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城南的群山之中,夜已深。月色如水,灑在山坳裡,一片銀輝。空地上,一簇篝火燃得正旺,映得火堆邊的兩張俊臉都是紅光滿面,看上去火力十足。
可惜,火堆邊兩人之間的氣氛並不如篝火那般熱情溫暖。越加在輕聲的說著什麼,張渺卻總是冷冷淡淡的,不怎麼搭理對方。
「張渺,你的那個……表妹,她叫什麼名字?」
「唔……」
「不能告訴我?那……算了。」
「嗯。」
「你來這裡,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對。」
「這裡是萬年前人神最後一場戰役的主戰場,你來這裡是要尋找什麼上古遺物麼?」
張渺抬眼看看越加,不置可否。
越加歎了一口氣,自嘲的笑笑:「張渺,你應該很瞭解我的為人,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麼?」
張渺愣了愣。「信任」,多麼嚴肅的字眼。他曾經企求皮炎的信任,就像越加此刻期盼他的信任一般。他知道這兩個字對於面前這人的意義何等重大,也知道他絕不會心存惡意。可是,他猶豫再三,終究沒能說出點什麼。不僅是對越加,就是對皮炎,他也說不出「我其實是黑暗神赫墨斯」之類的話!雖然,那就是事實。
他突然疑惑起來,認真考慮起自己無法說出真實身份的原因。皮炎是靈魂女神的繼承者,在他眼裡就是小珂的化身。可是,為何他從不對她承認自己就是赫墨斯的事實?為什麼?難道真的如那老烏龜所說,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在隱隱擔心,害怕皮炎和小珂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存在?他在迫切的等待小珂的歸來,卻在潛意識中排斥著作為宿主的皮炎?
萬年前的命運之神曾做出預言,斷言靈魂女神將在萬年後再次出現;萬年前的那個聲音只告訴他,獻出萬年的生命力,小珂就將重生於人間。皮炎就是預言裡的那個人,他對此深信不疑。但她真的和小珂有好多不同!不管怎麼看,她一點兒都不像小珂!最後的預言和那位神族前輩所說的重生,真的是一回事嗎?
沒有預兆的,他第一次正視起這個問題——至小珂重生之日,皮炎這個存在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她會成神?消亡?融合?抑或她其實就是失去了萬年前記憶的小珂重生之體?
越加見張渺突然發起呆來,連喚幾聲也不回應,心下奇怪。一向冷漠的他臉上很少會出現這種驚疑不定的表情,越加有些不安。
「我回來了!」一聲清脆的嬌叫打破了火堆邊的沉寂,帕塞芙的身影一閃,拎著幾串碧綠色的果子笑道,「哥哥,看我找到了什麼好東西!今天的晚餐就是它了!」
張渺被她的叫聲一驚,抬頭看去,那翡翠般漂亮的果實正在她的手邊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很眼熟。
「哥哥,你不會已經忘記這是什麼了?」帕塞芙似乎心情很好,小嘴一翹說道,「是玉蓮果啊!」
是啊,他怎麼能忘記呢!張渺凝視著那串小巧的綠色漿果,低聲呢喃著它的名字。玉蓮果,那是上古時代神族的食物,女神們最愛的零嘴。悠悠萬年過去了,沒想到在人間還能見到它的蹤跡。眼見帕塞芙眼睛彎如新月,笑靨如花,顯是想到了當年和母親姐妹聚餐搶食的情景,才展露出少有的愉悅心境。
張渺看著她臉上綻放的明艷笑顏,萬年前唯一一次發自真心的雀躍之情,不禁會心一笑。只是他這一冰山解凍般的笑容卻讓越加死死盯住了他。張渺沉浸在過往記憶之中,便沒有注意到越加那越來越古怪的臉色。
「哥哥,快嘗嘗!」帕塞芙笑吟吟的塞了幾顆玉蓮果給張渺,自己也迫不及待的嘗了一顆。
張渺凝視手中的果子許久,憶起昔日同小珂分食玉蓮桃的甜蜜場景,心潮起伏。稍頃,他拈起一顆放入口中,細細一品,同萬年前一樣清甜芬香的口感令他百感交集。真的好久沒有品嚐到這熟悉的滋味了,或許在幾個月後,他就能同心愛的小珂一起品嚐玉蓮果了。想到這裡,他心神激盪,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絲笑意。
就在這兩位神族成員帶著追思品嚐那碧綠果實的時候,在被他們暫時遺忘的角落裡,一個驚怒交加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你不是張渺!你到底是誰?!」
張渺詫異的回過頭去,只見越加渾身顫抖,雙目通紅,一向俊逸溫和的臉龐上竟然帶著幾分猙獰的扭曲。
「你不是張渺,你不是張渺!」越加咬牙切齒的擠出幾個字,「你——是——誰?快說!」
為什麼他突然這般激動?為什麼他突然懷疑自己?張渺不解的想道——我沒有說出什麼不尋常的話語啊!
