨死一擊的暴烈之中。
這是神界真正最為強大的神明的結局——她主宰了自己的生死,徹底釋放了那縷最自由純潔的靈魂,還能在進入冥界前的極短時刻將自己的神格粉碎,並悉數分灑於地面的戰場之上——屬於魔法女神的力量最終歸於反叛軍的魔法師們,成為壓倒愛洛斯和神族軍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正是因為有這強大的魔法力量,在愛洛斯引爆神界本源施放禁咒以後,人類和精靈族的魔法師們才有力量支撐起大陸最後的結界屏障。
或許赫卡女神對自己的逝去是歡喜的、解脫的。但如果她還在,當愛洛斯瘋狂的決定毀滅大陸時,魔法力量和技巧都舉世無雙的她將成為那個阻擋並制止他的英雄,那些以燃燒生命為代價召喚結界屏障的魔法師將存活延續。可惜,她膩了,倦了,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也帶走了上古時代最大的希望。一切彷彿是注定的命運——隨著魔法女神的離去,大陸歷史上最燦爛的魔法文明,徹底終結了。
隨著剩下的神族哭嚎咒罵著同神界一起化為烏有,隨著最後一名人類魔法師透支掉自己的生命,隨著大陸殘餘的生靈們在暗無天日的土地上血淚斑斑的祈求禱告,隨著靈魂女神普旭珂燃燒盡最後一絲靈魂,湛藍大陸歷史上最慘烈的戰役同上古時代一起劃上句號,皮炎終於醒了。
「好吵……」一個聲音在耳邊說。
「我又做夢了?真是可怕的噩夢……」皮炎費力的支起頭,腦中兀自轟鳴不停,「噫,是誰……啊,天真!」
確認發出聲音的那個對象是已經沉眠許久的魂寵,皮炎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驚呼道:「天真!是你,是你!你,你,復活了!不,不,你醒了!你醒了!我好高興!」
彷彿大夢一場的兔魂兀自揉著雙眼,呢喃道:「皮炎主人,你不要這麼大聲!我剛剛好像夢見了娜娜主人,被你一吵,夢也醒了……」
「我……」皮炎還想說什麼,卻感覺有道目光在盯著自己。她一仰頭,正正對上一張木訥卻極可惡的臉。那張臉的主人離她很近,正帶著一種莫名的溫情注視著她。但這樣的表情只叫她渾身發寒,聯想到以前的種種不堪來。
「魏小五,我要殺了你!」皮炎從地上一躍而起,揮手就是一道灰色的鞭子擊出。
「啪!」的一聲脆響,魏小五被輕易擊中。早有防備的他沒料到自己的魔法結界竟然形同虛設,也沒想到魔音使在這裡還能施放如此厲害的魔法。當下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眼前浮起無數張血淋淋的猙獰之臉,合著那些他不敢再想起的親人族戚的淒厲死狀。他們彷彿化身為奪命的厲鬼,從冥界爬出,直直糾纏到他的身上來。
「哇」的一口鮮血噴出,魏小五心神俱碎,有如焚心之痛。接著,他被那根看起來細綿無力的小鞭子輕輕一挑,整個人就被撞出了殿中,眨眼間就不知道被擊飛到哪裡去了。
「訝!明明是施放的心靈衝擊術啊,怎麼……我的精神力攻擊能化為實質了?」發出攻擊的本人卻愣住了,「是我的精神力……恢復了?不,不,好像更厲害了!應該是又暴漲了數倍!這就是第六塊碎片帶來的力量麼?怪不得天真能醒來……」
她拍著胸口,閉眼感受著體內充盈而澎湃的精神力。這時她的眼前突然閃過許多字符般的東西,這處樓閣之中陡然多出幾個發著光的物體來。「那些是什麼?」在那一瞬間,她好像把握住了什麼,腦中一個激靈:「難道是靈魂?」
前面的殿堂中,一個發光體突兀消失了。下一秒,她的面前多出了一個發光體。這個近在咫尺的發光體亮極高,就像一輪灼熱刺目的太陽,逼得她睜開眼來。一睜眼,那輪比太陽還耀眼的發光體便消失了,面前站著的是一個金髮飄飄的俊美男子。
「終於見面了,我的魔音使。」愛洛斯笑吟吟的看著她,感受著那股充沛之極的精神力量,心中甚是滿意。
「光明神殿下,我該叫你丘比特還是愛洛斯?」皮炎極硬氣的站著,強迫自己狠狠盯著面前那神,拚命壓下心裡的緊張不安。這是一個多麼強大的神啊!看懂了他的靈魂,皮炎才真正理解了他的可怕。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毫不示弱的和那男子對視著。
愛洛斯有些羞澀的一笑:「原來你知道那個丘比特是我啦?真是讓你見笑了。我平時難得出門一趟,看到你以後,想同你談談心的**便不可抑止。不過這要怪你的前任,若不是她限制了我的自由,我早就能將你接到此處了。」