見對方不答話,越加眼中的怒火越發勃然:「回答我,你把真正的張渺怎麼了?」
「你為什麼會認為他不是張渺?」帕塞芙好奇的睜大眼睛,「他明明從裡到外都是張渺嘛!」
越加強自按捺下心中極的憤怒和恐慌,一字一句的說道:「真正的張渺絕對不會吃那個果子,更不會在吃完果子後還露出愉快的笑容!就是因為發現了這種世間罕見的果子,他的父母才會惹上天大的麻煩,他就是因這小小的果子而家破人亡。對真正的張渺來說,父母親族的血仇永遠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他絕對不會帶著微笑去吃那東西!」
「原來如此。」張渺——不,應該說——赫墨斯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是我疏忽了,張渺的確不會吃這個,他一直很厭惡玉蓮果。」
「你承認了?」越加大吼道,「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真正的張渺,他在哪裡?」
赫墨斯沉吟不語,越加的身子抖得如風中的落葉。場地正中的篝火依然旺盛,場內氣氛卻是瞬間下降了幾十,猶如寒冬來臨般冰冷凜冽。
突兀的,一聲銀鈴般的笑語打破了僵局,帕塞芙一臉無所謂的吐出幾個字:「張渺啊,他早死了。」
話聲入耳,越加頓時如遭雷擊,身形猛然停滯,再也動彈不得。時間似乎停止了,惟有微風輕撫樹葉發出的沙沙之聲。
沉默許久,赫墨斯看了看越加,略帶內疚的輕聲解釋道:「我的確不是張渺,真正的張渺只有十六年的壽命,在那次新生賽結束後他就注定要死去。在知曉這個消息後,他自願和我簽訂契約,將這具軀體同我共享,這樣他就能延命。從那以後,我和他共處於這具軀體,在湛藍大陸上四處遊覽漂泊,他得以延長十年的壽命。只是在兩年前,他的生命力終於耗盡,我以張渺的身份回到雍都大學,他的靈魂在那時歸於冥界。不過,他終究還是堅持到見了你最後一面……」
「赫墨斯,何必跟一個人類解釋這麼多!」帕塞芙一翹嘴,不滿的說,「你如果不想殺他,就把他的記憶抹掉嘛!」
「這……」赫墨斯躊躇片刻,向對方低語道,「我答應過張渺,不會傷害他的……」
「哼,只是使用『記憶混沌』而已嘛!難道你已經在他身上做過一次了?所以你害怕再次施法會破壞他的大腦?」帕塞芙不屑的搖搖頭,「唉,赫墨斯,你怎麼突然變得偽善起來?哼,你要是不忍心動手,那就交給我好了!」
起初,越加一動不動,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赫墨斯的話。但在帕塞芙的話音剛落時,他猛的一抬頭,面色一片死灰,眼中是最絕望的悲涼。他死死盯住赫墨斯,看著那熟悉的銀灰頭髮和俊朗面容,低聲呢喃道:「死了,張渺他已經死了?你是赫墨斯?萬年前的黑暗神赫墨斯?你,是你攫取了張渺的身軀,就這麼霸佔了十多年?!」
「原來你不是他,真的不是他。為什麼我沒有早發現這一點?為什麼……啊,怪不得,怪不得……」越加的面色越發詭異,自顧自的喃喃道,「我應該知道,他是不會待我如陌生人一般的!怪不得他在新生賽尚未結束時就不告而別,怪不得十年後回到學校像變了一個人,怪不得你會突兀的喜歡上皮炎,怪不得我在冥界遇到那個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張渺……原來他已經死了,我在冥界遇上的魂魄……才是真正的他呀!」
記憶中突然湧起許多被他忽視的東西——
冥界時那個張渺的笑語猶在耳邊:
「那時候,我遇上了一些重要事情,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
喂,你知道本大爺的夢想是什麼嗎?……
如果我有什麼不測,呃,如果我不在這個世上了,你能不能幫我實現這個夢想?……你答應我了?你作出的承諾可要完成!」
——那次,你是來向我解釋十年前的不告而別麼?你已經預料到我此刻的心情了麼?你是在擔心我嗎?害怕我知道真相後反應過激,所以打算用一個承諾來阻止我的失控?
十年後重逢時張渺的話也重新浮上心頭:
「唷,你好威風啊!……
老同學,這麼多年來你一點兒沒變啊,還是這麼呆呆的……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裝裝當年的樣子,好讓你懷懷舊啊!……」
——原來這就是你最後的遺言!在那個即將易主的軀體裡,你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對著我說出那番話?面對死亡和永別,你為何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啊?!
張渺,你竟然已經死了!你為何不肯早一點告訴我真相,告訴我你即將死去的事實……
啊,不,不,你是為了我才會那麼做的。你是那種寧可獨自死去也不要面對戚容的人,但是你依然重視著我的感受……是的,在現世裡,你回來見我最後一面;在冥界裡,你特意趕來向我解釋……可是,我完全沒能領悟你的用意,我甚至曲解了你的一片真心……
一股痛徹心扉的感覺席捲了越加的整副身心,不可抑止的麻痺了他的整個大腦。他的整顆心都因為張渺的死訊而冰冷如霜,連對方是黑暗神赫墨斯這樣重大的消息都拋之腦後了。就在他沉浸在痛苦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卻聽帕塞芙不屑的說:「什麼霸佔?赫墨斯乃是堂堂的神子,十二主神之一!他能採用那具人類的軀體,是那人類的無上榮幸!」
「哈哈……」越加神經質般慘笑起來,斷斷續續的說,「榮幸?讓一個人類貢獻自己的軀體,在你們神族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是一種恩賜。但是你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們那些卑微如蟲蟻的人,也是有自尊和感情的!你所無視的東西,正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張渺,張渺,你竟然會信他們,我真替你不值……」
「混蛋!」帕塞芙杏眼圓睜,開口罵道,「你敢不信我的話?哼,這事對於那張渺來說當然是恩賜!若不是赫墨斯的靈魂進駐到他的身體裡面,他早在十幾年前就死去了!他應該好好感激我們!你也是!」
越加那顆幾乎停止的心被這幾句話點燃了。他怒視帕塞芙,大喝道:「誰能確定張渺在十六歲時一定會死?你憑什麼斷定他的壽命?難道就不可能是你們為了搶奪他的身體而故意編出假話,哄騙他心甘情願的獻出自己的軀體!」
「哼,我說他會死,他就一定會死!他是什麼東西,還值得我去費心哄騙?」帕塞芙漸漸覺得無趣,話語中開始帶出上位神固有的強大威儀,「你們這些卑微的人類,根本沒法理解我們所具有的能力!若是你再敢胡說,我就殺了你!」
「我是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你們,你們總是為了自己的目的隨意驅使他人,我再也不會信你們……我看到了許多事實,你們這些神族,為了得到強大的力量,什麼事情幹不出來!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所謂的靈魂女神繼承者!」越加突然轉頭衝著赫墨斯怒吼起來,「原來你對皮炎的感情,也是假的!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越加狂笑起來,聲音充滿了淒厲慘然,完全失去了平日溫和理性的一面。張渺的死已經讓他瀕臨崩潰,帕塞芙高高在上的口氣更是深深刺激了他那顆無比脆弱的心。一想到被愚弄欺騙的不止是他,還有張渺,還有皮炎,還有姬閩老師,還有所有的同伴……他胸中的怒火便不可遏制。
赫墨斯臉上怒氣一閃,喝止道:「越加,別發瘋!我對皮炎的感情絕對不容誣蔑!」也許是對於佔據他人身體有所愧疚,他稍稍緩和了情緒,以少有的溫和口氣勸慰道:「越加,正視現實,張渺已經死了。他希望你能開心的生活,所以才不願告訴你事實真相。你應該理解他的心情?那麼,請你冷靜下來!我絕不會對皮炎不利,也不想傷害你……」
「可是你已經傷害了我,也傷害了皮炎。你連自己的身份都要用這種奪人軀體的手段來隱瞞,我再不會相信你的話,皮炎也不會……」越加停止了狂笑,冷冷問道,「為什麼選擇他……回答我,你們為什麼會選擇他!」
赫墨斯愣了愣,回答順口滑出:「他是黑暗系魔法師,而且他的體質同我的靈魂契合超過百分之九十,是擁有最適合我寄居之軀體的人類……」
「哼,果然是這樣。」越加抬起通紅的雙眸,仇恨的怒火沸騰著,「因為他是適合你寄居的人類,所以他被斷定早死,好讓你侵佔他的身體!說什麼為他延長壽命,真是好偉大的神族啊!照我看,其實是你為了獨佔軀體而消耗光他的生命力!」
說到這裡,越加再也忍不住了,右手一抬,一陣「颼颼」的風聲躍過半空,竟把場中央燒得正旺的篝火瞬間熄滅。數排鋒利的風刃之尖如暴雨般直撲對面兩人,一波接一波的襲向要害,場間頓時寒意徹骨,殺氣逼人。
「你,你敢對我動手!」帕塞芙隨手劃出幾道防禦結界,高聲尖叫起來,「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
「哼,大不了是一死,我有什麼不敢的!」越加冷笑更甚,那眸中的極幽寒令赫墨斯為之一凜,讓帕塞芙越發火大。
數不清的風刃破空而至,頃刻間擊破帕塞芙設置的魔法結界,連去勢都未曾阻滯一二。帕塞芙一愣,眨下眼的功夫她的結界就碎成片片,她方知自己小看了面前這個人類。眼見那些寒光閃閃的風之利刃近在咫尺,帕塞芙心裡竟然有些慌了。
眼看密集的風刃群劈頭落下,一個圓滾滾的身子突然出現,迎向那呼嘯而來的尖銳刀刃。轟然對撞聲之後,塵土大起。待到灰塵漸弱,越加才看清了那擋下他風刃之人的模樣。
那並不是人,而是一頭魔獸。它身高不足半米,圓桶似的身材,憨態可掬的大餅臉,還有一條斑點狗似的尾巴。
「妮妮?」越加的質問脫口而出,「怎麼是你?」