「你想要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容易拿的。」皮炎拿定了主意,強自鎮定道,「我知道你想要靈魂女神的神格,不過如果你要從我身上搶奪,那我必不叫你如意!」
「喔,小丫頭,你能怎麼做呢?」愛洛斯笑得很開心,似乎聽到什麼笑話一般,「雖然你的精神力很強,不過……你還是打不過我的。」
「哼!我拿你沒辦法,但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死!你若逼搶,我就自殺!叫你什麼都得不到!」
「為什麼歷任靈魂女神都喜歡玩這一手?」愛洛斯以手撫額,低聲說,「一個自爆神格,一個嚷著自殺。果然是一脈相傳的神,當真有趣。」
他抬眼,嘻嘻一笑:「不過,小丫頭,自殺是威脅不了我的。你要知道,當日我從戰神和智慧女神那裡得到神格,就是在他們被赫卡殺掉以後呀!喏,看看你腳邊的魔法陣,這可是我和智慧女神耗費幾百年的心血研究出來的,專為奪取神格而用。你此刻若是死了,倒真是叫我如意。」
他很得意,很開心,很自傲的笑著。微一屈指,原本盈著詭異白光的道道咒符倏忽飛上皮炎的身體,密密麻麻圍纏著她。皮炎大驚,正想運起全部精神力抵抗,但那白光反而鑽到她的身體裡去了。渾身好一陣酥麻,皮炎頓感大事不妙。就在這時,光明神卻驚異的「咦」了一聲,揮手讓魔法陣的白光停了下來。
「怎,怎麼……」方纔還把握十足的愛洛斯突然結巴起來,「怎麼會是不完整的神格?你,你……啊,怪不得!帕塞芙,帕塞芙,我的好妹妹……」他咬牙切齒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手腳?」
他猛然抬頭,柔和的笑意已消失不見,臉上滿是猙獰扭曲的怨毒,倒把皮炎唬了一跳。「你不是去過黑暗神殿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得到那裡的神格碎片?!」
「你問我,我問誰……」皮炎此時反而安下心來,情不自禁的嘲諷道,「殿下不是無所不知的神明嗎,怎麼反倒問起我這樣一個人類丫頭來了?」
「赫墨斯,赫墨斯!你好啊……你敢算計我?!」愛洛斯越發咬牙切齒起來,眸子裡寒光大作,語氣裡含著掩之不去的怒氣和恨意。半晌,他才將目光投向皮炎,冷笑道:「真是打得好主意!真以為神格不齊,我就無法動手?想要我就此放了魔音使,好去湊齊神格?哼,我偏不放!看誰的耐心更足!我倒要看看,人一直落在我手裡,你還能怎麼辦!」
說完,他氣沖沖的消失在空間魔法的銀光之中。皮炎一聲呻吟,坐倒在地:「黑暗神赫墨斯?他不是在神殿裡沉眠麼?怎麼和我扯上關係了?」
想了好一會,仍舊毫無頭緒,她就此放棄了猜測,喃喃道:「想不通就不想,反正事到臨頭總會明白的。唉,其他人不知道怎麼樣了!不過看起來他們沒被光明神掌控,這樣就好……唉,越加這個傢伙怎麼消失那麼久,他到底跑哪裡去了?」
……
空無一物的另一處空間裡,清脆悅耳的聲音一直在迴盪——
「咯咯……」愉悅之極的女聲笑了好久好久,這才邊笑邊說道,「原來神族是這樣滅亡的!真叫我看了一場熱鬧的好戲。娑珥,給我講講,你的上一任主人,那個叫普旭珂的靈魂女神,是個什麼樣的神?」
溫柔的女聲隨之響起:「女神殿下,先前你不是都看到了麼?」
「哼,那個狡猾的普旭珂!」笑聲停止了,女聲悻悻說道,「她在方纔的神格碎片裡刻意抹去了關於自己的許多場景,我怎麼能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神?她倒是當真狡猾,故意在這碎片裡濃縮了如此多的精神感受,讓那好運的小丫頭一下子就體悟了靈魂魔法的前三重。不過……這笨丫頭也太遲鈍了!竟然連自己最重要的魔法進展都毫無察覺!」
「主人向來是粗枝大葉的。」溫柔的聲音說道,「不過也幸好如此。用強行灌入百感千緒的方法進行靈魂魔法的修煉,這是最險惡的法子。若非主人一向曠達隨性,這一塊碎片必會讓她再難醒來。」
「哼,什麼曠達隨性,不就是運氣好麼?」前一個聲音惡狠狠啐道,「狗屎運!」
溫柔的女聲輕輕一笑:「主人總是能糊里糊塗的過難關而不自知,說是運氣也未嘗不可。」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嘿嘿,娑珥,讓我們繼續看好戲……我很期待接下來的戲碼……馬上應該上演兄弟相殘了,哈哈……」愉悅的笑聲再次響起,伴隨著幾分恨恨之意,還有一縷得償所願的幸災樂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